《[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十卷大地之子:黄春明的小说世界 作者: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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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十卷大地之子:黄春明的小说世界 作者:肖成-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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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卫一边安抚着玛莉,一边指挥着玉云,要她把花这样那样地说了一大堆,要是他看到玉云做得不合他意,他就骂她笨。原来被侍候的舒舒服服地趴在地上的玛莉,它一听到大卫讲的不是英文,声调又是那么不友善时,它赶紧站起来,不安的露出野样子,大卫马上改用英文和语调,连忙说:“No!No!No!not 
          you,not you……”说着一只手抓牢链子,一只手正相反,轻轻的拍玛莉,有时顺玛莉的毛势,从头到身体,一下一下抚慰,狗一舒服,又放松的趴在地上。玉云一边整理地上,一边勾着眼睛,一直注意狗的动静。而她的一举一动也在大卫极易怒的注视之下,注意她是否弄坏了花身。 
   
  值得注意的是,同殷勤抚慰肇事者“玛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卫?陈对待这场家庭大浩劫的最主要受害者妻子玉云的态度却着实让人感到瞠目结舌,他不仅没有同情、安慰妻子,反而是冷眼横眉,拿忙了一整天的妻子玉云发泄怒火: 
   
  “你笨蛋!你这没用的东西……” 
  “要是你听我话不养狗,就没有这些事情!” 
  “废话!你笨蛋你还有什么话说?” 
  “啊——我知道了,凡是动到你的兰花,你的地毯,你的汽车,现在又加上你的狗就有事情了。”她越说越泄气。 
  “给我闭上你的狗嘴!” 
  “嘿嘿,”玉云完全没脾气了,毫无表情地做个笑声,淡淡地说,“我有一张狗嘴就好了,恐怕连狗都不如——。” 
   
  两厢比较起来,大卫?陈对于洋狗“玛莉”和自己妻子迥然相异的态度,可以看出在他心目中真是“人不如狗”啊!推而言之,这不也正是所有洋奴对洋主子和对自己同胞态度的生动写照吗?作者所呈现的洋狗“玛莉”飞扬跋扈的情形,使小说对新殖民主义的批判显得更为生动。“玛莉”作为在洋老板卫门家英语环境中养大的狗,它只能在英语语音下做出反应,是一条只能依照殖民者语言反应的狗。由于殖民与被殖民两者之间在客观上形成的主奴关系,致使被殖民者亦无法役使殖民者所豢养的畜生。因此当“玛莉”情绪不稳时,大卫?陈必须使用英语轻声细语地抚慰它,才能使它安静下来。作为养家的人,大卫?陈君临自己的妻小,妻子玉云因必须仰赖其维生,因而对大卫?陈尤为驯顺畏惧,对于大卫?陈无理的叱责不敢反抗,只能“完全没脾气了,毫无表情地做个笑声,淡淡地”将一切委屈和辛酸强咽下去。由于洋狗“玛莉”乃大卫?陈力求同化于殖民者的手段与进阶的工具。大卫?陈愈是积极于同化的目标,就愈是会以“玛莉”的情绪、好恶、舒适与否为家庭的中心,自然也愈是会将妻儿的价值和地位视若无物。显然,不是洋狗“玛莉”统治着包括大卫?陈在内的一家人,而是殖民者的价值、生活方式和殖民者片面的“现代性”通过一条狗役使和宰制着大卫?陈一家人。显然,在殖民地关系中,被殖民者已被剥夺了使用自己语言的权利,而殖民者语言和文化的强权统治又使被殖民者噤声失语,并无从形成对自己的表述定位。不懂英语的玉云,因将“玛莉”叫成“美丽”,就常常遭到大卫?陈的嘲笑。换言之,作为最底层的被殖民者中的一员,玉云因为不谙殖民者的语言,且不说在洋人面前,即便是在她那个买办洋奴丈夫面前,甚至是在一条只对英语有反应的洋狗面前,也是处于噤声失语的难堪境地的,她在非中文的语境中只能处于无法表述自己、界定自己的弱势地位。显然,正是殖民地的畸形关系使人变成奴隶,使人不如狗,使人同畜生的价值被完全颠倒了。 
  随着对大卫?陈崇洋媚外奴性人格的进一步展示,小说在情节的设计方面益发生动。由于大卫?陈始终将洋主子卫门太太的临别嘱咐牢牢铭记于心头,因此大卫?陈心中最担忧的就是害怕发生“玛莉”和当地土狗交配的事,害怕因此而“玷污”了“玛莉”“高贵”的洋血统。但越担心的事就越是发生了。这条外国母狗来到大卫?陈家后,本地的土狗们个个都垂涎欲滴,经常一群群地伸长脖子围在大卫?陈家的门口不肯离去,和大卫?陈玩起了“敌进我退”的游击战,大卫?陈轰赶一下,它们就后退一步;大卫?陈再轰赶一下,它们就再后退一步,然后便撑起前腿虎视眈眈地企图伺机作案。这使大卫?陈家时刻处于这群当地发情野狗的重重包围和严重威胁之下。大卫?陈一再告诫妻子玉云,千万要保护好“玛莉”,无论如何不能让那群土狗得手。遗憾的是,这条被大卫?陈视如珍宝的洋狗却一点也不争气,偏偏就是喜欢当地的土狗。一天早上,玉云按惯例出门遛狗,未承想到带着“玛莉”才刚出门口,几只当地公狗就跑过来了,冲着母狗“玛莉”发起情来。玉云不禁心里一慌,套着“玛莉”皮带环的手腕被刮破了皮。此时,一只当地公狗已骑到“玛莉”身上,玉云想拿砖头砸那只公狗,未料连“玛莉”亦被吓得向前用力跳开,令玉云手中拴它的皮带环一下子被勒紧了,再次往玉云手上的伤口上重重一刮,使玉云疼得不得不把牵“玛莉”的手松开,“玛莉”于是拖着链子跑开了。这样一来,玉云被吓坏了,她忘了手上的剧烈疼痛,拼命追赶“玛莉”,口里还不停地呼叫着:“美丽——美丽——”就这样,“她跌倒,膝盖破了,血一直流湿了双袜……这样带伤失魂落魄地追了三四条街道,最后还是一个年轻人帮她把狗牵回家去的”。可是大卫?陈回家后,面对伤痕累累、皮开肉绽的妻子,没有丝毫同情与安慰,反而怪她笨,不懂英文,把“玛莉”叫成“美丽”,才招致了这一场灾祸。经过了这次“当地野狗突袭玛莉”的事件,他们取消了遛狗。但好景不长,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更大的“灾祸”还是发生了:一天下午,玉云外出去买牛肉,一时疏忽,门没关牢,而“玛莉”却发情了,按捺不住地挣脱链子夺门而出。玉云回来时,发现“玛莉”私自跑出家后,竟然饥不择食地在家门口和一只比它小很多的、很不像样的土狗交配上了。面对这一突发情况,玉云如惹滔天大祸,嚎啕大哭起来,赶紧打电话叫大卫?陈回家。大卫?陈飞快往家赶,在门前下车时,恰好目睹了“玛莉”正得意地与当地土狗交配的场面,当场气得大卫?陈不可名状,小说写道:“今天玛莉的桃色事件,在直觉上,一只不是普通的狗,竟然给土狗奸了的事,令他错综复杂地懊恼而气愤起来。还有,这件事在玛莉的肚皮里,可能发生的结果,更叫他坐立不安。”这原本不过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畜生交配的小事,大卫?陈却将之定位为“桃色事件”,好像自己被戴上了“绿帽子”似的怒不可遏,真让人感到忍俊不禁。然而,在小说设定的那个具体语境中,大卫?陈如此荒唐、可笑的想法和行径却使得一个典型洋奴的丑态跃然纸上,这真是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啊!此时恼羞成怒的大卫?陈几乎已经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他不仅自怨自艾,而且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怒气转嫁到妻子玉云身上,像对待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劈头盖脸地对妻子大打出手,他愤怒地把妻子“拉上来,左一掌、右一掌地掴”,面对妻子“‘对不起,对不起……’她捂着脸,像小孩子向大人求饶,不停地说对不起”的求饶惨象,竟激不起他一丝怜悯与不忍,甚至还恶毒地咒骂妻子:“你死好了,你死好了”;“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怕狗,你讨厌狗,你就存心破坏我”,毫无理智地一味责怪妻子未将“玛莉”保护好,破坏了其“事业”与“前途”。这个“连打带骂”的细节,赤裸裸地剥开崇洋媚外者的可耻嘴脸。虽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大卫?陈如此肆无忌惮发泄的洋奴淫威终于也惹恼了一向逆来顺受的妻子。以致一向畏缩的玉云突然挺身站起来抗议:“我再也不愿受你的洋罪了。”“你想打就打吧。”“我倒是要感谢你……你竟还忍心打我,这才把我打醒了。”逼得玉云不得不发出愤怒的质问: 
   
  “过去的我们不谈,现在我问你,”她停了一停,“你爱我?还是爱狗?” 
  “爱狗!”大卫疯了似的叫起来…… 
   
  当这个无耻之徒竟然疯狂般地叫喊出“爱狗!”时,大卫?陈的洋奴丑态已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而这也是小说《我爱玛莉》取名的由来。小说在对人物的嘲弄中埋伏着深沉的痛楚,在让人捧腹的笑声里隐含着悲伤的泪水,行云流水的情节中却翻腾着污泥和浊水,其讽刺效果也达到了极致。显然,从艺术上来看,小说所运用的这种刻画人物的讽刺技巧是相当辛辣而深刻的。讽刺不仅是一种手段,而且是一种实质。小说把批判的主旨和运用讽刺的艺术手法融会贯通于一体,使讽刺艺术不再显得是轻佻、滑稽,或可笑,而是呈现出厚重、深沉的悲剧样貌,使人欲哭无泪,悲喜交加,并庄严地赋予这种讽刺以肃穆感,可谓达到了鲁迅所说的“将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将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的艺术高度。小说并未采用滑稽的漫画手法来勾勒大卫?陈这个完全丧失民族气节的洋奴形象,而是采取严肃的讽刺,其目的就是为了不使批判“崇洋媚外”这一庄严的题材被污染,不使“新殖民主义”的危害这发人深思的问题被人们在一刹那的哄笑声中散掉。因此,人们可以体味到,当大卫?陈之妻玉云质问他“你爱我?还是爱狗?”而他回答“爱狗”时,人们被激发的就不是轻松戏谑的笑声,而是一种钻心的愤怒和沉痛了。很显然,小说表面上巧妙采用了喜剧情节连环套的结构,实际上却隐现了一则人异化为狗的悲剧故事。小说真正想要批判的,并非只是大卫?陈之流的台湾洋奴,而是以美国为核心的巨大跨国资本体系对第三世界国家与地区在经济上与文化上的“重新殖民”。为了一条洋主子曾经养过的杂种狼狗,大卫?陈竟连自己的妻儿子都可以不要。一个人的价值居然要靠狗来证明,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然而他却丝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显然,这种做惯了奴才的家伙已做不了真正的人了,或者说已根本不配做人了。因此,洋奴大卫?陈也就无可争辩地成为了“崇洋媚外”形象中最精彩的典范之一。而这有着深刻的寓意:在台湾几十年依赖美援和外国资本的经济生活中,崇洋媚外已经成为社会经济系统内的一种素质。现今的崇洋媚外已不同于往日的形态,而是藉着社会潮流,那么深入地锲入某些人的灵魂深处了,甚至连无意识的日常生活中也无法避免崇洋媚外之风的侵入。换言之,倘若说象征新殖民主义的外国资本家和跨国公司对台湾社会的危害,还只是一种外来风雨的污染与锈蚀的话;那么仰仗或寄生于新殖民主义躯壳上的洋奴,则像蛀虫一样从内部腐蚀着台湾社会,其严重危害性确实不可被轻率低估。 
  小说结尾的情节,亦有着特殊的意涵。当大卫?陈最后于“爱妻,还是爱狗”的问题上选择了“爱狗”之后,终于迫使其妻带着儿子离家出走去了孩子的大舅舅家。此时的大卫?陈尚不知反省,反而决意不惜一切代价为“玛莉”打胎,以免“玛莉”的“纯正”血统遭到破坏。他带着“玛莉”去找“仁爱兽医”,要求为“玛莉”打胎。兽医明明知道“这是一条一文不值的俗狗”,但在利益的驱使之下,为了索取高价,仍然将“玛莉”当成名贵的狗种来治疗,却在施药时因药剂师错将“动情荷尔蒙”误为“子宫收缩剂”,使“玛莉”痛苦地挣扎起来,下部流血,不停发颤……而大卫?陈则耐心地蹲在它身旁,抚摸它。就在大卫?陈一个人孤独地厮守着奄奄一息的“玛莉”身边时,他依稀又听见玉云说:“你爱我?还是爱狗?”小说终于画上了休止符。当人们看到大卫?陈的妻小竟因为一条狗而离开他时,那幕冷漠的场景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小说其实又一次告诉人们,这一悲剧的发生并非偶然现象,而是有着深刻的必然性。这一悲剧向人们暗示:大卫?陈企图过上“全盘西化”的生活,妄想完全同化于殖民者的最终结局,就是落得个妻离子散,家庭解体,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这就是洋奴的下场,可耻却又可悲!小说生动揭示了“西化”思想侵入台湾后贻害无穷的事实,通过挖掘洋奴大卫?陈如此扭曲与悖离道德性格的形成,触及到其灵魂深处,谴责与批判了崇洋媚外的腐败世风。在外资大量涌入的台湾社会转型期,出现这种为金钱而不惜出卖灵魂的人物并非偶然,人们亦无须予以回避。因为正是殖民地关系使人变成奴隶,使人和畜生的价值被荒谬地颠倒了。当大卫?陈扬言爱狗甚于爱妻时,小说的确把问题的矛盾推向了顶点。崇拜洋人连及其狗,连最起码的人性与人情都荡然全无,更别提民族情感与民族自尊了。可见作者对大卫?陈这一形象的刻画,显然有着双重的意义:一方面,通过这一洋奴形象,既批判了数典忘祖的大卫?陈之类的洋奴的嘴脸,又诅咒了卫门之类“新殖民者”轻侮中国人的恶行,还批判了弥漫于台湾社会中崇洋媚外的丑陋文化;另一方面,小说透过谴责大卫?陈这一洋奴形象,还蕴含了对回归民族精神,重塑民族尊严的深情呼唤和对提高国人素质,以及优化“国民性”的强烈祈盼。而小说的时代意义也就由此得到最大限度的开掘和发挥。 
  若依据性别理论来对这篇小说进行解读的话,大卫?陈这一洋奴形象则还包含了另一层特殊的意义,恰如学者邱贵芬所指出的那样:“许多台湾女作家笔下的男人都是软弱不堪,失去传统上男人主控的权力,形同被阉割去势。”邱贵芬:《性别/权力/殖民论述:乡土文学中的去势男人》,见郑明娳主编《当代台湾女性文学论》,(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83页。其中一大原因是:“台湾历经几次殖民时期政治丕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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