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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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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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纪跃也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惶惑,坐在一把闪闪发光的镀铬折 
椅上,手里拿著一盘新买的录音带,低头研究那封套上的曲目。他已 
经穿妥了新得扎眼的藏青色西装,打好艳红底子带金龙图案的领带, 
脚上是一双铮光发亮的三接头黑皮鞋。对于母亲的叮嘱,他不屑于作 
出反应,他还有什么好拾掇的?他盼著该经受的一切早一点结束,就 
象录音带在答录机里快速卷动一样——何必慢悠悠地走上一遍? 
    薛大娘和孟昭英一并出了屋。她让孟昭英快几步先到院门外去, 
她自己则要去澹台智珠家请澹台智珠出马。 
    这时薛师傅在大门口迎住了那辆停靠过来的出租汽车。他弯下腰 
朝里一看,大吃一惊:怎么车里坐满了人呢? 

             9.京剧女演员只好从迎亲行列中退出。 

    从出租汽车里出来了三个神色仓皇的男人。他们一下车便直奔院 
内,对薛师傅和迎出门来的孟昭英连斜眼一瞥的兴趣也没有。薛师傅 
和孟昭英都不禁愕然。薛师傅正想凑拢车窗问问司机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司机却开动车子,显然是要掉头离去。薛师傅一时间懵了,呆呆 
地站在了大门口,活象一尊石雕。孟昭英总算及时恍然,忙过去对公 
公说:「爸,这不是咱们要的那辆车。」 
    那三人原来是澹台智珠的同事。为首的一个长著一张马脸,但皮 
肤白皙,头发墨黑 (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用染发水染过的), 
鬓角留得很长,戴著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穿著一件织有古钱图案的赭 
色绸面对襟皮袄,领口没有系拢,露出里面的一条绸子围巾,那绸子 
围巾是蓝底子的,上面似乎印满白色的书法作品。他便是将同澹台智 
珠合演《卓文君》的小生演员濮阳荪。另外两个,矮胖的一位是拉二 
胡的,乾瘦的一位是弹阮的。他们急匆匆奔向澹台智珠的家门,恰巧 
澹台智珠穿好了衣服,正同薛大娘准备同到院门之外,双方劈面遇上。 
    澹台智珠一望见这三个人,便觉是不祥之兆。她请乐队的五位主 
力来吃饭,为何只来了两位?而且最主要的两位——拉京胡的老赵和 
打板鼓的老佟,竟然都没有来,弹琵琶的小秦也不见影儿。而她并没 
有邀请的濮阳荪,偏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这不是乱了板眼吗? 
    濮阳荪一见澹台智珠,先耸眉惊叫起来:「哟,智珠,你这是意欲 
何往呀?」 
    澹台智珠恨不能一下子把对方问个明白,但薛大娘就在自己身边, 
已允诺承担的迎亲任务怎好就此推脱,便对三位来客笑笑说:「真不巧, 
我得出去一趟,你们先进屋坐吧,我去去就回来!」 
    濮阳荪并不放过她,依然表情丰富地盯问:「你究竟哪儿去呀?有 
什么事比咱们的事更火烧眉毛呀?」 
    澹台智珠只好望望身边的薛大娘,解释说:「我帮邻居点忙,给迎 
迎新娘子去。」 
    濮阳荪连瞥薛大娘一眼的兴致也没有,只是双手一拍,又伸出右 
手食指一转一指,指定澹台智珠说:「你呀,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澹台智珠一惊,心情更加慌乱,不由得连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们光瞎咋唬,能不能说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啦?」 
    拉二胡的那位便在猴阳荪身后说:「老赵、老佟另攀高枝啦!」 
    弹阮的那位也在濮阳荪一旁说:「快想辙吧,要不咱们可就散摊 
啦!」 
    澹台智珠心里 「咯登」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沈落并断裂在那里。 
啊,她曾有过的最坏估计,果然在今天成了现实! 
    薛大娘从三个陌生人一出现便感到不安,及至听见看见他们跟澹 
台智珠这么一说,澹台智珠那么一皱眉、一发楞,心里不由得比澹台 
智珠更其慌乱。迎亲的小汽车已经停在门口了,这可怎么是好?她巴 
不得澹台智珠撂下那头暂且不管,及时同昭英出发往女家去迎亲。可 
眼下的形势显然容不得澹台智珠跺脚走人。她只得赔出个笑脸对澹台 
智珠说:「智珠呀,那你就先把这几位师傅让进家坐吧。我们在大门口 
等你一会儿。你安顿好赶紧来吧!」又对那三位陌生人说:「让您三位 
师傅受屈啦,我们求智珠帮个忙,不一会儿就能回来。」 
    澹台智珠同那三位来客进了她家以后,薛大娘赶紧走出院外,使 
她大吃一惊的是院门口并没有停著小轿车,只有薛师傅和孟昭英翁媳 
二人呆立在那里,引颈朝胡同口外眺望。她眼前不由得一暗,心想今 
儿个是冲撞了谁呢?怎么就没有一档子事儿顺心?…… 
    澹台智珠让三位客人落座以后,顾不得沏茶招待,忙让他们「细 
细道来」。原来那拉京胡的老赵和打板鼓的老佟,今儿个一早就让一位 
资历、待遇、名气都比澹台智珠略胜一筹的演员接到家里去了。虽说 
详情不清,但那位澹台智珠得叫作 「师姐」的角儿 「鱼竿钓鱼」(戏剧 
界行话,把主演、场面挖走都叫「鱼竿钓鱼」),是再清楚不过了,而 
老赵和老佟的 「不地道」,也由此暴露无遗。拉二胡的和弹阮的二位在 
 「汇报」中一方面表白著自己对澹台智珠的「忠心」,鄙薄著那老赵、 
老佟二位的「不义」,一方面也并不隐讳他们的观点:「虽说一块儿合 
作是为了事业,到底谁也不爱喝见不著油星子的清汤。」是呀,澹台智 
珠理解他们的心情。给谁伴奏不是一样干活?跟著那位 「师姐」,时不 
时能到全聚德、丰泽园 「聚餐」,到家里对戏,也总有啤酒、汽水、冷 
切 (肉肠、火腿等不必加热的熟食。)、糕点、水果招待;「师姐」记性 
还特别好,知道你有个上幼稚园的儿子,就时不时往你手里塞块巧克 
力;知道你有个老母亲牙口不好,逢年过节兴许就提个西式寿糕去拜 
访;而且「师姐」香港、海外都有许多的关系,能说动那边请她去搞 
访问演出,出访时乐队自然都能跟著去开眼……跟著我澹台智珠呢? 
我倒有那个善待他们的心,可就凭我跟李铠这点工资,能给他们那么 
多好处吗?我老不能出国演出,乐队不等于总跟著我忌洋荤吗?澹台 
智珠想到这里,心里说不出是自卑还是愤慨,只觉得鼻子发酸。她想 
到老赵、老佟二位前一阵子在她面前起誓的情景,就更不能自持。当 
时他们都对她说:「咱们一块儿合作,为的是艺术。咱们一块儿创出新 
腔来,不比吃烤鸭子痛快?」可当他们的玩意经她点拨趋向成熟之际, 
他们就变心了!他们甘心被那「师姐」当作花木挖走!他们的良心给 
撂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濮阳荪看出澹台智珠的惶急愤怨,便把坐椅朝她身前挪了挪,诚 
心诚意地出主意说:「智珠呀,『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只要拿定了主 
意,今儿个晚上我去老赵、老佟家里,约他们明儿个晚上到八面槽 『萃 
华楼』会齐,你我加上二胡、琵琶、大阮三个,对他们俩动之以情, 
喻之以理,毕竟你们合作了多年,我就不信他们能那么下作——见利 
忘义!」 
    澹台智珠心里也有跟那位「师姐」争个短长的想法,那边固然有 
比自己多的利,自己终究有比那边硬的理;再说前些时灌唱片拿到的 
一百块钱酬金还没有动,只要自己改进一下原先 「抠门儿」(吝啬的意 
思。)的作法,舍得在关键时刻「出血」,老赵、老佟也不至于就无所 
顾眷——他们同自己合作已达到驾轻驭熟的程度,跟那位 「师姐」去, 
且得「夹生」一段……不过,澹台智珠在心里也本能地掐算了一下, 
 「萃华楼」可是甲级饭庄,要包桌的话,七个人一桌就得七十元,酒 
水还在外;要是去了临时点菜,一是座位没有保证,二是被请的人会 
觉得自己小气,三是未必就能省钱……加上饭后叫出租汽车把他们分 
头送回去,那一百块灌片的酬金怕都不够使,少不得还要拿活期存摺 
去银行里取个三十五十的……啊呀,李铠会怎么说呢?他那买一架日 
本柯尼卡牌「傻瓜」照相机的计划,难道又得推迟吗? 
    澹台智珠想到这些,只觉得力不从心,不免心灰意懒起来。她蜷 
缩在沙发中,双手搓揉著那鹅黄拉毛围脖的穗子,恹恹地说:「算了算 
了,人各有志,就由他们去吧!反正团里还得另给我找人,总不能让 
我上不了台吧!」 
    二胡和大阮一听这话,便连连摇头,争著说:「不能让老赵、老佟 
走啊!」「咱们得想法子拢住他们啊!」 
    濮阳荪扬起眉毛,拔高嗓门说:「气可鼓不可泄!智珠呀,实跟你 
说吧,只要明儿个晚上他们到了 『萃华楼』,你就看我的吧,我袖子里 
揣著个『杀手涧』哩——我把你那『师姐』的老底儿一抖落,老赵、 
老佟一准叽哩骨碌地回到你身边,瞧著吧!」说著从丝棉袄的袖口里抽 
出一方雪白的手绢来,仿佛那便是足以制胜的 「杀手涧」;他用那手绢 
往脸上轻轻地按了一通以后,强调地说:「让老赵、老佟明儿个晚上跟 
咱们坐到一张桌子边上,是关键的关键!」 
    正说著,李铠打外头回来了。李铠起床以后,失悔头晚上对澹台 
智珠的粗暴,因此表现得格外温驯。澹台智珠把中午请客吃饭的事和 
上午为薛家迎亲的事告诉他以后,他主动表示可以立即去地安门菜市 
场等处跑一圈。此刻他便是从外面采购归来。他不但从地安门菜市场 
买到了上好的瘦肉和难得见到的蒜苗,还从后门桥自由市场买回了一 
只母鸡和两条鲤鱼;碰巧又在那里遇上了卖红肖梨的,他想起起澹台 
智珠爱吃红肖梨甚过鸭梨和雪花梨,忙为她买了三斤,加上别的一些 
东西,他右手中的草编筐和左手中的网兜全部胀得滚圆欲破。 
    李铠进院门之前,自然看到了薛师傅、薛大娘和孟昭英,同他们 
打了招呼。薛大娘还嘱咐他,「我们的车这就快来了,你让智珠早点出 
来吧。」他满嘴应承:「没错儿!」 
    谁知他一进得屋门,呈现他跟里的,却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景。 
    他首先没有料到乐队的人会提前到达。再说,怎么那个最见不得 
的濮阳荪竟昂然在座!不是并没有请他吗?他一听说濮阳荪即将同澹 
台智珠合排《卓文君》,便给智珠递过话:「那个阴阳人你可别给招到 
家里头来!」智珠当时便发誓般地说:「我让他来算我发疯!」只是还解 
释了几句:「他那个人台上犯酸台下也犯酸,是让人起腻,可如今小生 
难找,他跟俞振飞俞老板请教过,到底唱、做上还有点功底,人其实 
还不是歪人。你别乱说人家,什么阴阳人不阴阳人的,传出去影响不 
好!」后来那濮阳荪也确实没来过他们家。怎么今天——偏偏是今天— 
—却来了?来了还不算,看他坐的那位置、那做派! 
    当时澹台智珠坐在沙发中,隔著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中是二胡, 
大阮坐在饭桌边的一把椅子中,独有濮阳荪不伦不类地坐在饭桌和茶 
几之间,而且把他坐的那把折椅拉得贴近澹台智珠所坐的沙发。李铠 
进屋时,其余三个人都不由得把眼光偏向屋门望著李铠,唯有他依然 
盯著澹台智珠,眉飞色舞,比著手势,在那里高谈阔论。李铠面对著 
这样的现实,怎能不火? 
    李铠朝饭桌迈了几步,「咚」地把手里的菜筐和网兜往桌上一撂。 
这时濮阳荪才注意到他。濮阳荪扭头望了他一眼,竟没意识到他是澹 
台智珠的爱人,以为他大概是澹台智珠兄弟一类的家属,连微笑一下、 
点个头的注目礼也未行,便又朝著澹台智珠,自顾自地议论起来:「你 
那『师姐』她呀——本是个银样鑞枪头,你可用不著犯怵……」 
    澹台智珠打李铠一进屋,便意识到头上的阴云更加浓重,她该怎 
样向他解释?他能听进她的解释吗? 
    二胡、大阮本是熟人,他们在李铠走到饭桌前时都笑著同他打了 
招呼。李铠眼里并没有他们,他只恶狠狠地盯住了濮阳荪和澹台智珠。 
澹台智珠从李铠眼里看出了雷鸣前的电光,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打断 
濮阳荪的话头,尴尬万分地介绍说:「濮阳荪,这位是我的爱人——李 
铠。」 
    濮阳荪听了这话,圆睁双眼,立刻站了起来,朝李铠拱手致意说: 
 「哟!敢情您就是智珠的那口子呀——小生这厢有礼了!」 
    李铠真恨不能啐他一口,强忍了几秒钟,才改为瓮声瓮气地说, 
 「你是谁呀?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濮阳荪一听这话,方知得罪了人,刚才的伶牙利齿,顿时变成了 
张口结舌。他窘得满脸红紫,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场面。 
    李铠当然早就认得濮阳荪,濮阳荪在此以前确实并不认识李铠。 
濮阳荪其实是个善良而胆小的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出生在一个官 
僚家庭,受家里熏陶,从小酷爱京剧。解放前夕他正在辅仁大学上学, 
学的专业是化学,醉心的却是票戏。他一生不问政治,只要能过戏瘾, 
他便感到满足。二十一岁的时候,他花钱请了几位名艺人,为他在一 
个堂会上配戏。那是他精神生活所达到的一个高峰,至今回忆起来, 
还不禁心荡神弛。他最早学的是花旦,师法的是筱翠花的路子;后来 
又改攻青衣,《三堂会审》是他的拿手好戏;到解放后他乾脆下了海, 
因为剧团里缺小生,他便又转了小生,虽说一直是给二流旦角配戏, 
他倒也怡然自得。「文化大革命」中因为 「京剧革命」革掉了小生小嗓 
这个行当,他便在「样板戏」中充当零碎杂角,演个村民甲或匪军丙 
什么的。粉碎 「四人帮」以后,他又演上了小生,因为小生演员奇缺, 
他在团里的地位居然扶摇直上,近来竟有两、三个挑大轴的旦角约他 
配戏。他忘掉了自己的年龄和经受过的烦恼,兴致勃勃地投入了频繁 
的排演和演出活动,产生出一种 「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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