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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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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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没得顶事的男人在家,这祭屈子、赛龙船,它也没人祭没人赛啊。  听到五叔这样讲,太爷长叹一声:“老五啊,你怎么这么糊涂?青壮男人打仗去了,家里就连过节都不准备了?外头的乡亲本来心里就不定,你们还不想办法宽大家的心,是不是想让这些老老少少、婆娘细伢崽越发觉得自家的人回不来了?都给我听清白,从现在起,不光要准备,还要准备得比往年更排场、更热闹!屈子牌坊、青岩河,还有麻溪铺街街巷巷、家家户户,都得给我张灯结彩,香烛、祭礼、龙船,一样样都得要熨熨帖帖!”  五叔和众寨首、乡绅互相看看,这才明白了龙太爷的意思:“我们这就去准备,一定搞得它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太爷这才重新上了滑竿,带了耀武和虎崽往青溪书院走。  青溪书院教室里,满堂学童坐得整整齐齐。月月拉着打鬼子,站在瞿先生面前——打鬼子也在这一天开笔发蒙。
国殇(3)

   瞿先生笑呵呵地对打鬼子讲,从今天起,可不能再喊他瞿公公了,要喊先生。懵懵懂懂的打鬼子不晓得先生是什么意思,月月俯下身去笑着对打鬼子讲:“就是教你读书认字的先生啊。”她喊打鬼子站好,等下先生喊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月月给阿爹摆正了椅子,让阿爹端坐下来,然后她拿起桌案上的香烛,转过身来准备递给打鬼子,却突然一愣。  一刹那,她整个人猛然僵住,香烛失手落了满桌。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瞿先生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他们看到教室门口站着的,竟是手里牵着虎崽的太爷,后面,还有坐在滑竿上的耀武。  那一刹那,几个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开口。  沉默了一会,瞿先生迎向教室门口,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倒是虎崽先开了口:“太阿公,他就是先生吗?”  太爷点点头。  虎崽便一本正经跪下:“虎崽拜见先生。”  太爷却道:“虎崽,莫喊先生,要喊拜见外公。”  虎崽一脸惊奇地抬起头来:“外公?他不是先生吗?”  太爷爱抚着他的小脑袋:“他是先生,也是你外公。快,给你外公磕头。”  “哦。”虎崽便磕下头去,“虎崽拜见外公。”  眼泪蓦然滑出了瞿先生的眼睛,巨大的震撼与惊喜之下,他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呆了一呆,才赶紧上来扶住虎崽:“哎,快,快起来,起来起来……”  擦着泪水,他已激动得难以自持。  教室里,月月含着泪,几乎贪婪地注视着虎崽的一举一动。  望着虎崽叩拜行礼,耀武的目光不由得转向月月,却正好碰上了月月的目光。  那一刹那,两个人的目光中,都是那样难以言表。  默默地,两个人错开了目光。  就听得太爷客客气气地对瞿先生讲:“虎崽今年五岁了,今天,我同耀武带他来亲家先生这里发蒙开笔,以后,就劳烦您做外公的费心了。”  “哎,哎。”瞿先生使劲点着头,“哦,今天正好有新学童开笔,都进来吧,进来吧。”  扎红结彩的束脩礼品摆上了桌案。  满堂肃穆中,虎崽和打鬼子端端正正站好。  瞿先生点燃香烛,恭恭敬敬,敬到了至圣先师的画像前,开笔仪式庄重举行。  瞿先生喊:“开笔蒙童叩拜至圣先师……初叩首……亚叩首……三叩首……”  两个孩子随着他的赞礼声,一本正经,行礼如仪。  端端正正地捧起毛笔,瞿先生向孔子像行过礼,然后,在砚台中蘸上了朱砂。  跪在地上的虎崽、打鬼子挺直了身子,抬头张嘴,伸出两双小手。  朱砂点在两个孩子的左手心里。  朱砂点在两个孩子的右手心里。  朱砂点在两个孩子的印堂正中。  瞿先生又换成了墨笔,墨笔轻轻点在两个孩子的舌头上……  瞿先生的慈祥面孔透着庄严与神圣。  接着,满堂学童齐声诵起了《开笔辞》:  “天清地浊混沌开,  大道乾坤自然来。  读书识字明事理。  修身持正做良才。  一点忠,二点孝,  三点牢记仁和爱。  四点礼义廉耻信,  先贤至理传万载。  先贤至理传——万——载——”  天籁般的童声,庄严、神圣,响彻教室,响彻书院,响彻在整个麻溪铺、整个竿子营的上空。  仪式后,照老规矩,先生要从“上”、“大”、“人”这三个字里头,挑一个字教给开笔蒙童。但今天,瞿先生改教了另一个字:“中”。“中国人”的“中”。  他问虎崽和打鬼子:“我们竿子营在哪个国家?”  两个孩子讲:“中国。”  瞿先生点头:“虎崽,你的阿爹,你的太阿公——还有打鬼子,你死去的爹娘,都是哪国人?”
国殇(4)

   两个孩子讲:“中国人。”  瞿先生又点头:“对。不光他们,还有我这个先生,还有这里所有的同学,还有外面所有的乡亲,还有你们的祖祖辈辈,都是中国人。我今天用这个中字教你们开笔,就是要让你们永远记住,你,是中国人,你们的子子孙孙,也永远都是中国人……”  按照太爷的吩咐,整个竿子营为过端午节忙活起来。  青岩河边,龙贵指挥人手,在牌坊上挂起大红的绸带。  屈子像前,庙祝指挥人手张灯结彩。  湘夫人庙里,梯玛和徒弟们准备着法器、签筒。  麻溪铺河街上,一道道红绸结彩拉了起来。街道熙熙攘攘,人们提着买好的酒菜,新采的菖蒲、艾叶,相互问候过节。  山寨人家里,妇女们麻利地包着粽子……  竿子营老老少少便在这手脚忙个不停中,传递出一片生机与希望。  也在这充满期待的忙碌中,迎来了新的一天——五月初四。  河边上,早早地,高脚鼓被拭去了灰尘,鼓槌被系上了红绸带,整整齐齐的龙船排在了青岩河里,在孩子们期盼的目光中,河边蒸笼里,热腾腾的粽子出了锅……  街巷里,人们燃起了香烛,敬起了雄黄酒,插起了艾叶、菖蒲,贴起了红通通的钟馗捉鬼图……  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亲人们回来过节。  这一天,被关在禁闭室里的穗穗和耀文被放了出来。来给他们开锁的是雷达站卫队长。卫队长将军装、手枪放到了穗穗与耀文面前——锁云超开拔前吩咐了,等他出发两天后,就放他们两个出来,是去是留,随他们的便,谁也不准阻拦。  卫队长身后,还跟着林湘君。临出发时,锁云超去找了林湘君,他要她转告穗穗和耀文,他希望他们两个以后好好保重,好好过日子。  穗穗与耀文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才晓得,前天一早,锁云超就带着全师弟兄上了老崖口,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穗穗抄起枪就走,耀文和林湘君紧紧跟着。  走进麻溪铺,满街巷却是红红火火的过节气氛,三个人都有些疑惑了——难道新86师已经打完鬼子回来了?穗穗就站住脚,问边上走过的阿公阿婆,晓得86师的消息不?但每个人都摇头。穗穗看见了李二寡妇,又赶紧跑过去问,李二寡妇却讲,她屋里大伢崽也去了,她一屋人也在等他回来。  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穗穗急了,站起在街中央就喊:“各位叔伯婶娘们,你们有哪个晓得86师,晓得那些前线的弟兄的消息吗?”  满街行人都站住了,满街都默默无语。  五叔正领着孙子双成等几个人抬着高脚鼓经过,他就过来喊穗穗莫问了,这里家家男人都去了,家家都在等他们回来,回来过端午节。  便在这满街沉寂之中,却远远一个声音粗暴暴地吼了过来:“锁云超……我石三怒跟你赌命来了!”  这天,正好也是石三怒跟锁云超在婚礼上约定的单挑的日子。石三怒早早地敬过了河神爷,逼退了欲阻拦他的大先生,就往麻溪铺奔来。  手提黑沉沉的短刀,石三怒一身黑衣劲装昂然走上桥,狗伢跟在他身后。  一边走,石三怒一边扯足了嗓子吼:“锁云超,我姓石的讲话算话,今天,除了一个给我收尸的人,就来了我人一个,刀一把!锁云超,你缩起哪里去了?是个男人有根卵,就给老子站出来……”  他猛然收住了口。  迎面,桥的另一头,整条河街上,是无数竿民老幼,这当中,还有送虎崽到书院回来的龙太爷、耀武。  一片冷冷的目光朝他沉沉地压来。  桥头上,走来了三个人。那正是穗穗、耀文、林湘君。  耀文冷冷地喊三怒莫喊了,锁师长打仗去了。  石三怒吼道:“你讲什么?打仗去了?他姓锁的同我石三怒订了生死约,老子已经来了,他凭什么去打仗,不在这里等我?”
国殇(5)

   “石三怒!”耀文火了,“锁师长和86师那么多弟兄,还有竿子营那么多青壮男人都上了前线,跟鬼子拼命,你还有脸提什么生死约?”  石三怒却脖子一梗:“你少同我来这套,老子是来跟姓锁的赌命的,轮不到你龙二少爷来教训!打仗?打仗了不起啊?今时今日青岩河上不死一个不收场,这是他姓锁的亲口应的,男人汉子开了口,吐口唾沫都是根钉!亲口应了又不敢来,他算什么男人?”  话刚落音,他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了他一巴掌的,竟然是穗穗。  捂着脸,石三怒愣住了:“穗穗,你……你打我?”  穗穗却只狠狠地讲:“打你都脏了我的手!你给我滚!”  迎着她狠狠的目光,石三怒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末了,他却还是牙一咬,手一挥:“这是我们男人汉子的事,你……你们女人管不到!老子跟他锁云超讲好了在这里赌命,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他不来,我在这里等,我等到他回来为止!”  拔出短刀,他狠狠往桥板上一插,一屁股坐在了桥当中。  岸边、桥上,成百上千双眼睛冷冷地聚集在他的身上,石三怒却脑壳一扭,哪个都不看,犟起双眼睛摆出了一副铁了心等到底的架势。  穗穗长长地叹了口气。三怒竟然这样令她痛心,令她失望!  她不再看石三怒,只是淡淡地讲:“走吧,大家都走。他要等,随他等,这种人,哪个都莫理,由他去。”转身,她头一个便走。  林湘君、耀文也转身而去。  半截桥上,整条河街,人们也都冷冷地退去。  “呸”!滑竿上,耀武一口痰啐在了地上。  狗伢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不由得低下了头。只有石三怒扶着刀,昂头挺胸——穗穗的态度,人们的鄙夷,反而刺激得他越发犟起了脑壳。  但是,便在这时,仿佛是一种感应,穗穗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仿佛是同样的感应,林湘君、耀文也停住了。还有龙太爷、六伢子……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越来越多的人回过了头,望向了河对岸。连桥当中的石三怒也感觉到了这沉默中的异样,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  ——桥的另一头,出现了几个身影。  那是七八个疲惫不堪、遍体硝烟残迹的竿民汉子和几个新86师士兵,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提着残破的刀枪武器,前头两个人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喘息着,互相扶持着,艰难地走来,后面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一具躯体,蒙着新86师残破不堪的军旗。  那一刹那,整条青岩河上,一股强烈的不祥,似乎将空气都要凝固起来!  石三怒不由自主地起身,给伤兵们让开了路。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穗穗、耀文他们赶紧迎上前。  耀文认出了他们:“老张,小吴,怎么就你们几个?师长呢?弟兄们呢?”  打头的两个汉子都没做声,只是默默垂首,默默让开。  那副担架被抬上前来。  望着那残破军旗下的躯体,穗穗整个人都僵住了,巨大的不祥是那样明白无误,却又令她那样不敢相信。颤抖着,她的手伸向了盖着躯体的军旗。随着军旗掀起,锁云超沾满硝烟、血迹的脸和那本已经被炮火烧焦了边的《说岳全传》,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云超?”穗穗轻呼道。  耀文、林湘君、石三怒……拱桥上,河岸边,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排开人群,太爷急急挤上前来,劈头便向那两个打头的汉子:“其他人呢?其他的人呢?”他几乎是吼了起来:“其他人怎么没回来?”  两个汉子没做声,默默地解下了背上的包袱,打开。  ——满满两大包沾着鲜血的银耳环,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  “都、都、都都在这里?都都……都在这里了?”捧起满满一大捧银耳环,龙太爷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国殇(6)

   打头的汉子噙着泪,哽咽着:“老崖口上两天两晚,几千鬼子一波接起一波……打到今天天放亮,就剩了我们几个……师长也不行了,临死的时候,他喊我们把这些耳环收起来,他讲竿子营交给他的人都没得了,怎么也得给乡亲们把亲人的耳环带回来……”  “我的后生伢崽,我的青壮,我的一千多人啊……”捧着耳环,太爷身子一软,扑通跪倒在成堆的银耳环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一个接一个,桥头、岸边,成百上千的竿民老弱跪倒下去,跪满了一地……  屈子牌坊上的红彩、灯笼被取了下来。  家家户户门口的扎彩红绸、艾叶、菖蒲、钟馗捉鬼图被取了下来。  换上的,是黑纱白带。  一户户人家里,一只只银耳环被供上了香案。  一张张香案前,跪倒了老幼亲人,燃起了香烛纸钱。  竿子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  锁云超的葬礼很快在麻溪铺举行。几乎所有留守的竿子营老幼都赶来了,因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战死的亲人。  长长的送葬队伍望不到头。  自己亲人们的遗体无法回到麻溪铺,乡亲们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宣泄心中巨大的悲痛。他们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向锁云超、向战死沙场的亲人表达最后的敬意。  梯玛背插长幡,手摇响铃,唱起了古老的祭歌——  “三江的鱼龙哦……莫食我大夫之体……  九河的虾蟹哦……莫食我大夫之肉……  大夫大夫……楚之魂兮……  大夫大夫……魂归来兮……”  一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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