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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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作者:高阳-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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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侯朝宗、冒辟疆、陈定生、方密之四人带上必须品就一头扎进了考场。
  闲着没事,董小宛便在院子里踢毽子玩。那鸡毛扎的毽子像小鸟一样在她身边跳来跳去,惜惜在旁边佩服得五体投地。
  院门忽然有人推开一条缝,一个女孩伸进头来,朝惜惜诡秘地眨眼睛。董小宛眼角的余光瞥见是李香君的侍儿翠翠,假装没看见,用劲将毽子踢向院门。毽子在院门上弹了一下,刚好掉在翠翠面前。翠翠挤进门来,拾起毽子,笑嘻嘻叫了声:“小宛姐姐。”
  董小宛瞪了她一眼,问道:“鬼头鬼脑地做啥?又瞒着香君姐姐偷偷跑出来玩?”
  “才不呢!别说香君姐姐了,她这几天有侯朝宗作伴,根本就把我忘了。有事时才想到我。”
  “这么说,你是有事才到这儿的。有啥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香君姐姐让我来告诉你,如皋冒公子昨天就到了,说是他们考完了,就让侯朝宗陪他来见你。”
  “就这事?”董小宛听说冒辟疆已到了,看来见上一面不成问题,如果真是他们说的那种风流人物就好了。心里觉得高兴,脸上却不改色对翠翠说道:“回去告诉香君姐姐,说我知道这事了。”
  翠翠本想趁董小宛欢天喜地时多讨几块香酥糕吃,这时见小宛姐姐没什么反映,便非常失望,和惜惜扭打几下就自回了媚香楼。
  董小宛刚想上楼。董旻就拖着一根青悠悠的竹子,哼着《清平乐》调子走进院门。恰好陈大娘上了茅厕,正一边扎裤带一边走出来,看见董旻,劈头就问:“老家伙,你拖根嫩竹子回来干啥?”
  “嘿嘿,开春了,”董旻道,“给我宝贝女扎个风筝玩玩。”
  董小宛一听放风筝,高兴得跳了起来。父女俩就在院子里将竹子剖开,取最直之处取了几条竹片,用刀子细细削薄。
  惜惜趁这时间跑去买来了薄的皮纸。
  扎着风筝,小宛想起大前年春天,她和惜惜在秦淮河放风筝的情形:那只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惜惜就拽着线往前跑,那风筝贴在地上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追惜惜,逗得董小宛哈哈大笑。惜惜听到笑声,回头来看,不料脚绊上一块石头,摔个狗啃泥,额上起了个大包。那个包害得惜惜八天没敢出门。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总觉像天塌一样严重。董小宛想到这里,便伸手去摸了摸惜惜的额角。惜惜很敏感地意识到小宛姐姐是在摸前年那个包,便噜着嘴,将她的手打到一边去。
  风筝扎好了,董旻先拿到钓鱼巷里试着跑了两圈,和前年那只风筝一样,这只风筝一样地飞不起来,而且也像狗似地追着董旻,惹得董小宛和惜惜依着门哈哈大笑。董旻跑得气喘嘘嘘,气得把风筝一扔。他走进院门关门时,看见几个邻居的孩子为争那只风筝正在扭打,气乎乎的脸上忽然一乐:这些傻孙子,就算争到那风筝还不是早撕破了!
  傍晚,多宝斋的穆老板差人来报信,说有几件上好的画问董小宛买不买。董小宛早就想买几幅称心的古画来装点房间,便答应明天就去看画。
  第二天。小宛和惜惜先上了媚香楼。
  看到李香君,董小宛就觉得有些异样,香君姐姐老是用衣袖捂住下巴。董小宛关心地问道:“香君姐姐,你怎么啦?”
  李香君移开捂住下巴的衣袖,她下巴上长了密麻麻七八个红痘。董小宛惊得妈呀一声,“怎么会这样呢?”
  翠翠插嘴道:“还不是侯朝宗害的。他一来就嚷着要吃羊肉,香君姐姐陪他吃了几天羊肉,上了火,就长了这些鬼点子。”
  香君笑道:“不该怪侯公子,要怪只怪我贪嘴,才上了火。”
  边说边拉着小宛到走廊里坐下来。春风的气息飘在四周。
  香君告诉小宛今天是应考之日,侯朝宗和冒辟疆此刻也在考棚。进了考棚要十天后才出来,考生们吃住都在里面,免得有人溜出来请人代写文章。
  话题就扯到冒辟疆身上。李香君免不了一番赞美。还讲了一件趣事:大前年祀孔之日,复社倡仪搞了个留都揭帖,将阉党魏忠贤的余恶阮大铖骂得狗血淋头。阮大铖硬挤进孔庙,想撕留都揭帖,被众人痛打一顿。说来好笑,打得最多的就是冒辟疆。听说他打得兴起,便跳起来,双脚凌空踢去,结果没踢着阮大铖,他自己倒闪了腰,在陈定生家养了半个月伤。
  俩人都笑了起来。小宛问道:“冒公子喜欢打架?”香君道:“恰好相反,他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最文雅的君子。”
  这时,李贞丽端着一盘水果走上楼来:“俩个乖女儿,快来吃刚买来的柑子。真是难得,这个季节还可以吃到这宝贝东西。”
  李香君和董小宛听说是柑子,立刻就舌底生津,每人赶快抢了一个,迫不及待掰开来。
  结果俩人大失所望。原来这柑表面光鲜可爱,里面却长满了绿耸耸的霉衣。全部柑子掰开都是一样。李贞丽只好自认晦气下楼去了。董小宛听见她在楼下骂:“狗娘养的农夫,白赚我四钱银子。”
  李香君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嗳,那个冒公子是不是也像这柑一样,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家伙?”
  “你真多心。”李香君在小宛的脸颊用中指顶了一个窝。
  俩人又扯了些闲话,董小宛便告辞。她和惜惜还要到多宝斋看看画呢。
  冒辟疆等人进了考棚,乐得书僮茗烟独自逍遥自在。他就在金陵城里东游西逛。
  他先在秦淮河边看了一场耍猴子。然后买了串糖葫芦,边吃边走,几个小孩跟在他后边,眼巴巴盯着他吃完才依依不舍地走开。茗烟转过街角,见有个瞎子在给人算命,也挤进去占了一卦,问问公子今科的吉凶。结果瞎子算定公子今天开门大吉。茗烟高兴得给了算命瞎子三钱碎银子。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多宝斋。店中的珠光宝气吸引了他。他一头钻了进去。但见店中一色精美的古董乐得他大饱眼福。他一眼就看中了一只翡翠扇坠子,便花了十二两银子买下来,准备送给冒公子做礼物。他刚想离开,不想店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从车上下来一位美丽绝伦的女人,他看得痴了。
  这女人果然光彩照人,她走进店门,茗烟就觉得店里古董的光华都暗淡了三分。这位美丽女人挑了两幅画,说是带回去鉴定一下,如果真是真品,过两天就送银子来。那女人便卷了画轴,出门上车离去。
  茗烟自言自语道:“好美丽的女人。”
  店伙计在旁边答话道:“秦淮河上有名的名角儿,怎能不美呢。”
  茗烟问:“她叫什么名字?”
  店伙计道:“她叫董小宛。怎么,小兄弟也想玩一把。你有很多银子吗?如果有就去享享艳福,包你永生难忘。”
  茗烟记住了董小宛这个名字。心里想:出门时,少夫人多给了三百两银子,说是宽备薄用,这下可派上用场,待公子考完了,一定要说服他去玩玩这个叫董小宛的名妓。哎,不知公子考得怎样。茗烟抬头看看天,日头已经向西斜去。
  且说冒辟疆等人进了考棚,焦急地等考官发下题目和卷子。却不料主考官郭亮夫今科却要先考弓箭,众考生乱了一阵,却敢怒不敢言,怕得罪了主考官。
  原来崇祯八年,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觉得要是所有科试而出的人才文武双全就好了,于是下诏规定:所有考生不仅要笔试,而且要加试弓箭。使读书人也重视武备,到时为国家出力。这条规定难倒了千千万万文弱书生。
  冒辟疆等人除陈定生不怕武考以外,个个都最怕这一关。
  郭亮夫这一招无疑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四个也无奈,只得放下文房四宝,趁着考前一段时间举举石锁,练练臂力。但见考棚中几百名考生中,竟有百多个石锁在上上下下的跳动,场面颇为壮观。
  下午正式开考。考生们依着顺序上场射箭。规定每人射两箭。四位公子中首先轮到陈定生,他不慌不忙拈弓搭箭,“叭”,“叭”两箭射中靶子,他得了十二环。然后是侯朝宗,他尽了全力也只射出了九环。
  这时轮到冒辟疆,这是他最畏惧的考目。众人知他手劲极弱,都为他捏一了把汗。冒辟疆走进场子,全身都在微微哆嗦。
  他刚握住弓,就知道他碰到的是最硬的弓。待搭上箭,比好架式,用力开弓,那弓弦却只拉开一半。冒辟疆脸上冒出了汗水,咬紧牙使出全身力气,弓是拉满了,箭头却指向了天空。他摇来晃去想校正箭头指向靶子,无耐力乏,手指一松,那支箭破空而去。也是巧合,刚好一只麻雀飞过,被那支箭射个正着。全场欢声雷动。陪考官拾了那支穿着麻雀的箭,请问主考官应判多少环。
  主考官郭亮夫本想整一整这位复社公子,但几百名考生面前不便太露骨,便判定这一箭算十环。
  冒辟疆听说算十环,已过八环的标准,第二箭便胡乱一射。那支箭只飞到半途便插在地上了。考场里一阵哄堂大笑。
  四位公子庆幸都过了关,便站到一旁要看其他考生的笑话,并且暗暗希望陈定生那十八环是最高成绩。不料,随后出场的一个少年考生让他们的后一个想法破灭了。那少年射了二十环,满分。陪考官唱出这人名字:“宁波张煌言。”四位公子扫了兴,便私下里议论这少年不过是一介武夫,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他们能够知道就是这个张煌言几年以后,率领南明义军与清兵血战六百余战的话,四位公子就会对这位少年刮目相看了。
  余下的三场文考,是四位公子的拿手好戏,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董小宛和惜惜高兴地抱着画卷跳下马车,刚进院门的刹那,瞧见一张刀痕脸对着自己邪兮兮地笑。她赶紧一下关上院门,那颗心却咚咚跳个不停,她预感到有什么不测要发生。
  忙几步跑上楼去。
  隔了半晌,陈大娘脸色苍白地走进来,手里拿张帖子,拿帖子的手颤抖不停。
  “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乖女,你先看这帖子。”
  董小宛看了帖子,却是金陵有名的霸王朱统锐请她明晚到卞玉京的暖翠阁陪酒。董小宛心想:金陵城的霸王我也会过几个,这朱统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对娘说:“娘,就不过一张帖子,我不去就是了。”
  陈大娘带着哭腔说道:“乖女,你哪里知道这个厉害关系。
  朱统锐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咱们惹他不起。娘背上有三条伤痕就是十年前他砍出来的。老天爷怎么让你也碰上这冤家!”
  董小宛道:“这人这么可恶,明天不去。”
  “不行呀,乖女。我们这样的行户人家惹他不得。金陵城大小官儿都让他五分,我们这种最贱的人,只好任他乱踩了。
  八年前,他还放火烧了旧院的赵西月姑娘的楼房,将赵西月活活烧死。明天无论如何都得去应付应付。”
  董小宛也懂得这世上总有什么是她惹不起的,便答应明天一定去。“好歹是在玉京姐姐那里,我也有个照应。”
  第二天傍晚,董小宛想到自己竟不得不赴这个不想赴的聚会,心里就有气。无奈怕因此给全家带来横祸,只得硬着头皮前去。她叫惜惜留在家中,自己独自前往。陈大娘不放心,死活叫她爹跟着去。
  董小宛琢磨晚一点去。扭头看见昨天那两幅画,便想:“哼,先请柳如是姐姐帮我鉴别画的真伪再说。柳姐姐是这方面的行家,再说自己也好久没看见柳姐姐了。”
  马车穿过闹市,董旻坐在前边不安地和那个马夫闲聊。马车又向左一转头,就稳稳当当停在柳如是和钱牧斋的居所“隐园”。董旻先跳下车,然后扶女儿下车。董小宛就叫爹先往暖翠阁去通个信,说自己在钱府有事耽误,要晚去一会儿。
  她心里想:钱牧斋大人好歹也是留都礼部侍郎,在朱统锐那里还有点面子吧。董旻依言先行一步。
  柳如是见了董小宛,高兴得就在院子里搂住她亲了个够。
  钱牧斋端着一盏茶,站在门廓下瞧着这两个美人,心里快活,脸上的笑也意味深长。见她俩人那么亲热,便清清嗓子,示意二人够了。他在灯笼照耀下的身影长长地伸入院子中,柳如是和董小宛牵着手踏着钱牧斋的影子走进厅来。
  柳如是本来就最喜欢古画,何况替别人鉴赏还能显示自己的才能。进了大厅,也不客气就把书案堆着的钱牧斋的书藉、案卷、字幅等物全推到地上。一阵哗哗啦啦的纸响过后,书案上便空了出来。钱牧斋平时就溺爱他这位小老婆,什么都由着柳如是的性子。这时,忙放下茶杯,自己跑去收拾地上的书卷。
  柳如是拿过小宛手中的一幅画卷搁上桌面,解了系绳。董小宛看见她用两只纤纤细手像弹琴一样在画轴上一推,那紫檀木做的画轴便车轮似地朝书案另一端滚去,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就展现在书案之上。
  柳如是绕着书案细细地品赏了一下,又用手指甲轻轻在画角上划了几划,说道:“应该是真品。我想不会错。”
  柳如是这时才仔细欣赏画面:近景画两棵挺拔的松树,其间杂树盘来屈去地点缀,画面显出铮铮骨气。隔岸山峦,用长皴聚点,矾石垒垒,浑厚朴茂。湖上浅汀芦苇,错落萧疏。
  湖山之间点缀一叶扁舟,碧波平远,荡漾苍茫。在整幅画面的苍桑感之下,透出作者一丝天真烂漫之趣。画面布局简洁,画境明静幽寂。柳如是赞道:“好画!”
  董小宛在旁边细看柳如是神色,知道她正激动不已。自己也有了几分得意。
  柳如是品赏完画面,便来看那落款。不看则已,一看则大惊失色。但见款题是:梅花道人戏墨。画角飞白之处作者自题诗云:“洞庭湖上晚风生,风搅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新,只钓鲈鱼不钓名。”分明寄托了自由自在的隐遁避世之情。柳如是侧过身搂住董小宛大声说道:“妹妹好眼力。你知道这画叫什么名字吗?”
  “妹妹学陋识浅,只知这画画得很好,却未知它的底细。
  请姐姐指教。”
  “这是鼎鼎大名的《洞庭渔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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