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品人生_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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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品人生_林清玄-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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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的时候,他们纵酒狂歌,大谈圣人的明教与老庄的自然,然后长叹一声“礼岂为我辈设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那是“抗怀物外,不为人役”的境界,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境界,也是“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的境界。

阮咸的音乐天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很年轻的时代就被称为音乐的“神解”,任何音乐到他的耳中马上分辨出高低清浊,丝毫不爽;因此他不但弹奏月琴时能使人如饮醇酒,沉醉不已,他还是个音乐的批评家,对音乐的鉴赏力当世无有其匹。没想到他的音乐批评,竟得罪主掌全国音乐行政的大官苟勋,向晋武帝进谗言,革去了阮咸的官职。

阮咸丢官的时候,官位是“散骑侍郎”,这个职衔我们不用考证来解释,而用美感来联想,就仿佛看见一位卓然不群的流浪琴师,骑着驴子到处弹琴高歌的样子。

事实上,阮咸对当世的礼法非常轻蔑。他曾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子去追求自己私恋已久的胡婢,引得众人大哗,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如今想起来却特别具有一种凄美的气氛。可惜,他在追胡婢时是不是弹着琴,唱着情歌,就不可考了。而这种狂放不拘的生活,正是魏晋时代寄情林泉的艺术家,最真实的写照。

我一直认为像阮咸这样放浪形骸、不顾礼法、鼓琴狂歌、清淡无为的人,他是可以做到忘情的境界,但是他不能忘情音乐,以琵琶殉葬却是不可解的谜,难道这位“礼解”能料到千年之后,人们能从家中的琵琶怀想起千年之前,曾在他手中传扬的《广陵散》由吗?阮咸给我们的启示还不只此,他和当时的艺术家给我们一个视野广大的胸怀,也就是“以大地为栋宇,屋室为禅衣”的胸怀,因于这种胸怀,他们能体会到生活的乐趣,发出艺术的光辉。

我最喜欢“竹林七贤”的一则故事是:有一天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刘伶在竹林里喝酒,王戎最后才到。阮籍说:“这个俗气的东西,又来败坏我们的乐趣!”王戎回答说:“你们的乐趣,岂是可以败坏的吗?”这则故事正道出了“竹林七贤”艺术生命的真正所在,你看阮咸留在坟墓中的琵琶,它虽朽了,却永远不会败坏;因为那一把琵琶,曾经属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心灵,注定了它在人心里永不败坏的玄想——如此说来,琵琶恐怕也是有心的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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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支银针

小_说txt天堂
 一位乡下的小朋友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童话故事,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小朋友也不知道出处,我现在把它记录下来:

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七个女儿,七位公主各有一千支用来整理她们头发的扣针,每一支都是镶有钻石且非常纤细的银针,扣在梳好的头发上就好像闪亮的银河上缀满了星星。

有一天早晨,大公主梳头的时候,发现银针只有九百九十九支,有一支不见了,她困惑烦恼不已,但她自私的打开二公主的针箱,悄悄地取出一支针。二公主也因为少了一支银针而从三公主那里偷了一支,三公主也很为难的偷了四公主的针,四公主偷了五公主的,五公主偷了六公主的,六公主也偷了七公主的,最后被连累的是七公主。

正好第二天国王有贵宾要从远方来,七公主因为少了一支银针,剩下一把长发无法扣住,她整天都焦急地跟侍女在找银针,甚至说:“假如有人找到我的银针,我就嫁给他。”窗外的小树枝听见了,伸进来说:“用我的树枝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树技过硬,头发会竖起来。

山中的泉水听见了,用它冻结的冰块说:“用这冰做银针吧!”但是冷冷的冰一插进头发里就马上溶为水滴了。

天上的月亮听见了,说:“用我银色的光线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月光的银线太柔软了,扣不起头发。

七公主无可奈何的叹息说:“啊!明天有贵宾要来哩!”

第二天,从远方来的贵宾原来是一位王子,王子手里拿着一支银针,他说:“淘气的小鸟在我狩猎的帽子里筑了巢,我发现里面有一支雕有贵城花纹的发针,是不是其中一位公主的?”

六位公主都吵闹及焦急起来,知道那一支银针是自己失落的,可是她们的头发都用一千支银针梳得像银河一样美丽。

“啊!那是我掉的银针!”躲在屋里的七公主急忙跑出来说。

可是王子非但没有还七公主银针,还出神地吻了她,七公主未梳理的长发滴溜溜的垂到脚跟而发亮着……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所有美丽的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听这个故事是在乡下的庭前,出自一位小学女生的口中,她说完故事,抬头望着远山外闪烁晶明的星星,幻想着自已正是那一个失落一支银针的七公主,她全然不知道:“失落”也有悲哀的时候,最后她嘴角带着微笑,在星光下睡着了。

但是听完故事的我,到半夜还不能人眠,是一个多么简单的童话呀!竟使我的思绪飘到了天的远方,《一千支银针》对我来说有一种鲜明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命运繁复的节点,每个人在生命的推展过程中,有着许许多多像银针一样能改变命运的因素,它有时是那样细小,连窗外的树,山中的泉,天上的月亮都帮不上忙,但是却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原来,拥有一千支银针的公主,并不能保证比失落了银针的公主拥有更好的命运。

银针的失落与命运的错失本来是具有悲剧感的,但是因为命运小鸟的穿梭,悲剧便成了喜剧,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再想到生命的失落,当然万劫不复的大失落在人间不是没有,然而像银针那么微小的失落,从大的观点来看总是有补偿的,我一一直不肯相信生命中有永远的失落,永远的失落只有在自暴自弃的人,身上才能找到,我很喜欢培根说的:“人们没有哭,便不会有笑:小孩一生下来,便有哭的本领,后来才学会笑;一个人不先了解悲衷,便不会了解快乐。”失落也是如此,人没有失落,就不能体会获得的真切的快乐,尼采所言:“快乐之泉喷得太满,常常冲倒想盛满的白杯子。”也是这个道理。

这样想时,对生命的事,对情爱的观点,也就能云淡风轻处之泰然了。每个人设若都有一千支银针,不巧失落了一支,不必伤悲;因为我们还有九百九十九支银针,它们仍然能散放光芒,正如天上繁星万盏,有时雨天少了一颗,其他的还是为我们放光。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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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彼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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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总要读一次《红楼梦》,最感动我的不是宝玉和众美女间的风流韵事,而是宝玉出家后在雪地里拜别父亲贾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打发人起岸到家,写到宝玉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以喜似悲,贾政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答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读到这一段,给我的感觉不是伤感,而是美,那种感觉就像是读《史记》读到荆柯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样,充满了色彩。试想,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头赤足着红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别父亲,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觉得《红楼梦》的续作者高鹗,文采虽不及曹雪芹,但写到林黛玉的死和贾宝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实不下于雪芹。

贾宝玉原是女蜗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的顽石之一,没想到女蜗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余下的一块就丢在青梗峰下,后来降世为人,就是贾宝玉。他在荣国府大观园中看遍了现实世界的种种栓桔,最后丢下一切世俗生活,飘然而去。宝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会场的第二大,用考中的举人做为还报父母恩情的礼物,还留下一个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脱之胳。

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国神话里有名的顽童哪咤,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一程一程的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金刚经》里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觉得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这“音声”则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灭的,是尘世里的外观,讲到“见如来”,则非飘然而去了断一切尘缘不能至。

何以故?《金刚经》自己给了注解:“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常想,来固非来,去也非去,是一种多么高远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贾宝玉光头赤足披红斗篷时,脱下他的斗篷,里面一定是裸着身的,这块充满大气的灵石,用红斗篷把曾经陷溺的贪嗔痴爱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尘网。

贾宝王的出家如果比较释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释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罗国的王子,生长在皇室里歌舞管弦之中,享受着人间普认的快乐,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后,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私自出宫,乘马车走向了从未去过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岁(与贾宝玉的年纪相仿)。

想到释迎着锦衣走向荒野,和贾宝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红楼梦》的一句用语:“人在灯下不禁痴了。”历来谈到宝玉出家的人,都论作他对现世的全归幻灭,精神在人间崩解;而历来论释迦求道的人,都说是他看透了人间的生老病死,要求无上的解脱。我的看法不同,我觉得那是一种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千山万叠的风景里去。

贾宝玉是虚构的人物,释迎是真有其人,但这都无妨他们的性灵之美,我想到今天我们不能全然的欣赏许多出家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心不诚,而是他们的姿势不美;他们多是现实生活里的失败者,在挫折不能解决时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断然的斩掉人间的荣华富贵,在境界上大大的逊了一筹。

我是每到一个地方,都爱去看当地的寺庙,因为一个寺庙的建筑最能表现当地的精神面貌,有许多寺庙里都有出家修道的人,这些人有时候让我感动,有时候让我厌烦,后来我思想起来,那纯粹是一种感觉,是把修道者当成“人”的层次来看,确实有些人让我想起释迦,或者贾宝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庙去,那是下午五点的时候,他们正在祭拜太阳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缠绵悠长的印度音乐,里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围一条白裙的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热的太阳烤成深褐色。

我看见,在满布灰鸽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乌黑、满头银发、骨瘦如柴,正面朝着阳光双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他的两眼射出钻石一样耀目的光芒,这时令我想起释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还有一次我住在大岗山超峰寺读书,遇见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个星期日,他的父母开着宾士轿车来看他,终日苦劝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决心,当宾士汽车往山下开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念经,目送汽车远去。我一直问他为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语,使我想起贾宝玉——原来在这世上,女蜗补天剩下的顽石还真是不少。

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种人世里难以见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欢或者悲悯,我敬爱他们;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里,也有精致的心灵。而我也深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灵石,差别只是,能不能让它放光。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





凤凰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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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想,创作的生命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像恒星或行星一争,发散出永久而稳定的光芒,这类创作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巨大而深刻的作品;另一类是像彗星或流星一样,在黑夜的星空一闪,留下了短暂而眩目的光辉,这类作品特别需要灵感,也让我们在一时之间洗涤了心灵。

两种创作的价值无分高下,只是前者较需要深沉的心灵,后者则较需要飞扬的才气。最近在台北看了意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作品《女人城》,颇为费里尼彗星似的才华所震慑。那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说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在火车上邂逅年轻貌美的女郎而下车跟踪,误人了全是女人的城市,那里有妇女解放运动的成员, 有歌舞女郎、荡妇、泼妇、应召女郎、“第三性”女郎等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费里尼像在写一本灵感的记事簿,每一段落都表现出光辉耀眼的才华。这些灵感的笔记,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梦,粗看每一场均是超现实而没有任何意义,细细地思考则仿佛每一场梦我们都经历过,任何的梦境到最后都是空的,但却为我们写下了人世里不可能实现的想像。

诚如费里尼说的:“这部影片有如茶余饭后的闲谈,是由男人来讲述女人过去和现在的故事;但是男人并不了解女人,于是就像童话中的小红帽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一般。

既然这部影片是一个梦,就用的是象征性的语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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