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副总经理不说话了。看得出,他在心里同意罗总的决策了。
“那咱们公司就永远保持现有规模?”丁副总还有点儿不甘心。
“在人的素质普遍差的地方,保持住公司的中等以下规模,是经商的最佳方案。”罗马平静地说。“把握不住这个原则,准一败涂地。”
看来,员工的素质直接关系到一个公司的成败。经商实际上是经人。我有点儿明白了。
“这就是为什么第三世界没有大公司的根本原因。”罗马看着丁说。
“一个国家想发展,不从抓教育人手,绝对没戏。”丁已经开窍了。
“是这么回事。” 罗马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喊两嗓子可不算重视教育。就拿咱们的教育来说吧,培养的是应试才能,而不是素质。”
“的确,在一个人的童年,让他拼命写作业,应付多如牛毛的考试,绝对是摧残孩子。如果一个国家的教育是摧残孩子,这种学校还不如不办。”丁的脸上出现了愁容。
教育水平直接关系到他的公司的经营,他没法不愁。
我这才知道,对教育最关切的,是商人。教育上不去,公司绝对红火不了。
“咱们的老师恨不得把孩子的脑子都塞进一个模子里去,你瞧瞧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人干的事。过节放礼花,8个燃放点同时燃放,然后同时休息,再同时燃放。”罗马说。
“依你说怎么放?”丁问。
“轮流燃放,轮流休息。造成此起彼伏的壮观景象。”罗马说。
丁副总经理的脸上呈现出心悦诚服的表情。
“如果学校不把培养学生身上的不肯受束缚不肯受奴役的性格当做首要任务,这学校就白开了。”丁说。
“岂止白开,是在害人。”罗马说,“咱们有些学校把培养学生甘受束缚甘受奴役当做首要任务。”
“咱们是不是应该投资办学校?”丁说。
“办一般的学校没用,要办就办师范学校。”罗马说。
“咱们不把盈利的资金用来再发展,就拿它投资办师范学校吧?”丁说。
“这主意不错。”罗马眼睛一亮,“这才是真正的造福社会。”
他俩开始制定投资办师范学校的可行性计划。
我希望自己能参加到办师范学校的资金里去。
罗马和丁副总经理一边商量一边使用笔记本电脑打字。我被笔记本电脑迷住了,那么小的东西,本事却那么大。像人类。人类在宇宙中是微不足道的渺小的,神通却极为广大。笔记本电脑是人类照着自己的样子制造的,活脱脱的人类的儿子。
人脑是宇宙中最伟大的脑子。可我昨天在罗马家听到电视上一则产品广告说,人脑需要鱼脑的支持才能聪明。还把鱼脑比喻成黄金。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说到黄金,我注意到罗马办公桌后边的墙上挂着的一条字幅。字幅上写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几个字的下边有一行小字,是‘经商黄金法则”。等我弄明白了这几个字的含义后,我觉得这才叫黄金。自己不想做的事,千万不要让别人做。只要按这个黄金法则去经商,准赚大钱。你想花钱买质量差的产品吗?不想?那你就别生产质量差的产品。
凡是做生意赚不着我们的人,都因为没按照经商黄金法则办事。
如果经商的人记住了这条黄金法则并照着去做,当亿万富翁只是早晚的事。
我和罗马相处了5天,我发现他不大花钱。大概是越没钱越想花钱,有钱了倒懒得花了。
罗马的太太女农民喜欢买衣服,她总觉得自己衣服少。
一天早上,罗马对她说:
“我给你1万元,你拿着去买衣服。必须今天全花光。”
女农民显然很兴奋,也觉得挺刺激。作为一个丈夫。罗马说这话的时候特牛,也特享受。
我成为这一万元之一,跟随女农民去商场拿我们换时装。
我和同胞们都很开心,我们在出租车里神侃。
“你说她今天能花多少咱们?”一张百元钞问我。
“那还用说,一准全花光。”我说。
“绝对不会。”他说。
“你说她花多少?”
“一分不花。”
“一分不花?”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信咱们打赌?”百元钞说。
“赌什么?”我觉得我必胜无疑。
“谁输了谁下辈子当假钞。”他说。
“行,谁输了谁下辈子当假钞。”我认定他下辈子非投胎假钞不可。
我记住他的号码:PG04484158,1990年版。
女农民揣着我们逛商场,底气特足,好像对所有时装都不屑一顾。
手头拮据时,渴望买时装。真有钱了,倒不买了。
她逛了一天,转了七八十大商场,愣是一分钱没花。
我输了。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爱买时装,其实是心理不平衡的表现。心理平衡了,就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服装上了。幸福不是一种物质,而是一种心情,是人心对周围事物的反应,是人的感觉。
我们跟着女农民回家,她把我们完壁归赵地交还给罗马,我以为罗马一定特吃惊。没想到他竟说: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你很坏。”女农民瞪丈夫的眼神充满深情,“让我从今天起失去了一种兴趣。你只花一万元就办了这么大的事。不,一分没花!”
罗马只笑不语。
我觉得这人很聪明,他的聪明来自老子的《道德经》。
真正的脑黄金不在鱼身上,在书里。
听罗马说,《道德经》只有5000字,却涵盖了人世间的一切道理。他还说,后人写了那么多书,动不动就数十万字上百万字,在做人的道理上,没有超过老子的。
我觉得世上的道理就那么多,谁生得早谁先明白谁先著书立说谁占便宜。
老子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疾足先得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生得早。
当天晚上,我们这1万元钱睡在一起。
我挨着和我打赌的那张百元钞,我觉得他身上挺脏。我想离他远点儿。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冲我笑了笑,那笑特老子。
我突然意识到他也新过。
“我……”我有点儿尴尬。
“没关系,我新的时候也犯这毛病。”他还挺宽容。
“其实,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100元的大钞。”我奉承他一句,想抵消我刚才对他的不敬。在我们钱家族里,一般来说,面值越大越牛。
“居高思危,别以为大好。在大多数情况下,越大越倒霉。100元最容易被坏蛋觊觎,最容易被伪造。”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挺深刻,我就说不出这样的话。看来旧有旧的好处,起码经验丰富。
“经验特重要。”这小子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就拿他们人类来说吧,想发展离不开机会。可机会有真机会假机会。什么叫笨蛋?笨蛋就是分不清真假机会。靠什么鉴别真假机会?靠经验。”
“经验是怎么来的?”我生怕自己当一个抓住假机会不放的笨蛋,尽管我知道作为钱想抓住机会不容易。
“把自己变旧。”他说。
“我懂了,经验需要岁数的支持。我不笨。自认为有悟性。
“那是直接经验,太慢。间接积累经验更重要。”
“间接 ?”
“通过书或其他媒介。人活着离不开交往,有人爱和同类交往、有人爱和动物交往。有人爱和书交往。和人交往麻烦多经验多。和书交往麻烦少经验多。和动物交往麻烦少经验少。”百元钞滔滔不绝。
“那还是和书交往好。省心。”我说。
“当然。不过,凡事都有利弊。书看多了,容易伤感。我认为老子说过的最伟大的一句话就是‘绝学无忧’。”他越来越深,居然也懂老子。
“今天的孩子是有学有忧。”我想起了罗马的女儿,那孩于放学后回家写作业能写到晚上11点,这叫上学吗,叫上刑差不多。
“人有时候挺蠢。就拿罗马的太太来说吧,死活不敢辞职,抱着铁饭碗下撒手。怕什么?怕生病没有公费医疗,也不盼点儿好!再说了,小病谁也不会为医疗费发愁,大病有多少钱也挡不住死。”百元钞说。
我开始爱听他说话了。
“像他们人类,一辈子其实就干两件事。第一件,努力得到想要的。第二件,享受已经得到的。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不做第二件事。于是,从本质上说,第一件事也就白干了。你说他们傻不傻?”他说。
同胞们都不睡觉了,整整一万块钱都听百元钞侃。
百元钞似乎挺愿意将他的经验传授给我们。
“就说那些歌星吧,成名时一个比一个顺眼,那是,观众看着不顺眼他和她能成名吗?怪就怪在随着知名度的增长,他和她怎么就越来越不会打扮自己了呢?到闻名遐尔时,活活把自己弄成猪八戒了,还自以为美得不行。”百元钞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我们就这么整整聊了一个通宵。
聊人类。聊动物。聊钱包。聊银行。聊拾金不昧。聊行贿受贿。
我大开了眼界。
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有意思,我庆幸自己投胎到地球上。
第二天早上,女农民从我们这些钱里抽出几张放进她的钱包,我是这几张钱中的一员。我甚至连和PC04484158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到目前为止我对人类唯一不满意的地方:让我们去哪儿从不和我们打招呼。
女农民将钱包放进手提包,手提包里还有一部手机和一个化妆盒。
我还是头一次见移动电话,我下大相信这么小的东西能随时和全世界任何地方联系,我觉得人的脑子总得有限度,否则上帝大不公平了,人类已发达到这般地步,而地球上的其他生命连刀耕火种都够不上。
“咱们之间要是能使用电话联系就好了。”我对身边的一位同胞说。
“那这个世界准乱套。”他说。
“为什么?”我问。
“准有很多人希望自己的钱通过电话策反别人的钱。”他说。
“保准每个人即使杀人放火蒙面人室也得想办法给自己的钱装备手机。”另一位同胞插话。
“人就这么喜欢咱们?”我不信如此聪明的人类会拜倒在我们钱脚下,“咱们难道不是他们造的吗?”
“严格地说,人是咱们钱的爸爸。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们。奇怪的是,有不少人把咱们钱当爸爸,反认为没有咱们就没有他们。”一位同胞说。
“人大概是一种特别需要施爱的动物,他们最善于前仆后继造出一种东西,然后死去活来地去追求它。像咱们钱。像汽车。像电脑。别的动物只追求同类中的异性,而人类除了追求同类中的异性,还要造出一个第三性来供自己追求。咱们钱在他们造出来的第三性东西里是受追求程度最高的,是冠军。大哥大。”另一位同胞说。
“表面上看,是人类主宰这个世界,而实际上是咱们主宰这个世界。这主宰权不是咱们争来的,而是人类让贤退居二线主动拱手交给咱们的。在人类社会里,像这种管儿子叫爸爸的事仅此一桩。让咱们赶上了。”又有同胞加入讨论。
我发现我的每一位同胞都是资深哲学家,大概只有我们才能全方位深层次观察人类。依我看,大学里的哲学教授都应该被辞退。上哲学课时,从我的同胞中随便抽出一张贴在黑板上。就是最好的哲学教授。
化妆盒和移动电话体积差不多,但分工不同。一个负责和同类联络,一个负责联络成功后见面时给同类留下好印象。化妆盒的职责就是造假。人类喜欢美,只要美,真假无所谓。假美比真丑好。
我们所呆的提包开始晃动,女农民拎着我们离开家。
“一般来说,咱们快分手了。”一位同胞对大家说。
当钱不能大重感情,悲欢离合的事频率太高,一旦陷入儿女情长就甭想再好好活。寡情这毛病传染,谁和我们走得大近,谁准没人情味儿。
女农民坐上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女农民报目的地。
汽车开始运行。
“您好像坐过我的车。”司机侧头对坐在后座的女农民说。
“是吗?”女农民明显不想搭话,只是出于礼貌而敷衍。
“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记性好。只要坐过一次我的车,我就忘不了。”出租司机想继续这次谈话,他大概大闷。
女农民不再说话。
“我刚才拉的那人,一上车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儿,果不其然,是个吸毒的。他躲在后座上吸,还让我开稳点儿。”出租司机不管女农民搭不搭话,自己跟自己聊。
他还说他昨天拉过一男一女,他们在后边不老实。他中途就把他们赶下去了。他说他的车不是流动妓院。
他一路就这么不停地说,有人听他说话对他来说就是享受。
“靠边停车吧。”女农民说。
出租车停住了。
女农民拉开提包上的拉链,将我从同胞中抽出来。
我眼前是金属防护栏,女农民将我从栏杆的缝隙中递给出租司机。
“糟糕,我没零钱。”出租司机接过我后对女农民说。
“不用找了。”女农民推开车门,走了。
出租司机对着阳光照了照我,我看见他坐的座位几乎被金属护栏完全封闭着。我觉得出租车就像是任人宰割的开放性流动摇钱树,出租司机把自己关在铁笼子里宰别人,不让别人宰他。
出租司机将我塞进他的腰包,腰包里有许多零钱、这使我感到吃惊。他的记忆力如果真像他对女农民说的那么好,他不会忘记自己的腰包里有零钱。
他说自己没零钱是为了占便宜。我觉得恶心。
出租车慢速行驶,他在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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