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转身要走,她叫住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找王继良,又告诉她我是他儿子。她一双黑眼珠儿在我脸上转来转去,不说话。我问:你是谁?她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让我大失所望。 
  这时我爸趿拉着鞋在她身后冒出来,他塞给我五十块钱。不知道为什么我拿了钱却不走,那个女孩儿闭住嘴好看多了,脸红润润的,蒙着一层亮光。她也不动,歪着嘴不出声地笑着。 
  鸡巴看什嘛!家去!门“嘭”地差一寸就碰到我鼻于上。 
  很快大伙儿都知道刘学芬了,她是饭馆里端菜刷碗的,那饭馆开在山西公路边上。她今年二十一,不过我还听说她十七。她现在在街上开了个包子铺。我和龙生假装路过那儿,她呲着一口黄牙招呼我们进去吃包于。龙生也认为她不笑的时候还成,我说那你跟她说说,龙生的脸就红了。有一回我满处找我爸找不着,只好找她,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票子,从里面挑出一张新的五十元的递给我,我刚要转身,她问:够吗?我说不够,她笑了,“你就跟你爸学坏吧。”她说着低头看看攥在手里的钱,我转身就跑,怕她把手上的钱都塞给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妈来信说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书店卖书。我奶说人就是不知足。 
  她出去买菜时我爷忽然叫我一声:高儿!你是不是也上北京?老实说。 
  这问题让我受惊不小。我爷真是越老越精,但我也不傻,问:谁说的?他看着我叹了口粗气,没再逼我。 
  晚上我躺在我爷身边,我问自己:我真的能去北京吗?能吗? 
  我可不想跟自己为难,我绕过答案去想北京怎么好。不用说,北京就是好,在那儿天下的人我都能认识,还能干好些事。我开始猜我能干什么,跟猜谜语似的。开汽车,当个司机,开机器当工人,要不就开饭馆,干脆卖包子?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乐了,我爷的呼噜声一下就停了。 
  从我爷身上我想到了姥爷。一想到他们我的心就凉了,我讨厌姥姥姥爷的程度比他们讨厌我更厉害,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头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们,一提就骂,要是有骂人比赛他准得冠军,他能破世界纪录。他和我妈一结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就发现上当受骗了。后来我们三口子又去了一次,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期末考试我有三门不及格,我要来龙生的成绩册,改了我的名拿给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打了我的后脑勺一下,就过去了。每到这种时候我觉得有这么个爸也不赖。 
  放假了,我们天天到河沟游泳。我吸足了气钻进水中,耳朵嗡嗡响,脑袋里金星四射,憋呀憋呀,直到最后的一刻:天上的太阳爆炸开来,炸成一团大黑家伙!我第一,谁都比不上我憋气时间长。 
  我吃的真不少就是不长肉。这孩子可叫不好养活,一到吃饭的时候奶奶就说,我爸来了她更是说个没完。我给没给钱!不想养拉鸡巴倒,操的,让他妈领走!我奶不出声了。我吃我的,反正不能饿着我。河水像块大绸子在我眼睫毛上下抖呀抖,太阳底下我浑身油亮。龙生说我不是猴变的,是泥鳅变的。 
  夜里爷爷睡着睡着觉就死了,死在我身边。我太惊讶了,觉得实在不可能。看上去他缩小了一点,比平时显白,可怎么能说他是个死人呢!天爷,我就是不相信一个人想死就能死,再说我也不相信我爷他想死。奶奶非这么说,她大声地嚎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你不能想走就走哇你! 
  全家人都在奶奶那里商量事儿,我住到龙生家。夜里我害怕得睡不着,感觉龙生会死在我身边。我忍不住推推他。干吗?原来他也睡不着。后来我听见龙生哭了,屋里很黑,谁也看不见谁,我们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龙生抽抽搭搭地说,爷爷啥也不知道,你说呢?他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虽然这话听起来像小孩说的话,可我心里却觉得好过了一点。 

  龙生他爸有枪,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这回看见了。他冲进屋大吼一声:我打死你个败家的免崽子!他扬起手里的枪,姑父要打死的是我爸。 
  我爸的脸吓得发青,他退到墙根儿,我奶大喊杀人啦,救命呀!大姑、二姑还有大姑父拉着龙生他爸把枪夺下来了。我爸的声音抖得都没调了:你打呀,不打死我你不是人揍的,杀人偿命,有种的往这打……,我奶奶坐在床上哭得直倒气,干巴巴的手噼噼啪啪拍着褥子,一股股灰尘直冲房顶,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马上要散架。我使劲拍她的后背,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就接着嚎。 
  天黑以后我奶嚎不动了,等人都睡觉去了她告诉我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也甭想好事,他欠我姑还有别人那么些钱,谁能让他得这房呀?她的声音哑得让人听着别扭,我说你别说了,可她不听我的,卖,卖了就都踏实了。高儿,咱就都听老天爷的吧。 
  老天爷说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爷真敢开玩笑。这个玩笑可开大发了。有谁活了十五岁忽然听说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这类事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可我又没上电视。 
  后来总算有人给我讲明白了,事情是这样:我妈是知青,在农村生下我,把我给了那个叫我奎子的女人,后来她认识了我爸,错了,不是我爸,是王继良,这个王继良不能生孩子,他有一种病,他和我妈结了婚,然后把我要回来,花了七百块钱。上回那女人找来又花了他两百,七百加两百是九百。 
  九百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谁要是给我九百块……,当然,首先我得有什么可卖的。 
  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块钱的东西,这么说为我花九百块我爸真是亏了。我不甘心,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卖血,这燃起了我的一线希望,血我有,问题是它究竟值不值九百块?我问龙生,龙生不愿意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说:又不要你的血你哆嗦什么! 
  要也行,他嘴唇发白:你得告诉我,卖了的钱你要干什么使? 
  是哇,难道我想把钱还给我爸,我是说王继良?要不还给我妈?原来我以为我是这么想的,可是龙生问过之后我的想法全变了。我顿时觉悟到我谁的也不欠。然后我又想到血是我自己的东西,他们卖的都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我是我,王继良是他,我妈是我妈,我们三个人谁也不欠谁。 
  接下来我说:我知道卖血的钱干什么。我让龙生猜,他怎么也猜不着。我只好告诉他了:我要教育教育刘学芬,如果她能一小时不张嘴笑,不让我看见她的大黄牙我就给她五块钱。 
  龙生不干,认为太贵了,我说那就三块,他仍然嫌不值,但还是随我了。我俩无论如何也算不清九百块钱能让刘学芬几天不张嘴。 
  后来我急了,咱干脆把钱都给她,让她把牙全拔了吧。龙生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一星期后奶奶把房子卖了,我爸一分钱也没得着,都让我姑他们扣下还帐了。他气疯了,要和他们拼命,刘学芬和我奶抱着他的腿不放;他一脚把刘学芬踹倒在地,就像以前踹我妈一样,可是刘学芬不是我妈,她不会跳起来和他对打,而是趴倒在地上像只猎似的哭叫;我爸的脸七拧八歪,脑门上青筋乱蹦,冲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声,我是想提醒刘学芬。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发现了在场的还有我,你个小杂种,都是鸡巴你方的我,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还在流,天凉了,水浅了更清了。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里的鱼,小鱼游来游去,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摇着尾巴真好看。太阳轻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线上金光四射,好看极了。天越来越蓝,星星一颗颗地冒出来,像要掉到我头上。 
  龙生来找我,他叫了我一声:王高,然后就抱住我哭了,像个小娃娃。 

  火车“咣当”动了,这时有股劲拧着我的心,像拧麻绳那样越拧越紧,成了个死疙瘩。我听得见龙生的声音,他一个劲地叫我的名字:王高三高……;叫得我都恨自己叫王高了。我想清清楚楚地看他一眼,他就在车下边跟着跑呢,可我的眼睛出大毛病了,看什么都糊涂,我气急败坏地把头伸出车窗,风一下就把帽子刮掉了,我看见黑乎乎一团东西呼啦打在龙生脸上,把他打悟了,踉踉跄跄直要摔跟头。老天爷,我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了,又哭又笑。火车什么都不管,铆足了劲开始向前奔,谁要是想跟它较劲可就傻了,龙生是学校数得着的聪明学生,他站住不跑了,不光站住,而且他还飞快地往后退,越来越快,很快就缩成一个小点儿,等到他看不见了的时候我松了口气,退回到车厢里。 
  车窗外,街道在移动,房屋变化着位置。渐渐城市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像发大水给淹了,满视野都是庄稼地。我弯腰把一个塑料黑提包放到脚底下,里面是我十几年的家当,也算是纪念吧。这么说其实不对,纪念应该是件看不见的事儿,能拿能扔的都算不上纪念。但是人呢?人是东西,看得见,可又没法儿拿,要是能拿我早就把龙生揣兜里了。龙生啊龙生,一想到他我又不好受了。 
  远远的,一个屯子罩在一团金灿灿的烟雾下,我好像闻见了一股烧苞米叶子的味儿,很好闻,还听见大鹅嘎嘎叫,追着小孩子光着脚丫子四下疯跑。上小学时我写过篇作文,写得就是这样儿的农村生活,老师怀疑我是从哪抄的,因为她认为那篇作文写得真实生动。 
  半夜我忽然醒来,火车“咔嚓嚓咔嚓嚓”的响声听着挺舒服,好像它会永远这么开下去,你不用担心。我对面的一个男的在打呼,看着他肚子一瘪一鼓一瘪一鼓,让我想起了爷爷,夏天爷爷光身子睡觉的样子。然后我想到我和爷爷差不多,都说走就走了,我坐在火车上,爷爷呢,在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我扭头望望车窗,希望能看见爷爷在跟着火车飞跑。黑漆漆的玻璃上映出车厢里七扭八歪的人影,大伙都在睡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哪地方不对劲,低头一看提包不在脚底下了。我厥屁股趴到地上,看来看去还是没有,老天爷!这时有只脚踢在我屁股上,我费劲地从座位底下爬出来,那个打呼的男的木呆呆瞪着我:想干吗小子? 

  大钟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这曲调只在北京火车站能听到,所以我很激动。周围的人你挤我拥大包小裹累得半死,只有我两手空空轻松自在。东方红一完就是一声声钟响,一共响了九下,我走出车站来到广场上。 
  白茫茫的阳光撒满天安门广场,我之所以来到天安门是因为是人就知道这个地方。这地方真宽阔,人一来到宽阔的地方就容易觉得畅快,好像什么事儿都能重新来一回。我妈跟我吹过在天安门上见到过毛主席,说他们怎么又哭又跳,我觉得她一定是记差了。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见着了,老大一个人头挂在那,又不是瞎子。 
  中午我在前门吃了碗拉面,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王高你大聪明了,把龙生给的五十块钱放在鞋案里,不然就得饿肚子了。我没要过饭,这辈子也不打算要饭。可惜了龙生的零花钱,零零碎碎也有二三十块,都喂狗了。晚上我买了两个面包,大钟打十下时我又回到火车站。姥姥家地址我有,可我不想去,下午我去王府井那个大书店,没找着我妈。明天再到别的书店找找,找不着再说,好办。 
  我打第四次电话才是我妈接的,听见我说我在北京就没声了,我以为她把电话挂了呢。过了半辈子她才问:你在哪?我说就在大院门口,当兵的正用枪对着我呢。 
  姥姥姥爷逛菜市场去了,我妈让我抓紧时间洗个澡,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慌里慌张换上她的一件运动衣,走出大院来到街上我才得功夫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看着我,听说我是神秘失踪的,除了龙生没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忽然攥起拳头捶了我一下,骂了我一句“臭小子”,嘻嘻笑了。我一下觉得我妈真可爱,她到底是我妈呀! 
  她想了想说反正是早晚的事儿,问题是太突然,让她拿我怎么办呢,回姥爷家可能有点儿问题。我坚决不去!我说。她很快地扫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馆。 
  旅馆二十块钱一个人,我住了两天我妈就找着房了。她说自己真有运气,同事的亲戚正有房要出租,远点儿,但是便宜,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她买了两张行军床,从姥姥家拿的被褥。她当然告诉他们我来了,他们的意见是随你们的便。我和我妈都不会误解。 
  晚上我躺在行军床上,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我兴奋得睡不着。 
  王高,你打算怎么办?我妈在黑暗中问我。 
  你说怎么办。我说。 
  你听着,我一个人养不了你,我给你找了份工作,说好后天上班。 

     龙生:你好! 
     我上班了,在商店卖汽水。我妈给我买了辆车,六点 
   起床,骑一小时十八分到商店,这是我的纪录。我和我妈 
   租房住。昨天刮大风,差点把耳朵刮没了,真惨。你就好 
   好上学吧。我很好,有五个姐姐,一个妹,我挣钱可以自 
   己花,我妈不要。昨天我和姐妹们去了麦当劳,是一个美 
   国人开的饭店,你来我带你吃。不写了,经理要来了。河 
   沟结冰了吗?奶奶好吗? 
                     想念你的王高 

  蔡小妹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亮,围着我的有一圈灯泡,照得我心一阵发虚,可我挺住了。 
  真的吗?!你妈自己在床上生的你!真的吗?!把被子都咬烂了!真的吗?!一脸盆的血!真的吗?!我说是炕,不是床。可她们没见过炕。告诉你们,那会儿她才十六。我本想说十四,又怕太过了。她们互相望望,吃吃傻笑起来。对我妈她们佩服得要命,觉得不是一般人,连她叫高红军她们都觉得了不起。我说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们听说过,我说插队她们就不懂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