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人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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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人的用处-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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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到这里为止,我们已在本章讨论了以机器为终端的通讯系统。在一定意义上说,一切通讯系统都以机器为终端,但是,普通的语言系统则是以特殊种类的机器为其终端,这种机器叫做人。人,作为终端机器,有一个通讯网络,可又把它区分为三个阶段。对于普通口语讲来,人的第一阶段是由耳以及与内耳作经久和固定联系的那一部分大脑机构所组成。这个仪器,当它和空气中的声音振动仪器或电路中的性质相当的仪器连结时,便代表一种和语音学有关的机器,即和声音自身有关的机器。

  语言的第二方面,或语义学方面,与语言的意义有关。举例说,把一种语音译成另一种语言时,字义之间的不完全等当就限制着这一语言的信息向另一语言流动,其中的种种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按照同在语言中出现的统计频数,人们可以选出一个词汇序列(两个字构成的或三个字构成的字组),来求得和一种语言(例如英语)显然相似之物;由此而得到的胡言乱语也会与正确英语具有显著的令人信服的相似性。从语音学观点看来,这种有意义的言语的没有意义的类似物实际上等同于有意义的语言,虽则它在语义学上是妄语;与此相反,一位富有学识的外国人所讲的英语,尽管在发音方面带有本国的特征,或者,他讲的是半文不白的英语,却都是语义学上好的而语音学上不好的英语。再者,普通人茶余酒后的谈话,语音学上是好的,语义学上则是不好的。

  要想确定人的通讯仪器的语音机制的特征,虽然是可能的,但也是困难的;因此,要确定何者是语音学上有意义的信息并对它作出度量,同样是可能的,但同样也是困难的。举例说,耳和脑显然都具有一个有效的频率限制器,用来阻断某些高频的进入,这些高频声音是能够穿过耳朵或是能够通过电话传速到耳朵的。换言之,不管这些高频信号能给合适的接收器带来什么样的信息,都不会给耳部带来任何有意义的信息量。但是,更困难的问题则在于确定和度量语义学上具有意义的信息。

  语义的接受要借助记忆,所记下的东西都长期保留着。在重要的语义阶段中,凡是抽象的类型都不仅要和人脑中神经元局部装置建立固定的联系,例如,和那些在知觉几何图形时一定起着重要作用的神经元局部装置有联系,而且它们还和神经元丛(internuncial Pool)的若干部分所构成的抽象探测器有联系。神经元丛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暂时装配起来的,它们是一组一组的神经元,可以形成种种较大的装置,但不把神经元永远固定地封闭在该装置中。

  这些高度有组织的和固定的装置无疑在人脑中存在着,我们在那些与特定感官相联系的部位上可以找到它们,在别的地方也可以找到,除此以外,人脑中还存在着特殊的开关和连结,它们似乎是为了特定目的而暂时形成的,诸如学习反射以及其他。为了形成这些特殊的开关,一系列备用神经元一定可以为此目的而装配起来的。当然,神经元的装配问题是和一系列用来装配的神经元的突触阈有关。鉴于神经元不是处在这种暂时性的装置之中,便是处在这种暂时性的装置之外,所以,值得给它们一个特殊的名称。如我已经指出的,我认为,它们颇为接近于神经生理学家所讲的神经元丛。

  以上所讲的至少是一个关于神经行为的合理理论。语义接收器在接收和翻译语言时并非逐字进行的,而是一个观念跟着一个观念,往往还要采取更加一般的方式来进行。在一定意义上说,这种接收器能够唤起全部过去的、其形式已经有所变化的经验,而这些长期保存下来的东西在语义接收器的工作中并非无关宏要的部分。

  通讯的第三阶段,部分是语义阶段的转换,部分是更前的一个阶段即语音阶段的转换。这是个人经验进入行动的过渡,不论他自己意识与否,别人是观察得到的。我们可以把这个阶段称为语言的行为阶段。在低等动物中,这是在语音输入后我们唯一可以观察到的语言阶段。实际上,这个阶段人人都有,除非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人,他的任一给定通道都作了特殊的规定。这也就是说,一个人只有通过另一个人的行动才能了解后者的内心思想。这些行动由两个部分组成,其一是直接的显见的行动,这类行动我们也可以在低等动物中观察到,另一是信码化了的和符号化了的行动系统,这就是大家所知道的谈话或书写的语言。

  从理论上讲,我们并非不可能建立一种关于语义语言和行为语言的统计学,使得我们能够很好地量度出它们所含的信息量。的确,根据一般的观察,我们可以证明:语音语言在到达接收器时其全部信息量小于原先建出的信息量,或者说,无论如何不比通向耳朵的传援系统所能传送的多;还可以证明:语义语言和行为语言二者所包含的信息化语音语言还要少。这个事实又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必然结论,而且,在每一阶段中,如果我们把所传送的信息看作一个适当信码化了的接收系统所能传送的最大信息量,那么上述事实必然是真的。

  现在让我提请读者注意一个也许被认为完全不成问题的问题,即黑猩猩为什么不会讲话的道理。黑猩猩的行为长期都是那批跟这些有趣的动物打交道的心理学家的一个谜。小猩猩特别象小孩,在智力方面,它显然和小孩相等,甚至有可能超过小孩。但是,为什么一只在人的家庭中养大的并且受到一两年言语训练的黑猩猩仍然不会使用语言作为表达方式,仅能偶尔发出婴儿式的话语呢?动物心理学家对此不能不感到惊奇。

  这种情况也许有幸,也许不幸;多数的黑猩猩,事实上是所有迄今观察到的黑猩猩,都坚持要做一个好猩猩,而没有变成准人类的白痴。但虽然如此,我以为,一般的动物心理学家都颇为渴望着黑猩猩由于沾染更多的人类行为方式而给它的类人猿祖先丢脸。迄今未能做到这一点的原因并不完全在于黑猩猩的智力不足,因为也有有缺陷的衣冠禽兽,他们的头脑足以使黑猩猩感到羞愧难当。这恰恰不是畜生讲话或要求讲话的问题。

  言语乃是这样一种特殊的人类活动,以致人的近亲和他的最积极的模仿者也无法掌握。黑猩猩所发出的为数不多的声音,的确,具有大量的情绪内容,但是,这些声音在明晰程度上是缺乏精细性的,在组织程度上是缺乏可以重复的准确性的,而这二者却是把它们改造为一种远地猫叫更为准确的信码的必耍条件。此外(这更加表明这些声音和人语不同),黑猩猩所发出的这些声音通常是一种不用学习的、生来就有的表示,不是特定社会团体中的成员经过学习而后表现出来的东西。

  一般而言,言语是人所特有的;特殊形式的言语则是特殊社会集体的成员所特有的——这个事实最最值得人们注意。首先,看一看现代人的整个广阔的活动范围,我们就会有把握地说,没有一个社会不为构成此社会的个体在听觉或智力方面的残缺不全而变得支离破碎,因为这个社会没有自己的言语样式。其次,言语的一切样式都需要有一个学习过程,虽然十九世纪时有过建立发生学的语言进化理论的种种尝试,但是,我们找不到一丁点儿作出下述假设的一般理由:现代言语的全部形式都是源自某个单一的、原始的言语形式。十分清楚,如果让一批婴儿单独生活,他们也会企图讲话的。但是,这些企图只是表明他们自己具有发出某种声音的愿望,并不因此表明他们是在模仿任何现存的语言形式。几乎同样清楚的是,如果有个由儿童所组成的社会,其成员在形成言语的临界年龄内,却没有机会接触到他们长辈的语言,那他们还是会发出某种声音的,尽管这些声音很不顺耳,但无疑是一种语言。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强迫黑猩猩讲话呢,又为什么不能强迫儿童不讲话呢?为什么要讲话的一般趋势乃至于语言之表露于外和蕴藏于中的一般方面对于大批人群说来是如此之一致,而语言的这些方面的特殊表现又是如此之千变万化呢?部分地阐明这些问题对于理解以语言为基础的社会讲来至少是具有本质意义的。当我们说,人异于人猿,他特别具有使用某种语言的冲动时,我们只不过在陈述一些基本事实而已;但是,特殊语言之得以使用却是一个应该在每一特殊情况下进行学习的问题。我们对信码和讲话的声音都会心神专注,而我们对信码的专注又能够从言语方面扩展到与视觉刺激有关的方面去,这些显然都是人脑自身的特性。但是,在这些信码之中,没有一点点断片会象多种鸟类的求爱舞或者象蚂蚁识别并驱逐突然闯到巢穴里来的不速之客的办法那样地作为预定和谐的典则而印刻在我们心中的。言语的天赋不能回溯到分裂于通天塔中的亚当后裔的共同语。它完全是一种心理冲动;言语不是天赋的,言语能力才是天赋的。

  换言之,使小猩猩不能学会讲话的障碍物与语义有关,而与语言的语音阶段无关。黑猩猩完全没有建立起一种机构,能把它听到的声音转变成据以组合自己观念的东西或者转变成复杂的行为样式。关于陈述中的第一点,我们无法证实,因为我们没有观察这种现象的直接方法。关于第二点,那完全是一个显著的经验事实。它可能有自己的局限性,但是,人建立了这种机构,这一点是完全清楚的。

  在本书中,我们已经强调了人的非凡的学习能力,指出它是人之所以异于其他物种的一个特征,这个特征使人的社会生活成为一种本质上完全不同于蜜蜂、蚂蚁以及其他社会性昆虫的社会生活,虽则二者,有其表面上的类似。有关儿童与世隔绝到超过通常学习语言的正常临界年龄的材料也许不是完全无可非议的。“狼孩”的故事曾使吉卜林(Kipling)写出他所幻想的《丛林之书》(Jungle Books),这些故事以及书中所讲的公立学校的熊和英国陆军学校的狼等,其本来面目之荒诞程度是那样地难以合人置信,就跟《丛林之书》中经过幻想润色后的情况之难以令人置信近乎相同。但是,有证据说明,临界期是存在的,在此期内,学习讲话最为方便;倘若过了这个时期还没有机会跟自己同类(不管是什么种族)接触的话,那么,语言的学习就变成受限制的、缓慢的和十分不完全的了。

  对于被我们看作天生技巧的许多其他能力说来,这个观点大概也是真的。如果一个小孩长到三、四岁还没有走过路,那他也许一辈子都不想走路了。对干正常的成年人讲来,步行习惯可以变得比驾车习惯还要困难些。一个人如果从小就是瞎子,后来通过白内障切除手术或角膜移植手术而复明了,那么,当他去做原先在黑暗中完成的那些动作时,恢复了的视觉在一个时期内除了带来混乱外,肯定一无用处。这个视觉可以一点也不比他小心学到的、价值很可疑的新才能更有用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言语是正常表现出来的人类全部社会生活的中心,如果人不在适当时期学会讲话,那他的全部社会品格就会停止发展。

  总的说来,人对语言的兴趣似乎是一种天生的对编码和译码的兴趣,它看来在人的任何兴趣中最近乎人所独有的。言语是人的最大兴趣,也是人的最突出的成就。

  我是作为一位语言学家的儿子而受到教育的,关于语言的本质和技巧等;问题,我从做小孩的时候起就感到兴趣。现代通讯理论对语言理论所促成的那样全面的革命,其成果不可能不影响到过去的语言学思想。由于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异端的语言学家,他的倾向是把语言学引到和现代通讯理论对之发生种种影响的非常相同的方向上,所以我想在下面谈一点我个人关于语言史和语言理论史的业余研究。

  从很早的时候起,人们就认为语言是一种神秘的东西。斯芬克斯之谜(the riddle of the Sphinx)就是关于智慧的一个原始概念。的确,“riddle”(谜)这个字本身就是从“to rede”(解谜,或猜出来)的字根引申出来的。在许多原始民族中,书写和巫术并无多大区别。在中国的若干地区,人们对书写尊重到如此地步,以致破烂的旧报纸和毫无用处的断简残篇都不愿意扔掉。

  和这一切表现密切相关的乃是“名字巫术”,这个现象就是具有一定文化的人们要在一生中使用好几个假名,其用意就是不让弄妖术的人知道他们的真名并加以利用。在这类例子中,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犹太人的上帝耶和华(Jehovah)这个名字了,这个字里的母音都是从上帝的另一个名字“Adonai”取来的,这样做就是为了不让至尊之名可能被不敬之口所亵渎。

  从名字巫术出发,只要前跨一步,就可以达到更深刻、更科学的语言兴趣了。就象根据原文来鉴定口碑和手抄珍本的兴趣一样,这种语言兴趣也可以回溯到古代的一切文化。一本圣书必须保持其原来面目。如果有种种异文,那就要由某位擅长鉴定的注释家作出决定。因此,基督徒和犹太人的圣经、波斯人和印度人的圣书、佛教徒的典籍以及孔丘的著作都各有其早期的注释家。为了维护真正的宗教,人们所努力的都归结为文字的修养,而原文鉴定就是智力训练的最古老的方式之一。

  在上一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语言史被人们归结为一系列经常表现出对于语言本质惊人无知的教条。当时人们对达尔文进化论的模型理解得过于呆板、过于盲目了。因为这一整个论题和我们关于通讯本质的见解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所以我要用一定的篇幅来评论它。

  认为希伯莱语是天国的语言,而语言的混乱是从建筑巴比伦通天塔的时候开始,这种早期的玄想除了作为科学思想的原始迹象外,我们这里无须给予更多的兴趣。但是,语言学思想的后来发展却长期保持着一个与此类似的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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