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庄子婖婣》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南怀瑾]庄子婖婣- 第7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 

有一个东西,壶子拿流水来形容。我们这里研究唯识学的同学,正好做一个参考,特别注意,佛学唯识学讲:“一切种子如瀑流”,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赖耶识,像一股流水一样。我们岔进来研究这个问题,实际上讲到关于人性的问题,讲到心理的现状,讲到生命的问题,好象不但中国儒释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也都是拿流水来做比喻、做解释。这里面又是一个题目,又是一个有趣的大问题,也是非常高深的问题。 

现在回到《庄子》本文。“鲵桓之审为渊,”一条大鱼在一个地方游动,“审”就是很久,鱼在那个地方游动久了,慢慢这里形成一个深渊。鱼在游动水就在波动,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动,波动的力量,使那个地方慢慢地挖空了,挖空了很深。“渊”就是水很深的地方。“止水之审为渊,”还有一种水,譬如很有力量的从上游流下来的水,流到最后,看着要停掉,实际上不会停掉,冲到最深的地方,那个地方冲击久了,变成一个深潭。“流水之审为渊,”流动的在转动在旋转,转动旋转着向下面钻,钻个深深的洞,深不可测。譬如我们到新旬,我记得有一个水电站在那里,那里的流水转动着就如同深渊,所以许多青年游泳,碰到那个旋转的水流就沉下去了。这里形容了三种深渊,一个是活动的水,一个是止水,一个是旋转的水。壶子说实际上,流水构成深渊有九种,“此处三焉。”现在我只给你讲三种现象。 

《庄子》这一篇文章是非常奇怪的,很多问题都挂在那里,没有做结论,只是提出来,要让你自己去参。所谓“参”,是禅宗的术语,就是让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研究,自己去做结论。壶子告诉徒弟列子,拿流水代表了三个“团”,提出了三种现状,表示了三种功夫,三种修养的境界。还有,要注意,用水形容这三种现状,实际水变成深渊分析起来有九个,不过大原则只有三个。所以我们研究这个道理,讲心性修养之学,是最高的哲学,这些东西非常有趣,如果不做功夫,只做学术研究,是不行的。譬如中国的《易经》只讲八卦,这个八卦是讲现象,但是还有一卦,是卦不出来的卦,没有的卦,那是第九卦,后人所谓叫太极。同样的,印度释迦牟尼佛讲心性之道,讲唯识只讲八识,实际上有九识,第九识叫阿莫那识白净识。都是七八九,都很妙的。就拿唯识讲,第六意识,第七末那识,第八阿赖耶识,这最重要。唯识最重要的六七八识也是三渊,所谓第六意识,等于庄子讲的“流水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等于第八阿赖耶识;“鲵恒之审为渊”等于是第七末那识,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深深地感觉到,“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世界上任何人,学问修养到了最高的境界,到了形而上真理的那个地方,只有语言文字表达上的差别,所得的道是一个的。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的,两个就不叫做真理,真理是有绝对性的。上面这几句不是宋儒的话,是列子的话。有位同学写论文,认为是宋儒的话,实际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话。列子的这几句话在《淮南子》上也提到过。不过那时提到的西方,同现在的范畴两样,我们现在的空间更扩大了,那时是以中国为中心的。 

“尝又与来。”壶子对列子说,你又再去叫他来。 

  

不知其谁何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这位有神通的神巫来了,他一看壶子,自己就慌了,站不住了,回头就跑掉了。壶子叫列子去追他来。列子追这个神巫,但追不到了。列子就回来向老师报告:看不见,丧失了,抓不回来了。这里的文字很妙,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列子讲追不到,三个字就完了,庄子为什么用“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呢?庄子的文字太好了,专门在玩弄文字。但是我们把书放下来,再仔细研究一下,其实庄子不是在玩弄文字,这三个阶段都有它的道理。“已灭矣,”看不见,每一件事情,同我们讲的话一样,是没有影子的;“已失矣,”丧失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吾弗及已。”而且不管怎么样追,也永远抓不回来的。换一句话讲,这三个阶段,代表了在现实的人生当中,你要追什么东西,神通也追不住,神佛也追不住。这三个阶段,也等于哲学经常用的过去、现在、未来。所以庄子用每一个文字,都是有道理的。庄子的文章,我们这次这样讲,隔一阵,说不定又变了,又用另外的方式讲,就同庄子自己的东西一样,如珠子走盘,非常妙。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未始”,无始以前的那个东西,就是至高无上的道。“吾宗”就是宗旨就是道。壶子告诉列子:刚刚我给他表示的是宇宙万有无始以前的形而上道的境界。“吾与之虚与委蛇,”这句话解释起来,就是佛学上的名词“如梦如幻”、“如真如实”。壶子说:我给他看的是似真似幻的影子。这也表示我们现实的世界,我们现实的生命,我们活着的身心,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个影子。后来文学上经常用到的成语“虚与委蛇”,就是出自这里。“而不知其谁何。”就是参不透,他看的是如梦如幻的东西,当然看不懂嘛! 

所以西方或日本的朋友们,研究中国的禅宗,有些著作认为,禅宗虽然穿了佛教的外衣,实际上里面是老庄的东西。这些著作也言之凿凿,有凭有据。道理是什么呢?老庄的这些术语,禅宗的大师们太熟了,在中国弘扬佛法的道理,已经把那个术语都变了,用老庄的术语来讲。譬如从明朝以后,禅宗流行参话头的方法,到了这一百多年后,所流行的参一个话头“念佛是谁?”就同庄子“不知其谁何”这句有关。我们这个能够作用,能讲话听声音,能吃饭能走路能思想的,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我是谁?身体不是我,身体上每一样不是我,但是都是我之所有,都是我之所属,现在属于我的使用权。我们这个肉体生下来以后,都归我们使用,使用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都可以,它毕竟是借来归我们使用的,现在我们有使用权用它,但没有主权永远占有它,做不到。那么这个我究竟是谁呢?当然这个话不能再去研究了。我看了一本武侠小说,有一个人就被这个话问疯了,两个手在下走路,两个脚朝上,一碰到人就问我是谁?参禅参疯了,永远昏了头,功夫都用不出来了。我是谁?这个问题,你真能找出答案来,那天下事都能解决。但这个问题很难找出答案来,那么日本美国许多学者,研究中国的禅,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就认为是从《庄子》里面出来。这种理论的出现,先是出自日本方面,因为日本许多老先生们,对于老子庄子熟悉的还不少。像十几年前我在日本的时候,碰到好几位年纪大的老教授,虽然我也不会讲日本话,他们也不会讲中国话,大家在一起谈得很开心,不过手里都是拿着纸拿着笔,而且用不着写白话,古文一写,拿过去他们就懂了,他们的中国诗也做得很好,谈话一点没有觉得困难。他们对老庄很熟悉的,认为禅受老庄的影响太大,所以有这个观念。不能说这个观念完全没有道理,要注意,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道理。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这几句话更妙了。“因以为弟靡,”什么叫“弟靡”呢?这个名词,是《庄子》里特有独见,在《庄子》以前很少见。简单明了的解说,“弟靡”就是佛学的一个名词,“游戏三昧”。懂了道的人,处在这个世间如梦如幻,一切皆是在游戏中,连生死都是游戏,现实更是游戏,没有哪一样不是游戏,不必要那么去认真的,或者你认真也无妨,认真也是游戏,不认真也是游戏。像在这个大地球大汤圆上,幸而生了我们这些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的生物,这些生物就在这个大汤圆上,莫名其妙地搞了几千万年,实际上都是在玩,都是在游戏,没有哪个是究竟。 

“因以为波流,”这个生命在世界上,懂了道以后,懂了“虚与委蛇,”并不可悲,像流水一样地那么优美。你不要想到流水就很悲观,流水过去了追不回来,“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还有流水来的哟。 

世界上最初那一点水,最初那一条河,从哪里来?几时来?你说最初那一条河从太阳来,那从太阳来的那一条河又从哪里来?这个虚空里的太阳多得很,最初的最初又从哪里来?同样的道理,“不知其谁何”,你也找不出来。但是,你不要怕来源没有了,总归有来,也总归不断地去了。所以一切都是游戏三昧,如梦如幻。 

壶子说,我刚刚给神巫看无始以来形而上的道,道是看不见的,他看见我变成了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都是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人突然看到如梦如幻,一切不现实了,脱离现实太远,连自己都忘掉了,他于是害怕了,“故逃也。”这个道的境界,道的作用,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了。实际上列子也表示,“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矣。”换句话讲,这个有神通的神巫被壶子吓死了,所以列子出去追不到了。 

那么庄子又说了这一段故事。我们看《应帝王》里面非常妙,一节一节都是说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给我们做了一个完全的结论。要注意!结论就在它的题目,《应帝王》这个题目,《应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换句话,结论就是在我们的心里头,要用你自己的智能去做结论。 

  

守本份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上面的故事讲,列子见了有神通的神巫以后,同吃了迷幻药一样,心里就迷住了。本来列子对老师壶子怀疑了,认为三个头白磕了,红包也白拿了,很想另外投师去了。结果壶子表示了三个境界,这也等于禅宗的三关,列子感觉到糟了,跟了老师那么多年,根本连一点东西也没有学到,所以很难过。这不是灰心,也不算惭愧,觉得自己窝囊透了。于是干脆不玩聪明了,就回家去闭关三年,“为其妻爨,”在家里给太太当下男,做家务,什么都听太太的。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人是第一等人,就是从列子开始作的榜样。其实是代表老老实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人应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这就是道。譬如说,我不会做饭,我不会做衣服,那就要想办法学会。人活着,到了某个时候,就是需要这些的。所以列子老老实实回家给太太做饭三年。 

“食豕如食人。”三年觉得什么?这个嘴巴吃荤吃素,没有味道的分别了。就是说列子吃猪肉觉得同吃人肉一样难过,所以也不吃肉,专门吃素了。如果觉得吃猪肉跟吃人肉一样,再过一年,他要去吃人了。否则学了三年,比以前更糟糕了。这里要注意,第一,学道最难是男女饮食,列子对于饮食没有分别了,当然对男女也没有分别了;第二,列子给太太做下男也无所谓了,他觉得一切平等。不然觉得自己是大丈夫,专门要太太给他倒便壶做饭吃,那个威风他没有。讲到这里,《应帝王》最重要的在这个地方,入世就在这地方,这里就是《应帝王》。庄子在前面讲得道的境界,从《逍遥游》开始,把道形容得天都装不下了,虚空都装不下了。庄子吹牛吹得之大,水牛黄牛的皮都包不住的;庄子讲小的时侯,小得连影子都找不到。庄子形而上的道也讲,怎么修养也讲,讲得天花乱坠。最后道成功了,才是“大宗师”。当大师大法师要救世救人呀,成了佛也要度众生呀,度众生就要入世,入世怎么入呀?我们读完了,结论在哪里嘛?庄子没有给我们下结论,就是在这里下了结论——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下面都是告诉我们入世的道理了: 

“于事无与亲,”这是《应帝王》第一个入世的秘诀。有道之士到这个世界上做任何事都是“无与亲”,就是佛学讲的不执着。所以,人生应该做的事都该做,做完了不执着,不抓得很牢,如行云流水,游戏人间。譬如第一个,不要对自己生命抓得很牢,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要再见,再见就再见,也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很自然。万事不执着,才能入世。孔子也告诉我们:“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就是不要做怪;“毋必”就是并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样的结果;“毋固”就是不固执自己的成见;“毋我”,专替人着想,专为事着想。这四点是孔子的四大法门,是孔门全部学问的中坚。等于佛在《金刚经》上说的:“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们两位说法都是一样的。以我看来,如果把孔老夫子头发剃光了,坐在释迦牟尼佛的位子上,不是一样吗? 

“雕琢复朴,”我们的人生都在“雕琢”这两个字上,人本来生下来都很朴素,很自然的,由于后天的教育,环境的影响,种种原因,都把圆满的自然的人性雕琢了,自己刻上了许多的花纹,加上了许多的花样。人这个生命本来很长,乃至肉体的生命都很长的,为什么又很短命呢?就是因为是自己把它雕琢坏了。后天的知识,以形而上道的立场来看,一概都是没有用的。学问啦知识啦,一切都是花样,都在雕琢,都不对。今天我们讲《庄子》听《庄子》,就是我们的花样,很吃亏的。所以去掉了这个雕琢,人生就恢复到那个婴儿的状态。老庄只讲到人刚刚生下来以后,那个婴儿的状态这里,不像佛法不像禅宗,提到“父母未生以前”,当然父母没有生以前,你又没有看见,你怎么去找?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