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五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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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子·五弦琴-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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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了?”文子君问。     
    诸葛亮笑着,捏住文子君五指,将她的手挺展开,口里说:“真漂亮哪,天造的琴师!”     
    “可惜有人曾以三尺锋芒,贯穿此手。”     
    文子君一边说,一边抬起另一只手,小指滑过手心一处淡不可见的伤痕。如果真是被剑锋所伤,很显然那是柄又利又薄的剑,是以它斜入肌肤,只留下极窄的一道口子。     
    “那个人是我吗?”诸葛亮若无其事地笑道。     
    文子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诸葛亮,说:“我记得是你。”     
    诸葛亮放开她手,问:“这就是你所谓的仇怨?”     
    文子君愣了愣,回避地说:“至少留下了伤痕。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否则我便不能再弹琴了。不能弹琴的琴师,就像上不了战场的将军一样可怜。”     
    “那时的你不是琴师,我不会对琴师拔剑。”诸葛亮笑叹。     
    文子君不仅是个琴师,还是个将军。     
    与“文先生”相比,“文将军”倒更为人所知。     
    一个在边境上叱咤风云的女将军,率领三千铁骑战无不克。     
    某日她突然辞官不做,魏朝再三不许,她便高悬印信,擅自打马西行。三千铁骑像沉甸甸的黑石,阻拦在洛阳城外的小径上。她异常安静地说:“让开吧,不然便要反目成仇了。”她仗剑以向。没有人与她真正交锋,三千男子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疲倦地握着剑,从三千骏马中穿过。另一只手,紧紧牵住缰绳,马背上坐了个蒙面的女子。     
    文子君就这么走了。     
    离开了魏国。     
    每个自以为知情的人口里都有一套原因。     
    相互之间并不能证明真实或者荒谬。     
    文子君自己从未开口,她其实不是个太多话的人。     
    “很疼。”坐在诸葛亮面前,文子君低头望着手心的伤痕,忽然说,“你刺透我的时候,真的很疼。我没想到你的剑那么快。”     
    诸葛亮得意地笑了:“那本是川中五大名剑之一。”     
    “章武?”     
    “是的,章武。”     
    像流水般顺畅的章武,拥有比闪电更锋利的速度。     
    “你故意放过了我的手指?”文子君转动着手,又问。     
    诸葛亮没有推辞,说:“我相信手掌即使被穿透了,也可以好起来;但我没见过手指被斩断了还能重新接上的。”     
    文子君哈哈大笑,一拍小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指住诸葛亮。她这个动作将清素吓了一跳,但诸葛亮仍然很安静。     
    文子君说:“你个不懂谦虚的人!难道要我感激你吗,诸葛亮?”     
    诸葛亮并不要文子君的感激。     
    诸葛亮吩咐清素取来章武剑。     
    清素按照诸葛亮说的去做了,虽然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诸葛亮双手捧住章武剑,掂量了一下,笑道:“子君还可以拿剑吗?”     
    文子君说:“九年没有尝试了。”     
    诸葛亮说:“那么试试看吧。”     
    他将剑递向文子君,清素突然想说什么,张了张口,终于保持了沉默。     
    文子君没有接剑,她问:“做什么?”     
    诸葛亮说:“我还你一道伤痕。”     
    文子君没有说话。     
    诸葛亮又说:“你抽出此剑,以同样的速度穿透我左手的同一个位置。从此你我间的仇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诸葛亮拔剑出鞘,果是好剑。     
    锋芒有胜寒冰,烛光为之一凛。     
    清素照旧沉默着。她觉得有点疼,却说不出是为什么。不,她不担心诸葛亮的手,文子君向来不是个唐突的人。即使怨恨必须用鲜血来清洗,她也不会收获这样轻易的血液。清素就是有点疼。她想她不是在嫉妒诸葛亮和文子君的关系,清素从未怀疑过丈夫对她的忠贞,尽管对一国之相,那“忠贞”的要求才是可笑的。     
    无名的疼痛吗?     
    清素的身子微微发颤。     
    她看见文子君将剑接过了。     
    她看见眼前的女子正是个趾高气扬的少年。这个少年有一张倨傲、放纵的面孔,眉目深刻得像是烙上去的。白玉冠闪闪发亮,绚烂的花藤在曲线柔美的身体上飞舞。她一开口,一伸手,便教人发现她的手指和嘴唇都好看得紧,往往在不经意间,便散发出暧昧、邀请的气息来了。     
    文子君接过剑,手指缓慢地摩挲剑身。     
    诸葛亮微笑,摊开左手,平举于身前。     
    文子君问:“是吗?剑出必见血,否则为不祥?”     
    诸葛亮点头:“我听说是这样的,而我也一直遵循这句话。”     
    “几次?章武出鞘过几次?”文子君爱惜地问。     
    诸葛亮很快地回答说:“两次。”     
    “还有一次呢?”     
    诸葛亮看向清素,清素无语,面上微微地红了。     
    文子君见了,哂笑道:“原来不是安邦定国的大计,是男欢女爱的游戏啊。”     
    诸葛亮不怒反笑:“安邦定国,只是分内的寻常事,不必用章武助兴。”     
    助兴吗……?     
    助的是什么兴呢?     
    文子君想问,她好奇,她好奇得很难受。     
    烛光下诸葛亮一脸稳操胜券的模样,这叫文子君看着生气。文子君本以为九年的隐居能使她看淡世情、心平如镜,可她见着诸葛亮淡淡微笑的面孔,就会非常生气。     
    为什么他向来都以为自己必会是个胜利者呢?为什么他总是要将别人导向他设计的方向? 文子君在衣裳里挣动了下身体,像有无形的枷锁妨害了她的呼吸。“他知道我会选择放弃的,该死!他早就知道。”文子君暗暗咒骂着。她实在很想一剑刺下,想要看看这个叫诸葛亮的男人会否剧痛难忍。     
    而且,他曾用清素的血点染章武吗?     
    他做过什么?做过什么呢?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文子君的身体累得要裂开了。     
    文子君说:“我做不到与你一样的速度。我一剑下去,会伤你多一些。”     
    诸葛亮没有将手退回,只说:“你若伤我多了,便是你欠我的。”     
    “你很喜欢别人欠你,是吗?”文子君问。     
    诸葛亮说:“我确实喜欢你欠我。”     
    “为什么?”     
    “那会使我觉得比较安全。也许你杀我时,会有所顾忌?”     
    文子君听不出诸葛亮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玩笑。     
    接下来文子君做了一件只有她会做的事,她将干干净净的剑送回鞘内,大笑道:“看啊,多么不祥!”     
    诸葛亮也笑着。     
    清素的面色却变了,清素当了九年的妇人,长久的安定使她渐渐不习惯冒险。     
    然后文子君饮尽盏中酒,慢声说:“我不想与你两清,你即便用性命赔偿我,我仍旧怀有仇怨。很奇怪你会邀我来,诸葛亮呀,如果你有心求死,你的唐突会成全你。”     
    这个该死的男人。     
    有那么多人想要他死,他为什么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文子君恨恨地想,广袖一扬,融进茫茫黑夜之中。    
    


第四部分 五弦琴之清素羽扇纶巾

    当天夜里文子君下榻蜀汉军营,诸葛亮吩咐为她专门准备了一顶小帐。一进帐,文子君就看见了她的清素。她将手按上五弦,感觉到它纯银的质地里,亦隐藏了别样的生气。文子君想:他碰过它了。大凡被他碰过的东西,都会带上他的气息。那是一种世故、圆润偏又很安详的味道。文子君奇怪于为什么一个常年征战,饱染风尘的人,为什么还能有这样恬淡的心思呢?     
    月夜中文子君拂动宫弦,清素发出清亮的正音。五音中诸葛亮偏好宫声,然而“宫声”象征了君主,其实并不适合诸葛亮使用。这个骄傲的男子光明地维持了他的权威,据说很多人在私下议论他的声望、实权远远大过皇帝。但诸葛亮并未因为这些言语而有所收敛,他没有减少一兵一卒,也没将兵权或者政权交还后主。他甚至照旧倨傲地使用“孤”字,虽然这个字可以被封侯者用作自称,但实际上很少有人当众这样称呼自己。诸葛亮是个特例。     
    文子君想不到诸葛亮死后会享受怎样的待遇。     
    她觉得如果她是后主,是那个被十二串冠冕美玉阻拦在权力之外的少年,她将对诸葛亮恨之入骨。无论怎样能干的臣子,也不该遮挡君主。就像无论多么明亮的星辰,都只能是月亮的陪衬。     
    聪明的诸葛亮,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不,他既不像王莽、也不像霍光,当然更不像曹操。     
    文子君沉吟着,多少年来她仍旧不能完全明白诸葛亮的意图。这不可捉摸的疑惑对她的自信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她总想用五弦冲破迷雾,但无论哪个音符,一旦被卷进蒙蒙的空气里,就很快被其中潮湿的气息吸收了,而至于含混不清。     
    清素啊,我的清素。     
    文子君爱惜到痴迷地,抚摩清素的身子。     
    清素在她手下安安静静,每根弦都被月光清洗了。     
    好像多年前,清素——那个女人,在水里冲洗她洁白的身躯。她有乌金般的细发,长可及腰。丝丝缕缕飘拂在急流下,透明的水流拍打着清素的腰肢和肩。她一面咯咯笑着,一面躲避着过于激烈的水击。     
    回忆时文子君张开唇,温柔、无声地笑了。她伸手去,将手掌拢了,仿佛拢住一个女人纤细的腰肢。然后她将手收回,被带到唇边的只有夜间清凉的空气。     
    “菁菁茂木,隐独荣兮;变化垂枝,合秀英兮;修身养行,建令名兮;厥道不移,善恶并兮;屈躬就浊,世彻清兮;怀忠见疑,何贪生兮……?”     
    听得琴声,营外的姜维停住脚步。这个谨慎的青年不想和文子君有太多交往,虽然他与文子君年岁仿佛,心中却尊其为师长,觉得文子君——奇怪的琴师、传说中的将军,乃是诸葛亮那一代的人了。姜维并非没有好奇心,他的优点是能适时地收敛好奇,使大家觉得他少年老成、堪当重任。     
    然而此时姜维忍不住进到文子君营中,施礼说:“文先生还不休息吗?”     
    文子君停下十指,微微欠身:“军中酒太烈,弹个曲子,也好解些酒气。”     
    姜维小心翼翼地将手扶上琴身,问:“先生方才抚的什么?听上去叫人悲伤。”     
    文子君笑了笑:“将军在营外,所以专门弹了个给将军听的曲子。”     
    “给我的吗?”姜维喜出望外,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喜怒形于色,实在是为将者的大忌,于是敛容又问:“先生能告诉我曲名吗?我对琴乐一无所知。”     
    “既然听出了悲伤,就不该说一无所知。”文子君笑道,“曲名为《贞女引》。”     
    传说《贞女引》是鲁国漆室女子创作的琴曲。     
    漆室女倚着廊柱吟唱,邻人听出了她歌里的哀思,问她:“你为什么不快活呢?难道是动了情欲吗?难道是想要出嫁吗?身为女子,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可悲伤的?”     
    漆室女忍不住发笑,回答说:“可惜你啊,太没有见识,也太不了解我。从前有个楚国人得罪了君王,跑到我家避难,他的马踩坏了我的菜园,使我一年没有吃到蔬菜;后来我西边的邻居丢失了一只羊,请我兄长一同去找寻,当时大雾漫天,兄长一去无归,据说是溺死水中。政令的混乱,人生的无常,难道不值得悲痛吗?我内心郁结无所排遣,只好借歌吟抒发心境,你怎么荒谬到以为我是想出嫁呢?”     
    贞女无端被人猜疑,心下更加郁郁,终于抱衣归返山里。她在林中见到女贞木,喟然长叹,有感而作《贞女引》。     
    文子君说话时,姜维一语不发。直到她开口问:“是否我说的太过平淡,使将军觉得厌烦?”姜维才连忙说:“不,我只是在想,文先生何以认为这女人的曲子,适合给我听呢?”     
    “原来你轻视女子。”文子君玩笑地说。     
    姜维慌忙摆手:“不不,我绝无此意。”     
    文子君微瞥姜维,他窘迫的模样使人忍俊不禁。     
    文子君笑道:“女子尚能忧心于政治、命数,将军反倒不曾有这些考虑吗?人世混乱,究竟独善其身好呢,还是该像尘世一样浑浊?生长在偏僻地方的大树,即便枝叶遮天,也不能青史留名;而红尘里饱食灰尘的树木,倒能令人们长久纪念。倘若二者择其一,将军会给子君一个怎样的答复?”     
    姜维想了很久,说:“难道红尘中的树木,就长不高大么?”     
    姜维向来将诸葛亮当成榜样。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或许可以超越诸葛丞相。在蜀汉,只有过度狂妄和不合时宜的人才会与诸葛亮背道而驰。听文子君说到《贞女引》,说到不为人见的树木,姜维立即想到诸葛亮:丞相是入世的人,亦是注定要青史垂名的。姜维没法想象还有谁,在品格、才干、乃至个人修为上能有胜诸葛亮。如果世上真有如此人物,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所以姜维笑了笑,问文子君:“丞相就在红尘中,文先生见过何方隐居的林木,具有比他更好的资质吗?”     
    文子君淡淡道:“这个话题,子君不想与将军说。”     
    姜维犹豫地问:“为什么呢?”     
    文子君说:“只因你我二人,对诸葛亮都有太深的成见。褒贬分明,只恐有失公正。”     
    我——文子君心里一沉,我对诸葛亮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是真的蔑视吗?是完全的仇恨吗?见到他羽扇纶巾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过一个瞬间,想要做个美丽的女人给他看吗?要将话说绝,是何等的荒谬!文子君经常被自己的想法搅得头晕脑涨,所以她很少在外人前谈论诸葛亮的短长。这里所说的“外人”,是除了诸葛亮和她之外的所有人,对,甚至包括清素。在清素面前,文子君口里的“诸葛亮”三字,很早以前就变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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