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五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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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子·五弦琴-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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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尽管诸葛亮穿戴得仍然很整齐,但并不排除文子君在杀死诸葛亮后又为诸葛亮重新穿好衣裳的可能。     
    但是诸葛亮又怎么会将衣裳先脱了,再由文子君刺死他呢?     
    然而,清素这个愚蠢又聪明的女人,偏偏觉得这也是可能的!     
    九年前诸葛亮以章武向她时,诸葛亮非但脱去了外衣,连上身也是赤裸的。     
    游戏呀,那个男欢女爱的游戏。     
    再结实的身躯,也经不得最锋利的章武剑!     
    十三天后,蜀军安全撤离五丈原,在谷内发丧,他们被告知说诸葛亮是积劳成疾。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个说法,因为诸葛亮的劳累人所共见,甚至司马懿——那敌军的统帅,也说诸葛亮食少事烦,岂能长久。     
    姜维在为诸葛亮发丧的同时下达了一道较为隐秘的命令,他说国家需要十名死士,这十个人遵循的是丞相生前的命令,他们必死无疑。死后他们的家属将终生享受朝廷的米粮,他们的父母妻子都会得到良好的照顾。军卒们居然积极报名,一日之内竟有三十余人自告奋勇。诸葛亮之受人尊畏,由此也可见一斑。     
    姜维从中挑选了最强壮的十个,其余没被选上的都有些懊恼,为了表彰他们为国赴难的勇气,姜维命令给那二十几个被淘汰的士卒加一级小功勋。     
    十军卒全副武装地,在姜维的率领下来到文子君面前。     
    诸葛亮的棺木也停在文子君面前。     
    清素也在。     
    清素哭了十三天,把浑身的血液和力气都哭成了眼泪,这使她连呼吸也有些困难,更别说有多余的气力去思考和发令。因此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姜维做的。     
    姜维难过地看着文子君,文子君手捧章武剑,剑仍未归鞘。姜维首先想到的是:她有武器,那么更需要小心。他想这一战将是惨烈的,但他不能退却,任何人都不能退却。有时候,面对危险甚至是死亡,你也只好迎头而上;因为有些事,是你不得不做的。     
    文子君轻轻发笑,她的嘴唇翘起来,盛开了一朵凄红的蔷薇。     
    姜维带来的十个精壮的男人,第一眼见到文子君时,都忍不住想笑,觉得这样来对付一个女人,真是小题大做;但当他们看见文子君嫣然一笑时,没人再觉得好笑了,是的,一点也不好笑,她正看着每个人,她看人的样子像只“妖”。     
    幽蓝的妖瞳,荧荧惑惑。     
    文子君对姜维说:“十个人么?真好的记性啊。”     
    姜维怔了怔,说:“我并不愿如此,可你不该!”     
    文子君幽幽一笑,说:“你看见了吗?”     
    姜维不说话了。     
    没有人看见,但即使不看见,也必须如此。     
    文子君低低地、颤抖着笑起来,她轻声说:“诸葛亮,是聪明的。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聪明的人。是被我杀的吗?他被我杀死了吗?哈哈,哈哈……”     
    突然文子君板下面孔说:“我确实很想杀他。”     
    文子君又说:“但是我用不来章武,章武是诸葛亮的剑,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文子君接着说:“要用,也用我的匕首。”     
    文子君并不想活,只是她答应了清素自己绝不比她早死。文子君柔柔地看向清素,那女人失神的双眼叫她一阵一阵的心疼。也许清素也要死了,诸葛亮一死,清素就跟着放弃了生存。文子君觉得很滑稽。蔷薇花是有刺的,生刺的枝条斜插入文子君的心里,坚硬得像钢丝一样,再温柔一搅,寸心段段皆碎。     
    文子君低声呼唤:“清素……清素……”     
    清素恍恍惚惚,像在梦中。     
    姜维说:“得罪了!”     
    姜维正要抬手,文子君厉斥一声:“姜伯约,你急什么!?”     
    她严峻的面目使姜维心里一虚,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     
    身为将军,他明白无论何时都不该在气势上有输于人。但在文子君面前他无法生气。真奇怪,这似乎只是一件应当做的事情,而未必要带有强烈的情感。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一点愤怒的心也没有?     
    姜维呆若木鸡,十名军卒没有得到姜维的命令,也便一动不动。     
    文子君垂下头,疲倦地笑了,她笑得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她细声说:“只为了杀我么?那不是大事。不过姜维呀,我若不想死,是无人杀得了我的,你说呢?”     
    姜维“唔”了一声。     
    倘若正大光明,文子君也许并不难杀,但杀她的理由不能告人。如果偷偷行事,文子君要自保就绰绰有余。     
    诸葛亮必须是病死的,必须是像他在白帝城的承诺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汉唯一的丞相诸葛亮,绝不能死在女人手里。     
    文子君对清素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清素没有说话,清素的眼睛完全干涸了。她没有瞎,但她似乎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文子君在说什么。     
    对清素的默然,文子君不以为意,她只淡淡说:“这事情,别人知不知道都无所谓。我只想告诉你。”     
    清素缓慢地,将面转向了文子君。     
    文子君说:“诸葛亮不是我杀的。我确实很想杀他,但他不是我杀的。”     
    清素仍旧怔怔的,一语不发。     
    等了等,文子君又说:“不相信我吗?是啊,每个凶手都会争辩自己的清白。那么便让他们杀了我,清素,你说好不好?”     
    清素没有说好,清素好像忘记该怎么说话了。     
    文子君把章武放到棺上,她微笑着摩挲那漆黑的梧桐木,笑道:“这样的棺材,与他倒也般配。蜀汉无人敢剖开他的身体,找到死亡的原因,所以我也将成为刀下之鬼了。死……其实并不可怖吧。”     
    文子君活着只为了一个承诺。     
    一个不准她死的承诺。     
    但如果清素允许她死呢?     
    文子君笑得淡淡然的。    
    


第五部分 五弦琴之广陵死亡的瞬间

    六七杆长枪同时扎进文子君的身体里。     
    文子君丰满的身躯像个水袋子一下就破了,从里面流出血来。     
    直到那时清素仍然没有阻止众人,她也没有要求文子君活下去。     
    文子君看见了她的眼泪,文子君想她是在为诸葛亮哭泣,所以文子君死了。     
    被挖出来的心脏破破烂烂,看不出它曾经是颗完整的、骄傲的心,看不出这就是文子君的心。     
    天下无双的文子君。     
    天下无双的琴师文先生。     
    天下无双的统帅文将军。     
    死在诸葛亮死后十三天。     
    而今我也要死了,巨大的鬼头斧的影子沉重地落在我脸上。正如章武的影子,也曾经这样地落在文子君脸上。     
    名剑被握在诸葛亮手里,诸葛亮的手干燥、稳定。章武锐利如冰,这本是他的剑,就像清素原该只属于文子君一个人。     
    八月二十八日夜,诸葛亮问文子君:“清素,为了清素你想杀我,是么?”     
    文子君说:“是的。”     
    诸葛亮笑道:“无论我是否能给她幸福?”     
     ∥淖泳犹豫了一下,说:“只是怕她伤心,才迟迟没有动手。?    
    诸葛亮慢慢地笑了,他说:“那天,姜维布置下刀斧手,我会不知道么?”     
    文子君哑然,思索着说:“我本就奇怪,原来你是假装的。”     
    诸葛亮得意地说:“你在五丈原。知道我为什么来五丈原?只因你在五丈原。”     
    淖泳没有接过他的话,她想他会继续说下去?    
    果然,诸葛亮继续说:“诚如你言,我对病理是在行的。军医们全是些战战兢兢的笨蛋,只有我知道我的病、知道我的死期,我也知道我适合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文子君在心里赞叹着:他是聪明的,或者该说,他狡猾得使人吃惊。     
    结局从来也不在文子君手里。她原来还一直在为杀不杀诸葛亮、怎么杀诸葛亮而苦恼呢!却不知,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一颗棋子,被捏在诸葛亮整洁、有力的手指里。     
    诸葛亮说:“很早就想杀你,子君,你明白么,我很早就想杀你。”     
    诸葛亮说:“只不过需要一个恰当的方式,我喜欢把事情做到完美无瑕。”     
    诸葛亮又说:“子君,你该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重新再读一遍这个故事,你也会知道诸葛亮心里一直想的是什么。文子君想杀诸葛亮的理由,正是诸葛亮要杀文子君的缘故。这是个需要再读一遍的故事。读过爱情之后,再从爱情里读出嫉妒来、读出怨恨。     
    诸葛亮说:“为什么呢?如果清素可以忘记你,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说这句话时,诸葛亮仍然微笑着,他笑得很悲伤。他从未对清素说过我爱你,也没有说过我想要你。他想告诉清素他不说并不是因为他不爱或者不想要,对于诸葛亮,有些话是他无法说出口的。欢喜到了深处,他往往选择沉默。     
    临死前诸葛亮突然很想叫清素进来,他很想告诉她:“我一直想要你,非常想。”     
    他还想告诉她:“那些不能要你的时候、不适合要你的时候,我都忍耐得很辛苦。”     
    他甚至想说:“我爱你。”     
    “我爱你”——好肉麻的三个字。诸葛亮偏偏想肉麻一回。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也不能叫清素进来。他能给清素看见的只是他沉默的尸体,尸体不会说话,即使是最庸俗和最肉麻的话,也不会说。     
    诸葛亮从不功亏一篑。     
    他对于死亡的安排,是他五十四年生命里最后一回神机妙算。     
    现在诸葛亮快死了。     
    濒临死亡的他面色苍白,居然拥有了一种叫人心疼的美好,眉目清晰、嘴唇温柔。有一种药,无味、无色,在带给人死亡的同时,也能给人带来无比优雅的美好。     
    他微笑着,向前倒在文子君身上,单手握住文子君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而清晰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记得么……二桃杀三士。” G     
    二桃杀三士——《广陵》!     
    《广陵》《广陵》,诸葛亮的身体一沉,文子君感觉到他死在了自己身上。文子君同时也感觉到她自己的死亡,这个男人早将一切筹划得完美无缺。     
    文子君笑了,她把死去的诸葛亮扶去床上睡好。     
    章武有血,身后衣裂,具体的原因已不可考。     
    诸葛亮死了,文子君死了。     
    后来魏延也死了,人们说魏延死于诸葛亮的遗计之下,这完全是造谣。     
    渭水对岸的司马懿没有穷追蜀军,人们说是“死诸葛吓退生仲达”,这也太荒谬了。     
    死去的诸葛亮只做了一件事,他杀了文子君。     
    五丈原上完美的谋杀案,像锦囊被层层剥开。     
    那都是先人们做的事情了,传奇永远都属于古代。而今我也要死了,我举目天空,太阳好得紧。我盼望能在死后见到文子君,或者我也有幸能见到授我清素竹琴的诸葛亮。死亡的瞬间很短暂,有些事情我还不能想得很清楚,我想再问一问他们。     
    可笑我也是个好奇的人。     
    诸葛亮说过:“好奇不好,一点也不好。”    
    


后记后 记

    一领黑色披风,上面用火红绣着牡丹或者蔷薇花,风一来,披风就啪啦啦地作响那个双腿修长、有如闪电的女人,一夹马腹,箭般冲出——这个,便是我心里的文子君?    
    就像谎言说多了,便成了真一样,对于这个女人,想得多了、写得多了,她就成了真的。渐渐的我相信,在风尘远去的三国,果然有过这样一个女人,她生在吴国、长在魏国,后来因着倔强的爱情,她抛弃二品上将的官衔,一个人牵一匹马、马上载着个女子,穿越三千铁骑,来到西蜀,并就此停留。她不但是个惊世的将军,也是个惊世的琴师,一个绝伦的棋手,她还可以是个书法高手,一个绘画妙才,她可以达到你我想象的每一种技艺之极至,但无论外在的笔墨如何安排,这个叫文子君的,始终保持着她独一无二的性格:骄傲、倔强、热烈和孩子气,当然也生而妩媚。正是这些,成全了她,也注定要毁灭她。     
    有了文子君,之后才有《五弦琴》和《黑白子》,后者说的是她少年事,前者则讲述了她完整的死亡。除了文子君外,这两个故事里,又都牵涉到另两个人,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某女人——或叫清素,或称竹影,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文子君的爱人。对文子君来说,爱是甜蜜的毒,她追逐着,又躲避着,像是一早就知这情感会引领她进入绝地,另一面,又完全抵挡不住诱惑,抵挡不住她目之所见的、那种能被企及的光明。     
    爱是光,照亮人们的眼睛。     
    文子君爱不爱诸葛亮呢?     
    我想是爱的,但有一种爱,感觉得到,说不出口,即便说出来,也会被对方、被自己,当作个玩笑来对待,好笑的、可怜的玩笑。     
    然则文子君要死,死在诸葛亮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整整齐齐的诸葛亮。     
    纤纤细细的竹影。     
    热热烈烈的文子君。     
    发生在这三人之间的故事,值得被记录和回忆。     
    我所做的,正是这个工作。     
    至于文风,早先我坚持喜欢《黑白子》多过《五弦琴》。因为《黑白子》里,有我向往的从容,有淡淡飘逸出来的茶香、少年人的聚会登高、有敲打竹筷为歌的风流和干净的、笪棋的手指,那全是我喜欢的。相比之下,《五弦琴》却较为紧迫。然而,近日重读后文,竟至于战战兢兢!它包藏的深刻情感,以及这种情感所具有的建设力和毁坏力,令我欲罢不能。我再次一口气读完了《五弦琴》,就像去拜访了个孤傲的朋友。我站在门前石阶上说:“啊……我懂得了,我懂得了。”他挥一挥手,脸上浮着寂寞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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