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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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大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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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把这消息告诉刘二蛋时,刘二蛋高兴地摇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谢谢你了老石噢! 
    父亲又问:介绍信带来了么? 
    刘二蛋忙从怀里掏出了介绍信。父亲便在介绍信上先是画了个圈,想了想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次父亲写的是石荣光。看了看觉得不对,又划掉重写,这次写对了。父亲做这些时,刘二蛋一直虔诚地望着父亲。在他的眼里,父亲俨然一位大得了不得的官。 
    父亲把介绍信交给刘二蛋说:你拿着信去吧。 
    刘二蛋仔细地把签有父亲名字的介绍信揣了,便要走。 
    父亲说:上次来没让你们吃上一口饭,这次一定要吃了饭再走。今晚咱俩喝一杯。 
    刘二蛋便不好再走了,然而酒是没能喝上。原因是,母亲并没有做菜,而是做了一锅面条,面条和菜一起煮的,很稠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知为什么情绪不高,不想说一句话。刘二蛋低着头,完成任务似的把一碗面吃下去了,放下碗便告辞了。他说连夜去车站,坐最早一班车回去。村民们正等着炸药开工呢。 
    父亲没有送刘二蛋,刘二蛋冲父亲摆了摆手便推门走了。父亲望着门,久久,一动没动。 
    刘二蛋带来的那半口袋高粱米父亲也没能吃上,让母亲偷偷地卖了。那时家里的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大米、白面基本够吃。母亲的理由是:有细粮谁还吃粗粮。结果就让母亲给卖了。父亲没说什么,却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一直在心里梗着。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对母亲很宽容,能将就就将就。父亲很忙,很少着家,他自然不会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 
    母亲对老家人和父亲的老家人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敏和权身为局外人印象深刻。有一度,母亲对自己老家人,那些所谓的侄、孙等人过分的热络,而忽视敏和权。这令敏和权在感情上有意地疏远了母亲,后来又因为两人各自的婚姻。因此,敏和权对这个家的感情一直很淡,也就是说,他们对待父母的情感很一般。 
    许多年以后,敏和权关于父母有一段对话。 
    敏说:父亲太宽容母亲了。 
    权说:父亲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敏说:母亲没文化,活得太浅。 
    权说:父亲也一样。 
    …… 
    父亲对母亲宽容,能和母亲相濡以沫一直到老,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敏和权都忽略了,那就是,父亲一直把母亲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位夭折在风雪之夜的妹妹,对父亲影响太深了。因为母亲使父亲想起了妹妹,而最后才娶了母亲。因此,母亲所有的缺点父亲都能忍受,包括母亲那些所谓的亲人。 
    父亲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政策就是政策,父亲终于被宣布离休了。那些老战友没能保住他,包括自己的亲家,他们也同时被宣布离休了。父亲离休那一年,刚好五十有六。父亲觉得五十六岁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季节,可就这么让他离了,离得他心不甘情不愿。他最不愿意的是住进干休所,但他还是别无选择地住进了干休所。 
    以前他曾无数次地来过干休所,那时他还是守备区的司令,他来干休所是来慰问的。这个干休所里住着一些老资格,他们有的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老战士,最差的也和日本人拼过刺刀。父亲来到他们中间,自然属于小一辈。他们不称父亲司令,而称父亲为小石,父亲并不在乎这些。父亲每次来干休所都把这些老前辈集中起来慰问,父亲照例是要讲的,父亲一讲话便找到了优越感。他冲这些老前辈说着一些很司令的话,父亲讲话时是站在高处的,于是父亲的优越感便水落石出了。 
    终于父亲也和这些老前辈为伍了,他别无选择。父亲一出现在干休所里,那些老前辈们便围了过来。他们为自己又来了新伙伴而显得神情亢奋,每当干休所来了新成员时他们都要这么亢奋一阵子。这种心理很复杂,无法言说,外人又是无法体会的。 
    他们七七八八地把父亲围了,然后又乱糟糟地冲父亲说:小石,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说。 
    你咋没整个少将就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一味地这么说。 
    离了也好,早离晚离都是要离的。老前辈似乎在安慰着。 
    离了,我老石离了!父亲更大声地宣布着,他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咋就是老石了,是小石。一个人纠正着。 
    老石!父亲说。 
    是小石! 
    就是老石!老石!老石……父亲一迭声地说。 
    众人就幸灾乐祸地冲父亲笑。父亲不笑,冲众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老石! 
    其中一个人就说:小石都离了,老石就老石吧。 
    众人觉得有理,便一起点头。从此,众人便又都一律称父亲为老石了。 
    从此,父亲真正的离休生活开始了。 
    起初的日子,父亲和干休所的生活总是格格不入。一大早,干休所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们便起床了,他们总是要比父亲早起一些。年龄越大觉越少,这一点说明,父亲与他们相比还比较年轻。父亲起床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活动已有些时候了。他们仍在活动着,练气功,打太极拳或练练剑。父亲是不做这些的,他也不会,他只会跑步。战争年代他跑步冲锋抢山头,和平年代他跑步出操。于是他就跑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绕着干休所的院子似磨道上的驴一样,跑了一圈又一圈。老前辈们看着就很新鲜,目光随着父亲的身影一圈又一圈地转。他们有人就说:老石别跑了,这么大岁数了,别跑坏了胳臂腿。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操!这老石,让他跑去。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没跑到什么时辰,毕竟是五十有六的人了。以前出操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跑起来也跑不上多远。父亲便不跑了。其他人仍没有收招的意思,仍在甩臂踢腿的。父亲自然不与这些人为伍,便匆匆回家了。 
    母亲已准时地把饭做好了,早饭依然是稀饭馒头。父亲就吃饭,匆匆忙忙的样子。以前父亲吃饭总是很匆忙,吃完饭他还要去上班,部队上下有许多事等待他去做指示。 
    父亲匆忙地吃完饭,习惯地站起身,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非得要去上班了。一时间他很茫然,手脚一时没处放的样子。母亲瞪大眼睛望着他,于是父亲冲窗外说,这天还真不赖呢! 
    父亲不上班也无法在屋里待下去,最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阳光的确很好,父亲站在很好的阳光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他望着其他的人,有的去送孙子上幼儿园,有的提着网兜不紧不慢,呼朋引伴地去买菜,一切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又有条理。 
    路过父亲身边的人就说:老石站着干啥,还不买菜去? 
    又有人说;过来老石,咱们去打门球吧。 
    还有人说:走老石,咱们去杀两盘。 
    父亲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迈步向前走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迈步向前,也不知其中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鬼使神差,他又来到了昔日的军营。此时这里已变成了施工现场,推土机、砸夯机、吊车轰鸣着,忙碌着,昔日庄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起来。随着守备区的撤销,父亲的离休,这里便再也不是军营了,而变成了施工现场。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矗立起无数座写字楼、商场和花园。父亲仍恍如梦中,直到他被施工安全员吆喝出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军旅生涯已经结束了。施工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父亲,他们指指戳戳地说:以前他是这儿的司令!众人便朝父亲张望。 
    父亲转身往回走时,眼角潮湿了,三两滴泪水砸在他的脚面上。 
    干休所里很宁静,一伙人在玩着门球,还有一伙人围在花坛旁的凉亭下在观战一盘棋的局势。 
    有人说:老朱,跳马呀,跳马呀。 
    另一个说:老王支士,支士,你支士看他能咋样。 
    阅报室的门是开着的,有几个老头老太戴着老花镜正在费力地读报。父亲向那里走过去。以前他也是要看一看报的。那时看报是为了休息,很多事忙完之后,喝口茶,吸支烟,顺手翻一翻报纸。其实报纸上写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他也认不全那上面的字,他看报纸都是选择标题和图片看一看,反正上面写的事他都知道了。收音机、电视他是雷打不动要听要看的,那里播放的新闻都是一些要紧或不要紧的事,报纸上写的也是一些要紧不要紧的事。既然这样,父亲觉得这些报纸是可有可无的。他看报纸是为了休息,另外,坐在办公室里翻翻报纸,也是一位司令的身份体现。 
    此时,父亲坐在老头、老太中翻看报纸心情是别样的。没翻几张便不翻了,他无处可去,孤独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别无选择地向家走去。 
    母亲坐在屋子里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竟不知自己该干点什么好。屋子收拾过了,菜也买过了,接下来还应该干点什么呢?她的心里空落得无依无傍。以前她喜欢出去买菜,或者随便在营区里走一走,迎接她的是尊敬的目光,或一声又一声亲切的问候,出入营门,卫兵总要给她敬礼,因为她是司令的夫人。回到家里仍显得很忙乱,电话几乎不停歇地响起,有找父亲的,也有找她的。不管是找父亲的,还是找她的,总要和她说上几句,甚至一些部队上的大事。她总要对这些事情进行品评,打电话的人一律恭敬地听着。 
    那时,每到晚上或者星期天,家里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有老家的那些侄儿、外甥……有父亲的下级,也有友邻其他单位的人,那时的母亲显得忙乱而又充实。有客人在的时候,报纸是要看的。现在她不必看报纸了,就是看也没有了,以前她看的都是父亲带回的报纸。电话沉默着,电话曾经响起过两次,有一次是打错号的,有一次是干休所通知去领苍蝇药的。 
    父亲敲门的时候,母亲很快把门打开了。母亲看见是父亲显出很失望的样子,随口说了声:是你呀! 
    父亲也反唇相讥道:不是我是谁?! 
    父亲一下子显得老了十岁。 
    离休后的父亲开始找茬和母亲吵架了,起因是吃饭。这么多年了,都是母亲做饭父亲吃,母亲做啥,父亲吃啥。父亲从没在吃上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现在父亲觉得吃啥都不对胃口、都没有滋味。父亲终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冲母亲大声地说:这哪里是饭,是猪食! 
    父亲这是第一次对母亲做饭的水平挑三拣四。母亲被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弄得不知所措,她张口结舌了半晌才说:这饭怎么了,不是好好的么?以前不也是这样做么?父亲咆哮了一声:猪食,呸,猪都不吃!说完重重地躺在了床上,不再理母亲。 
    母亲望着桌上被父亲称为猪食的饭菜流下了眼泪。这是有史以来,父亲第二次这样粗暴地对待她。第一次是因为母亲在饥饿的年代偷拿了食堂的一棵白菜,而遭到了父亲一记耳光。这是第二次,母亲无法忍受,于是她就哭。 
    从此,父母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每次吵架他们就相互揭短,以此来击中对方的要害。 
    父亲指责母亲:你好,你看你老家那些亲戚!你那些侄子咋都不来看你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早在父亲的守备区风雨飘摇前,母亲那些侄子纷纷找上门来,要求把他们调离守备区,因为他们年轻,在部队还都有前程。于是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也秉着对下一代负责的态度,纷纷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有的被父亲推荐到了上级机关,有的被推荐到了友邻部队。守备区撤消了,父亲离休了,母亲的那些侄子便没了消息,没了踪影。 
    母亲被揭了短,心里自然难过,但她也不甘示弱,于是揭父亲的短:你也不比俺好哪去,以前围前围后的那些部长、处长都哪去了?他们咋都当缩头乌龟了! 
    父亲、母亲用最致命的招数打击着对方。他们吵累了,吵够了,便望着对方咻咻地喘气。 
    父亲说:不是我说你,你瞧瞧你们老家那些人。 
    母亲说:俺老家人是不行,你老家人也不咋的,给他们办完事了,连个影也没有。 
    父亲突然感到了一层深深的悲哀,他不再和母亲吵了,面窗而立,泪流满面。 
    母亲也在哭,嘤嘤的。他们一时都显得很脆弱。 
    父亲不仅和母亲吵,和干休所的工作人员也吵。 
    干休所在外地买来一车西瓜。干休所一发东西总像过年一样热闹,车刚回来,一群老头老太便把车围了。李所长便亲自为每家每户分西瓜。 
    唯有父亲和母亲没有去。母亲想去,她说:你不去俺去,去晚了怕没好的了! 
    父亲说:不准你去,我不吃西瓜。 
    父亲不让母亲去,母亲就不好去了。 
    西瓜终于热热闹闹地分完了,这时李所长才想起父亲。这时的大瓜已经被挑走了,李所长感到很为难,但还是让两个战士抱了几个瓜,自己也亲自抱了两个瓜向楼上走来。 
    李所长敲门,一边敲一边说:首长,给您送瓜来了。 
    父亲不开门,也不让母亲开门。父亲冲门外说:我不吃瓜。 
    李所长听见父亲的语气是生气的,便检讨地说:这次对不起,首长。瓜是小了点,下次一定给您补上。 
    李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母亲过意不去,便把门打开了。李所长带两个战士趁机把瓜送了进来。李所长一边赔着不是,一边说:首长,都怪我糊涂,一忙就把您忘了,下次一定补上。 
    父亲大声训斥道:告诉你小李子,我不吃瓜! 
    李所长以前给父亲当过勤务员。 
    李所长检讨再三,父亲不理。李所长最后讪讪地走了。 
    李所长前脚一走,父亲便抱起西瓜一个又一个地从窗子扔了出去,像当年扔手榴弹一样,母亲拦也拦不住。 
    这就惊动了干休所里所有的人,他们聚在父亲窗下,仰头向上望着。李所长惶惑无助地望着大家。大家就仰着头,冲父亲的窗口说:这老石,脾气还不小! 
    参加过长征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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