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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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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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恶,该得的报应。  端午节这日的拜梯玛,便是湘夫人庙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天,九弓十七寨所有还未成亲的妹伢,统统要到玄女娘娘面前烧上一炷香,许上一回愿,满十六岁头回拜梯玛的妹伢,还要抽签打卦,请娘娘测算自己一生的姻缘前景。  娘娘是泥巴塑的,自然不得随意开口。代娘娘开口的,是梯玛师郎。  这梯玛师郎可了不得,乃是半凡半仙之体,平素不作法时,倒也吃喝拉撒与常人一般无异,一旦念起咒、作起法,三魂七魄里竟能有二魂六魄脱窍升天,上天庭求得玄女娘娘的法旨,请来司命娘娘附体,那法眼便开了灵光,一眼能将来求仙问卦的妹伢一生的前景看个清楚明白,再三言两语点化于她,妹伢便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回去好生细细地琢磨。  湘夫人庙里这一任的梯玛,尤其是个有本事的,他本是坡尾寨里一个死绝户家幸存的孤儿,细时候流落讨饭,得病发烧烧坏了脑壳,痴傻傻十几岁了还讲人话不清。后来老梯玛看他可怜,收了他进庙里扫地烧火做了庙役,一晃十几年,老梯玛归天,临闭眼睛,没有把梯玛位子传给自己四个徒弟中的哪一个,倒宣布傻儿才是他衣钵的真正传人。众人这才晓得,原来这傻儿上邀天眷,暗里得了老梯玛的真传。  傻儿做了梯玛,果真不凡,算卦请神驱邪捉鬼样样精通,那法力比老梯玛仿佛还高出一截,被他算过的姻缘,无有不中的。他又有一样特别本事,擅能医病,一口符水、几味草药,灵验得很,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内火外伤,郎中治不好的,他都治得;若是他也治不得,那就是那人命该绝了。
赛龙船(2)

   “嘀哩哩——”  尖锐的竹哨声回旋响起的时候,湘夫人庙开了大门。  早已穿起五叠裙、挂起银锁候在门外的妹伢们纷纷进了庙。  大殿上,梯玛的四个徒弟一个吹响竹哨,一个打响竹板,一个敲起神鼓,一个舞动长幡。祭器齐鸣中,一股神风便幽幽然吹起,吹得屋檐下成排的铜铃叮当作响。  吹得妹伢们一个个提神屏气,虔诚地跪满了一地。  一炷炷香烟在玄女娘娘的宝像前点燃起来,香烟缭绕中,大殿里恍恍然便弥漫起了一股神秘。  四个小师郎便齐声吟诵起来:  “锣一遭,鼓一遭,  天乾地坤师郎到。  八方仙公齐齐请,  司命娘娘下天桥。”  吟诵之中,就听得铜铃当啷啷一阵子响,头戴五佛头冠,身着八幅罗裙,腰佩司刀,手摇响铃的梯玛师郎且歌且舞,升出了法驾。但听他声音干直凄厉,但见他身影如鬼如魔:  “南请南天玄女——  北请电母雷师——  东拜观音大士——  西叩王母瑶池……”  古老的神歌之中,拜梯玛的妹伢们便满怀着敬畏虔诚,齐齐叩首,拜求着玄女娘娘速速降恩,让梯玛早登天门,请来仙驾附身。  梯玛舞之歌之,歌之舞之,反反复复好一番,直舞得大汗淋漓,直歌得力竭声嘶。突然,那手中的响铃便如活了一般不再听他使唤,自己发了癫狂般爆响起来,直响得密如雨点。响到极密处,梯玛便如中魔般一阵痉挛,口吐白沫,仰面便倒,四个徒弟上前扶起他,见他脸上木痴痴如同死人,眼睛里却神光大现,在昏暗的大殿里亮晶晶仿佛闪起了两盏灯,徒弟们便晓得这是行法成功,玄女娘娘赐了恩典,派下妹子司命娘娘附上师父的身了,便急急扶师父上法座坐好,递上符水、艾枝。梯玛喝一口符水,喷一口在艾枝上,往前洒出,再喝一口,再喷,再洒,如此一碗符水直到洒尽,满殿的妹伢们就争先恐后涌上来,争着让符水洒在头上、身上,争着多得些玄女娘娘赐下的福泽。  洒过符水,徒弟们请出了二十四只神签签筒,一排排妹伢便排起了队,轮流跪在娘娘宝像前,暗暗念起自己的心愿,一面摇动签筒,待求出签来,便次第来到梯玛的法驾前,跪请司命娘娘指点前程。  这便是出结果的关键时候了,端坐法台上的梯玛直着眼睛,接过一根根签,一面便念念有词:  “天火同人,离下乾上,签主光明盛运,良缘可期,上中大吉。”  “水火未济,坎下离上,签主路险固成,姻缘中道成险,终成平安喜乐,中中之象。”  “……”  解过签,妹伢解下腰间的银锁敬奉上来,请梯玛替她把银锁戴在颈上,这妹伢便算是完成了拜梯玛的大仪式,待走出庙门,便从细嫩妹伢变作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而一支支解过的签,也便分门别类,投进了梯玛身后那一排贴着“上上大吉”、“上中亚吉”、“上吉”、“中上吉”、“中中”……等次标签的古旧签盒。  这日来的妹伢们运气出奇的好,大都抽得了上签、中签,梯玛的签也就解得很顺,一路解来,那木痴痴的脸上,也不禁代司命娘娘懒散起了微微的笑意。  后来他就突然哑了口。  他一直直起的眼睛就突然睁圆了,脸上也飞逝了那惬意的笑。  他看到两支古怪的签递到了他的面前,一支黑,一支白。  梯玛的心就缩缩地一紧!  签筒里的神签,都是黄澄澄的竹签,求出黑签、白签,那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梯玛抬起眼睛,就看到面前跪起的,是两个水嫩粉白得让人花眼睛的妹伢。  他心里就越发狠狠地弹了一下。  穗穗和月月也在奇怪,旁边那么多妹伢们求出的,都是黄色的签,如何轮到她们两人,诚心诚意求了半天,求出来的却偏颜色格外不同。
赛龙船(3)

   但求出来的就是命,她们只能把签恭恭敬敬送到梯玛面前:“求梯玛师解签。”  她们没有想到,梯玛竟没有开口。  “卦象不显,再求一次。”他竟把两支签塞回了手边的两个签筒,又把签筒还给了她们。  求出了签,如何还要再求?穗穗和月月就有些发懵,但梯玛的话就是司命娘娘的意思,司命娘娘要她们再求,那还有什么话说?  她们只能又跪回到玄女娘娘的宝像面前。  就有那么巧,两只签筒里同时摇出的,还是那一黑一白两支签!  这就是命啊!盯着再次送到自己面前的签,梯玛许久不曾做声——命里注定的祸福,他又如何变得了?  他就伸出手,给穗穗和月月戴上了银锁,就讲:“姻缘无常,祸福天定,去吧——”  两个人都没听懂他什么意思,月月就问:“梯玛师,我们求的到底是……”  “去吧——”梯玛手一挥,就接了后面妹伢的签,不再理她。  两个人只得了一脑壳雾水,向殿外走去。  “穗穗,梯玛到底什么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月月边走还边纳闷。穗穗就摇头——她哪里会晓得呢?  等二人已淹没在人流之后,梯玛这才拿起她们留下的两支签条。他的身后,成排贴着“上上大吉”、“上中大吉”……的签盒都被姑娘们拜来的签插得满满的。但谁都不晓得,他的法座下面,并不与其他签盒并列,还藏了两个空签盒。  那是贴着“大凶”与“无解”两张标签,从未示人的签盒。  梯玛不是不晓得这两支签,他只是没想到真会有人求出来。  他的神签每筒一百零八根,二十四只签筒,合起足有两千五六百根签,只有这一黑一白两支不一样。  不光颜色不一样,分量也不一样,别的签一律三钱六分重一支,唯有这两支签却是六钱三分重。  老梯玛把神签传与他的时候,他也曾发现这两支签的与众不同,也曾怀疑为何要留这样两支签——比其他签都重的签,明明不可能摇得出嘛。  但老梯玛却告诉他,这两支签万万动不得——这是祖师爷亲手制成的无常之签,制成后就没讲明签意为何,只吩咐了代代传下去,拜梯玛时,一定要用上。  他又问真有人求出来过么,老梯玛就同他讲了一个故事:  好多好多年前,有个漂亮得让人花眼睛的妹伢求出过那支黑签,当时的梯玛不晓得该如何解,只好敷衍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来那妹伢家贫卖身进龙府做了丫环,再后来不晓得为何,又大起肚子被龙府赶出了门;风雪连天自己投了沅水排帮水寨,再以后竟然做了压寨夫人,带了人马打下山来,杀了龙府十几口,因此惹发了竿子营同排帮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血仗,直到龙守备从辰沅道上搬来大军扫平水寨,才活捉她点了天灯。但竿子营与排帮,却因为她这一闹,不晓得连累死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以后,代代梯玛才明白,这黑签原来是祖师爷算好的一支奇凶大险之签。  至于那支白签,从来就没人求出来过,所以到现在还是无解。  梯玛把两支签悄悄塞进那两个贴着“大凶”、“无解”签盒的时候,心里已然暗暗向玄女娘娘祷了十几遍的平安。  ——以玄女娘娘的神气,或许能压得邪气住,消灾攘祸保一方平安吧?  林湘君原本最感兴趣的,是拜梯玛,到了湘夫人庙前一打听,才晓得拜梯玛是竿子营妹伢家绝不示人的隐秘事,莫讲他们下江客男男女女一大群,便是本地的女人,只要嫁人成了亲,照规矩这日都进不得庙门。  他们要看,只看得祭龙头与赛龙舟。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不怕人看,但要等妹伢们拜完梯玛才会开始。  大家只得先上河街逛了一大圈,好在麻溪铺的端午节热闹得很,踩高跷、踢飞毽、打棍拳、舞狮子……各种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摆摊卖山里小吃的也成行成串,各样的香气飘满了整条河街。大家看过些热闹,又在街边摊上尝了些芝麻茶、油团馓,正在满嘴香甜时,听得人群突然闹哄哄吆喝起来,都往一边急急赶,一问才晓得是湘夫人庙里拜完了梯玛,妹伢们都已出了庙,屈子祠马上就要祭龙头了。
赛龙船(4)

   赶到屈子祠时,大门前偌大的空坪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观者如潮,密密扎扎也不晓得拥了几千几百人,汪兆丰同保镖、几个壮伙计费了老大的劲,护着林湘君好容易挤到前头,还未站定,却听得有人喊:“林阿姨?”  林湘君一转头,就看到了正巧挤在旁边的穗穗。  在这里还能碰见熟人,两个人自然都蛮高兴,扯了两句,林湘君才晓得穗穗刚拜过梯玛,穗穗也晓得了林湘君他们有事绊在麻溪铺,所以今天来看祭龙头,便指了身边一个漂亮姑娘向她介绍:“这是我表姐,瞿月月。”  林湘君便与月月相互打着招呼。  没想到旁边一个瘦高高西装革履的年轻后生也向她伸出了手:“你好。”  穗穗就告诉她:“这是龙耀文。”  穗穗与月月是在湘夫人庙门口碰见的龙耀文。  那时她们拜完梯玛刚走出庙门,满脑壳雾水正在猜测梯玛如何不给自己解姻缘,那白签黑签又预示了什么吉凶,还没猜出个结果,迎头却看见耀文正站在街边。  月月就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耀文讲他想去看赛龙船,路过这里。  月月就奇怪:从他龙家大屋不管往屈子祠还是青岩河,都不必经过湘夫人庙,看龙船如何会跑到这里来?再说他不是讲不爱看这些落后把戏么?  耀文就吞吞吐吐,讲他阿哥耀武今天要给麻溪铺掌鼓,所以他才来看看,但一个人看又没有意思,所以所以了半天,直到月月问是不是想同她们一道去看,他才赶紧点脑壳。  一道看就一道看,脸红心慌地做什么?穗穗觉得这洋学生真是奇怪,但想读过洋书的许是跟一般人就不一样,也就不再多想,三人便一同来了屈子祠。  一路月月还在小声同穗穗讲,那个耀文提到要给麻溪铺掌鼓的阿哥耀武,也是她阿爹以前的学生,好呆好蠢的一个人,他如何掌得鼓哟?  穗穗就问你如何晓得他又呆又蠢,月月讲一起同过学,他蠢不蠢我还不晓得?就讲起耀武以前如何读书不进,一天到晚挨阿爹板子的种种蠢笨事,讲他如何如何一上课就打瞌睡,涎水子流出尺把长,如何如何读了五六年书一本三字经还背不全,一篇文章百把字又如何如何写错十七八个,听得穗穗便忍不住笑起来。后来耀文凑过来问她们笑什么,月月这才忍住笑赶紧住了口。  她心里还在想:好几年没看到龙耀武,不晓得他是不是变得更蠢更呆了?  想起以前在书院里,这家伙一天到晚调皮捣蛋专门跟自己过不去,那时候自己还小也不晓得被他整哭了几多回,月月就在心里对自己肯定:哼,这龙耀武必是蠢得更狠了!  “呜——”  屈子祠门前,一列青帕包头、腰佩长刀的汉子吹响了雄壮的牛角号。  号角声中,就听得人群中“来了来了……”一阵涌动,所有的人都翘首望去。  只听“砰”、“砰”的铳响震耳欲聋,紧接着锣鼓喧天,由远而近,喧嚣热烈之中,十几支龙舟队,鼓手举龙头在前,桡手抬龙船在后,举着香烛,抬着三牲祭礼,敲着高脚鼓,暴叫着,跳跃着,舞动着,呐喊着,潮水般涌来。  青裤青褂、蓝裤蓝褂、白裤白褂……一队队龙舟手踩起整齐而眼花缭乱的花点步子,随着上下翻飞的领路龙头,左旋右荡,前突后激,展示着灵巧与强悍。  “嘿!嗨!嘿嘿嗨……”龙舟手相互比狠较劲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四周顿时便响起一片的喝彩之声,不少人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一串串鞭炮,对起挤满龙船手的场子里就扔,一时间噼噼啪啪鞭炮乱飞乱响,直炸得龙船手们身周脚下到处是火光烟雾。  林湘君直看得心惊肉跳,就问怎么这样对着人丢鞭炮,不怕炸伤了人么?  穗穗却告诉她不打紧的,这是炸龙,规矩就是这样,越炸得狠越好,龙船手才不怕这个,哪里鞭炮多他们偏往哪里冲,你不炸他还是看他不起,不给他面子呢。
赛龙船(5)

   果然就见一群群龙船手抢起直往鞭炮多的地方扎,一个个迎着铺天盖地的鞭炮腾挪闪让,满场弥漫的氤氲中,一条条龙舟也便仿佛成了云雾里飞腾的神龙!  林湘君就听到穗穗与月月一齐喊了起来:“六伢子,六伢子——”  场子里一个举龙头的鼓手就望向了这边,就拘拘束束地冲着这边笑,林湘君便认出那正是她在田家门口见过的六伢子。  便在这喧闹热烈接近顶点之际,一阵吼声从众龙船队后面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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