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品人生_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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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品人生_林清玄-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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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得很远,家里又有广大的庄园,我们如果去姑妈家就可以住在那里,备受疼爱,几乎没有任何“法律”的制裁。

另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原因,沟坪与草花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是美得不得了的地方,用人间仙境来形容也不为过。

记得草花庄的四周,在春天来的时候就会开满各种野花,穿过野草花的小径,就到二姑家的三合院,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总感觉全身染满了香气,感觉自己是从远地策马要去拜会“草花庄庄主”的快客。草花庄主出人意料的是一位胖胖的、慈和的中年妇女,那当然是我的二姑妈了。

说二姑妈武功高强,一点也不夸张;他们有广大的田园,种着各种果树,还养了数十百只的鸡、猪什么的。有一段时间她热中养珠鸡和火鸡,每次有武林人物靠近,还会齐声高歌表示欢迎哩!姑妈最厉害的招数,就是她很会做粿她做的粿常用荷叶、芋叶、姑婆叶来包,常把庭前园于里的桂花、茉莉。丁香拿来人味。她蒸的粿不是夸张的,在一里之外就可以闻到香气。

我时常和兄弟到二姑家,庄主有闲最好,庄主若是无闲,我们会自己到果园去饱餐一顿,然后躺在西厢房前的宽大条椅上睡午觉,一静下来,庄外草花全部话转来,蝴蝶四处飞,庄内盘旋着无以名状的香气。

二姑丈热中于狩猎,时常天不亮就出门了,带着朝枝哥仔,阿泉、阿海、阿水哥去山里猎野兔,晚餐总是非常的丰盛。

草花庄虽美,与沟坪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沟坪的三姑家正好建在河岸,是一长排的平房,屋前是果园,屋后是花园。三姑开了一家乡村典型的杂货铺,在那物资缺乏的年代,杂货店就像宝藏一样,糖果,饼干还有汽水,三姑为人宽厚慷慨,要吃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常常裤袋里塞得满满的,才到河里去玩。

那河也不像河,所以日、“沟”,水深只到腰际,清澈可以见底,河里有泥鳅、土虱、大肚、虾于,偶尔还可以捞到大的蛇贝,最多的是蛤仔,我们日日都在河中“摸蛤兼洗裤”,玩得不亦乐乎。

三姑最疼爱我,因为常有人误以为我是她最小的儿子,其实坤的小儿子是润春哥仔,润春是玩耍的孩子王,我们全在他的屁股后面跟着。

每次去沟坪三姑家,她总是紧紧牵着我的手,拥抱着我,说:“这一次来要多住几天哩!”那样的温暖令我感动不已,我常觉得三姑是我的长辈里最懂得表达爱的人。

住在三姑家通常是寒暑假,我总是流连忘返,听说每次都是哭着被拖回家的,有几次还是睡着时被爸爸偷偷地抱回家。

爸爸后来常说:“每次从三姑家要带回来,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二姑在八十岁那一年过世,我这次特别去“草花庄”看她家的旧址,已经完全被填平了,建成几排的贩厝,风华不在、野花杳然,看了平添感伤,当时我想到不知三姑的“沟坪”可还安在?

趁着三姑嫁孙女之便,我和妈妈一起到沟坪去,幸而沟坪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平房变成洋楼了。三姑今年八十一岁,精神和身体都还健旺,只是因为年纪大了,不良于行。看到我,她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就像我还是小孩子放暑假要来暂住一样。

我们坐在门口埕聊天,三姑还清楚地回忆着我的童年,怎么样调皮、怎么样不肯回家,讲到一半突然停住,对坐一旁的大淀姊说:“一贵,快去拿汽水、糖果来给阮阿玄仔呷!”大家都笑起来,一贵表姊说:“妈!阿玄也四十岁了,不是囡仔了!”三姑也笑得很开心,说:“要不,拿来给阮阿玄的囝仔呷吧!”

三姑的杂货铺一如旧样,已经开了整整超过一甲子,不同的是,巧克力代替了金光糖,速食面代替了面线,洋烟洋酒堆满在架上。

我要告辞了,三姑又拉起我的手说:“有闲,常转来看三姑,不知道还能见几次面呢!”说得我的眼眶都热起来,想到爸爸常说的话:“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人生的际遇是这般无常,数十年仿如一眨眼的瞬间,在回程的路上,我看着依然美如诗画的沟坪,有一种忧伤的心情,好像看到一只叫“无常”的鸟飞过,”着无奈的长音。

夜里的时候,有一位远房的亲戚来看我,问说:“有的人学佛两三年就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情,阿玄仔,你学佛怕不也有十年了,你知不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呢?”我说:“当然知道了!”他眼睛一亮:“想不到你的功夫也不错了,你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什么事呢?”“我知道未来我们都会死!我知道从过去生下来的那一刻,每一刻都在变化着!”他听了很不高兴,说:“这么简单的事情,谁也知道呀!”

真的,每个人都如是知道,只是很少人去观见与体验罢了。

淆草花庄,像沟坪都已在时光中逸去,将来只成为一些片断的记忆,甚至不会有人知道这两个地名。

我想到,将来我如果有一片地,那么我要遍植相思树,就取名为“相思庄”或“相思坪”,虽然无常如此迫人,我要感恩在这浑沌的人间曾有的思念,感恩这么多的人以深刻的因缘而互相关爱。无常的鸟飞过了,但地上还有一种树叫“相思树”。

冬天的冷流已经来了,三姑家门前还盛开着一树嫩黄的花,名字叫“迎春花”。

迎春花儿在冬天还盛开,相思树有不畏摧折的树干,这人间所经验的每一刻,都有着莫大的意义呀!





牛车轮


我到一家茶艺馆去喝茶,看到茶艺馆的墙上挂了许多斗笠、蓑衣、牛车轮、陶瓮等旧时代的东西。

这些东西使我有一种温暖的感怀,想到是我父亲,祖父那两代留给我们的生活纪念品,也是我们祖先朴素自然生活的证据。

但是我随即感到一种悲凉,想到将来我们会留给下一代什么纪念品呢?塑胶袋、保丽龙、保特瓶、电子板或磁碟片吗?我们要留给下一代的证据又是什么?污染的空气,败坏的山林,或是死亡的海洋吗?

那挂在茶艺馆墙上的牛车轮、斗笠、蓑衣、陶瓮等等都是我们的祖先取之于自然,使用后又回到自然里去,完全没有破坏,也不会污染。

我们现在的人所制造的东西,有多少是可以回到自然而不破坏大地与海洋的呢?

制造这些东西和使用这些东西的人,如果能真正爱下一代,应该就会制造出更美好的事物,来给子孙作纪念吧!

看着茶艺馆的牛车轮,我感到有些疑惑:我们的时代是在进步或在退步?是在带领我们进人更美好的生活或只是在混乱中盲目地滚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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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品人生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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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过年的时候,大人会把很多写着“春”字的红纸贴在米瓮上、水缸上,还有糖罐,灶间,甚至也贴在衣橱上。有一次,我疑惑地问父亲:“为什么到处都贴着春字呢?”

他说:“希望年年有春。”在台语里,春天的“春”和剩下的“春”是同音字,到处贴着春字,是祈望年年有剩余的意思。父亲也常说:“心里若有春,就是富有,心里若是无春,就是贫穷。”意思是说,心里知足,常有剩余空间的人就是富有的人;心常不足,不断贪求的人就是贫穷的人。

台湾话称那些富有的人叫“好额人”或“好业人”,可见富有的人不必要有很多钱,而是有高广的额头,有智慧的意思;富有的人不是拥有最多东西的人,而是不断造善业的人。富有的标准,因此不是有多少财产,而是有没有智慧与宽裕的心。富有的标准,不是能占有多少东西,而是能不能布施与关怀。

富有的标准,不是有多少名利权位,而是有多少的幸福和感情。每当我想起从前贴在米缸上的“春”字,就想起父亲的话,希望自己的心常常有春,有更大的空间来包容更多的智慧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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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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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旅行,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件真实的事。

他的孩子去上幼稚园,坐在隔壁的美国同学问这个孩子说:“你有没有爸爸、妈妈?”孩子说:“有!”

“那么,你有几个爸爸妈妈?”美国同学又问。

“我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朋友的孩子说。

美国同学笑起来:“我有五个爸爸、三个妈妈!你们中国人的爸爸妈妈最少了,真可怜!”

朋友的孩子觉得深受侮辱,回来后向爸妈抗议:“为什么你不多娶几个妈妈?你不多嫁几个爸爸?”

朋友把这件事当笑话讲来听,正足以反映出西方社会婚姻的混杂。我对朋友说:“这不单是美国的问题,婚姻的混乱和复杂在台北也是一样的,只要我们看台北的小说和电视剧就很清楚了。”

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这么天经地义的生活与文明,竟在世界中逐渐地解体,到底会使社会走到什么方向去呢?

我觉得还是做传统的人好,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是最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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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着光辉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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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母亲不断疼惜呵护弱智的儿子,担心着儿子第一次坐公共汽车受到惊吓。

“宝宝乖,别怕别怕,坐车车很安全。”——那母亲口中的宝宝,看来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了。

乘客们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着那浴满爱的光辉的母亲。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亲就好了,可惜,一般人常常忽略自己的母亲也是那样充满光辉。

那对母子下车的时候,车内一片静默,司机先生也表现了平时少有的耐心,等他们完全下妥当了,才缓缓起步,开走。

乘客们都还向那对母子行注目礼,一直到他们消失于街角。

我们为什么对一个人完全无私的溶人爱里会有那样庄严的静默呢?原因是我们往往难以达到那种完全溶人的庄严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无私的、无我的,无造作的,就好像灯泡的钨丝突然接通,就会点亮而散发光辉。

就以对待孩子来说吧!弱智的孩子在母亲的眼中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值得爱怜,我们自己对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则是那么严苛,充满了条件,无法全心地爱怜。

但愿,我们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亲一样,完全无私、溶入,有一种庄严之美,充满爱的光辉。





不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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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场遇到一位老先生,他告诉我要搬去大陆定居了。

“为什么呢?”

老先生说,他在台湾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本来都很好的,自从他找到大陆的儿子之后,就变得非常不孝。

“为什么呢?”

“因为,担心大陆的儿子也来抢我的遗产嘛!其实我还没有死,哪里有遗产呢!”看到老先生蹒跚上飞机,我想到,难道我们长大成人,还只想到向父母要什么,没想到能给老人家什么吗?

再想到大陆的儿子是台湾儿女的大哥,就是父亲的财产分一份给他又怎么样?何况父亲还没有死,财产还不知道怎么分呢!

那为自己儿女不孝而哀叹的老人告诉我:“有时候想想,既然这么不孝,连一毛钱也不要留给他们。”然后他苦笑着说:“我也不会真的那样做,总是自己的孩子嘛!”

他避居大陆,只是希望避免台湾的子女每次看他就生起一次怨恨。

唉!我多么希望这世间的子女都能体贴父母的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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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偎大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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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电话给妈妈,请她趁暑假,带孙子到台北来走走。

妈妈一面诉说台北的环境使她头昏,而且天气又是如此燠热,一出远门就不舒服。然后一面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而且,前几天才问到腰,刚刚你大哥才带我去针灸回来哩!”

“闪到腰?是不是又去搬粗重的东西?”我着急地问。

大概是听出我话里的焦虑,妈妈说:“没什么要紧,可能是上次闪到腰的病母还在呀!”“什么病母?”这是我首次听到的名词,一边问,一边想起一年前,母亲为了拉开铁门,由于铁门门卡住,她太用力,腰就问到了,数月以后才好。

妈妈是典型传统的农村妇女,从少女时代就养成勤俭、事必躬亲的习惯,一直到现在,只要她能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甚至到现在,她还每天亲手洗衣服,我们也劝不动她,只有在闪到腰那一阵子,她才肯休息。

“病母就是闪到腰以后,时常会记住一个地方曾经闪过,就会记在脑子里,然后就很容易在同一个地方门到,就是病母。”妈妈还告诉我,病母虽是无形的,但“看一个影,生一个子”,就会制造出有形的病痛来,总要很久才会连根拔除,到病母拔除的时候,就是“打断手骨颠倒勇”的时候。

妈妈是很乐观的人,她说:“这一次,我把病母也抓出来治一治。”

台语所说的病母,使我联想到另外一句台语叫作“西瓜偎大边”,一般人都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趋炎附势,投靠有权势的一边,其实,这句话原来的意思是,像西瓜这样的水果,身体好的人愈吃愈补,身体虚的人愈吃愈虚。

因此,在农村里,我们如果遇到身体虚的人爱吃西瓜,就会劝他“西瓜偎大边”,“半瞑呷西瓜,会反症”;如果遇到身体好的人担心西瓜太凉,我们也劝他:“西瓜偎大边,像你这么勇,吃西瓜有什么要紧?”

问题不在西瓜上面,问题是在身体,听说西瓜凉冷而导致不敢吃西瓜的人,就是本末倒置了。

在我们台语的母语里,早就知道心的力量很大,因此在遭遇到团境的时候,经常教我们应该回来观照自己的心,而不要去怨恨环境的不顺,例如“昧晓驶船,嫌溪窄”(不会驾船的人通常不会反省自己驾船的技术,反而怨怪溪流太窄)。“家已担肥,不知臭”(挑粪的人,久而不闻其臭)。“是不是,问家己”(事情的是非对错,要先反问自己,再责问别人)。并且,我们还应该时常放下自己的悲观情绪,克服心灵的盲点,口为环境的现象是与心的现象对应的,例如:“窜惊窜遇到。”(愈担心的事就愈容易遇见。)

“昧晓剃头,偏遇着胡须的。”(不太会剃头的师傅,往往诲遇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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