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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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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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师傅立刻把那五分钢崩儿拾起来,投入中年妇女臂中挽的菜篮 
里,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你拿走吧。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 
    那中年妇女虽然讪讪的,却终于并不付钱,转身走了。 
    冯婉姝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她更喜欢这位未来的公公了。她理解 
他的心情:他希望人们尊重他的劳动。他并不需要施舍。他收的不是 
料钱而是手工钱。 
    荀师傅一抬眼,发现了她:「姑娘,你鞋怎么了?」 
    冯婉姝对他微笑著。她脚上是一双坡跟凉鞋。她真希望那鞋有什 
么毛病,然而那双鞋偏新得令人遗憾。可是她又有什么必要非得装扮 
成修鞋人,来接近这位长辈呢?难道她不可以开诚布公地同他对话 
吗? 
    她索性把车子支在摊旁,坐到摊边的一个马扎上,开门见山地对 
荀师傅说:「您是荀师傅吧,我叫冯婉姝,我是荀磊的物件。」 
    荀师傅一下子被她弄懵了。李向阳如果遇到这个情况,一定不会 
象他那样慌乱。他颧骨泛红了,把烟斗放下,又拿起来,戴上老花镜, 
又把它取下,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小磊子的物件是你啊,你 
叫什么名儿?」 
    冯婉姝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并且把每个字的写法和发音都告 
诉了他,但显然他只记得住她姓冯,而弄不清她名字那两个字究竟是 
什么。 
       「小磊子昨儿个晚上才给我们打招呼,说他物件今儿个来家。原 
来是你啊。」荀师傅克服了最初的慌乱,恢复了尊严感,盯住冯婉姝端 
详著,慈祥地说:「你还没去家里吧?你先家去吧,多玩会儿。小磊子 
他妈给大夥包饺子吃。我今天也早点收摊回去,吃饺子。你南方人吧? 
爱吃饺子吗?茴香馅的吃得惯吗?」 
    冯婉姝点著头。其实她最怕茴香了。芹菜、香菜和茴香她家从来 
不吃。她发现荀师傅那鞋摊上有许多铁罐头盒,里头都搁著一块吸铁 
石,把一堆钉子吸在一起,活象是蜷缩的刺猥。「多有意思啊!」她拿 
起一个「刺猥」来瞧,活泼地笑了。 
    荀师傅见她那身打扮,本以为她会瞧不起修鞋匠,她这么一个动 
作,使荀师傅心里轻松了讲多。他们今后真要成为翁媳吗?他们能和 
睦相处吗? 
    从那以后,半年多过去了。冯婉姝常到荀家,路过后门桥时,只 
要荀师傅在摆摊,她也总要停车坐坐。她对荀师傅愈加敬爱,因为她 
不断从他身上发现出闪光的东西,这闪光的东西又不断照亮著荀磊的 
形象。然而荀师傅对她始终仅止是容纳而已——她显然并不符合荀师 
傅心目中所渴望的儿媳妇形象。她渐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天,和煦的冬阳照耀著后门桥,使人们感觉这个冬天真是出奇 
地温暖。冯婉姝同那迎亲的小轿车相遇以后,便推车来到了荀师傅的 
摊前。荀师傅发现了她,点著下巴示意让她坐下,手里继续著修补工 
作,和蔼地问她:「吃过早点啦?」 
    冯婉姝坐到马扎上,笑著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能没吃!薛家接 
亲的小汽车都开过去了。」 
    荀师傅眼里望著 「引路猴」(缝鞋的锥针,)仿佛是无意地说:「今 
儿个家里可有好吃的!」 
    冯婉姝猜测:「又是螃蟹吗?冰冻的海螃蟹?昨天我们甘家口商场 
也卖来著。」 
      「不是那个。」荀师傅不知为什么让 「引路猴」扎了一下手,这在 
他来说是万次不遇的事儿,他哆嗦了一下,恢复勾线,有点犹豫地宣 
布,「是我们的家乡菜。你去了就知道了。今天……咱们家有 『郤』(河 
北一些地方把「客」读成「郤」(??e)。)来。」 
     「谁呀?」冯婉姝猜测著,「大姑从老家来啦?二姑从唐山来啦?」 
她虽然还不好意思称荀师傅夫妇为爸爸、妈妈,但荀磊的两个姑妈她 
早就叫上了大姑、二姑。 
     「都不是,是你没听说过、更没见过的人。打我们老家那边来的!」 
    冯婉姝漫不经心地应著:「是吗?那是得好好招待招待啊!」 
    来了两个修鞋的,冯婉姝把马扎让给修鞋的坐,她对荀师傅说: 
 「我先去啦。您有什么话要我捎回去吗?」 
    荀师傅想了想,欲说又止,摆摆手,让她骑车去了。 
    荀师傅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修鞋不象往日那么麻利。他心里搁 
著一桩心事。今天要来的是他当年战友的女儿。那战友也是冀中人, 
名叫郭墩子,他们前后脚参的军,一块儿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一 
块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后来又一块儿进城当了工人。一九六○年, 
他们两人的妻子都怀了孕,正是困难时期,工厂缩减,郭墩子决定全 
家迁回农村,他认为领下一笔退职金,回去以后继承祖屋,开辟一个 
新的局面,也许会比在城里生活得好些。临走前,荀师傅给他饯行, 
把全家所有的肉票,在那一顿全用上了。干了两杯二锅头,他俩回忆 
起当年战场上的情谊来。有一回荀师傅被炮弹震晕了,是郭墩子把他 
背回到安全地带,用尿把他浇醒的。这类事只有身受的人才能体验到 
其不可计算的价值。他们都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谊, 
于是在谈到双方妻子都有著身孕一事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要是 
一个小子,一个闺女,长大了就让他们成亲!」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 
他们再没机会见面,只通过几封简单的信。纷坛的世事冲淡了他们酒 
桌上的誓言,然而并没减弱他们双方内心里的情分。他们果然是一个 
生了小子,一个生了闺女。转眼一对男女都二十多岁了。前两天荀师 
傅忽然接到一封信,正是那郭墩子的闺女写的。看来她的文化水平也 
就同荀师傅相平。她称荀师傅为大爷,短短的几行文字里,报告了他 
好几件事:一是她父亲不幸已在十多年前去世了,二是她母亲最近身 
体还好,三是她母亲让她进京找她荀大爷来。她还说了动身的日期。 
那么,恰是今天到达。头晚上荀师傅又把这封信从胸兜里掏出来一句 
句看了半天。这闺女为什么不写清楚?她父亲是得什么病过去的?为 
什么那么多年里都不告诉这边一声?她母亲身体究竟如何?是不是怕 
这边担心,有了病也不说?她这回来究竟是怎么打算?是来看看大爷, 
请求一点经济上的帮助,还是另有什么深意?夜晚枕畔,荀师傅把自 
己揣想到的都跟老伴说了。老伴——其实还不算老——只嫌他怎么躺 
下了还抽那烟斗,呛人!对于即将来临的这个农村姑娘,却充满了最 
浓厚的同情和善意。她说:「咱们就把她留下,当闺女待。现在咱们家 
也不困难了,有咱们的就有她的。大夥都活动活动,给她找个临时工 
干干,要不帮她找个心善的人家,当保姆,让她攒下一笔钱再回去, 
说不定还能在我们厂里给她找个物件。让我把厂里光棍们挨个儿想一 
想……」荀师傅说:「也不知她妈在她后头又有几个孩子,她走了她妈 
有没有人照顾。她妈兴许跟她说了我们哥儿俩当年的誓言,是让她把 
咱们这儿当婆家来奔的。」老伴并没有他那种心理压力,轻松地说:「嗨, 
就算那样也没啥。如今农村的人也懂得婚姻自由的理儿。她一见咱们 
磊子有了物件,自然断了那个念头。只要咱们善待他,她回去了她妈 
准高兴。」荀师傅却兹兹地抽了半天烟斗,心里头嘀咕著:「她是个乡 
下姑娘,就算磊子能善待她,小冯能吗?小冯要露出些个轻视她的意 
思,她心里能好受!那我不是对不起郭墩子了吗?再说……」他没有 
按逻辑再往下想,在他潜意识的深处,他是觉得应当把这个农村姑娘 
按誓言娶给荀磊的,并且,他想象中的这位媳妇的模样、做派,处处 
都比冯婉姝更合他的心意…… 


    后门桥一带热闹起来。阳光斜照到鼓楼庞大的身躯上,巍巍鼓楼 
俯视著芸芸众生,它在沈思著什么? 



           第三章巳(上午9 时一 11 时)  

                   11.新郎并不一定感到幸福。 

       「好好的,你怎么又给『掐』了?」薛大娘实在忍不住,责备薛 
纪跃,「你留神别把答录机鼓捣哑了!」 
      「妈,坏不了!」薛纪跃没心思向母亲解释。他坐在崭新的电镀架 
折椅上,神经质地摆弄著答录机。 
    答录机是新的,录音带也是新的。这盘新带子是朱逢博的独唱曲, 
带电子琴的小乐队伴奏。薛纪跃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此刻不能耐 
心地把每一首歌听完。他已经好几次中途把停止键按下,又按快进键 
让带子转到下首歌,可是当那首歌从某一音符突然响起时,他又不能 
容忍开头的不完整,于是便又按停止键,又进行短暂的快退,往往退 
又退得多了,使他更加烦躁……朱逢博被他折腾得总那么颠三倒四地 
忽而尖啸而出,忽而戛然而止,难怪本打算在这一天里容忍薛纪跃一 
切的薛大娘,也禁不住当面抱怨起来。 
    终于,薛纪跃似乎把兴趣稳定在一首充满了气声和颤音的歌曲上。 
薛大娘怜惜地望了他一眼,吁出一口气,继续忙她的一摊子事去了。 
    薛纪跃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很乱。此刻他没有逻辑清晰的理智 
思维,他的头脑里淤塞著一大堆互相纠结、冲撞的散乱思绪。他知道 
那终于不可避免的局面即将来临,那似乎是他盼望已久的,可也确凿 
是他忧惧以待的…… 
    ……没有电脑选曲的功能,就是差劲!虽说是四喇叭的,但牌子 
不硬;牌子硬的如今并不难买,自己工作的那个商场交电组就有,可 
实在太贵!交电组的许师傅劝过自己,「干吗要四喇叭?买个俩喇叭的 
 『三洋』,听著比你要的这个不差,既经听,又省钱……」自己确实动 
摇了,可潘秀娅坚定不移:「就得四喇叭!」 
    薛纪跃朝屋子四面望望,他感到潘秀娅的这种「四喇叭精神」无 
处不在。 
    不过,潘秀娅——这位一会儿便要坐著出租小轿车来的新娘子, 
绝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贪心不足的人。她从她那个家庭里摔打出 
来,她首先知道地有多厚。她爹她妈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仨小子仨闺 
女,她是老五,底下还有一个待业的弟弟。她爹是一家洗染店的工人, 
她妈一年有三季推著小木车到十字路口卖冰棍。论经济情况,她家比 
薛家穷得更多、更透,从来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儿使。就拿吃菜 
来说,黄瓜从来是单等到拉秧以后一毛钱一大堆了,才舍得买来吃, 
那些又短又弯、肚子又胖粒儿又大的黄瓜,她家吃了该有多少?拌著 
吃、熬著吃、擦成丝儿拌馅吃……所以,她倒不是那种手里有了钱就 
当水泼的人。她自打到照相馆当营业员以后,也就知道了天有多高。 
她们那个照相馆有时候包揽外出照团体照的生意,她给摄影师傅打下 
手,去过大机关,见过大场面。去得早了,有时候人家客气,还拉到 
茶话会乃至宴席上入座,见著过好多的名人、阔主儿,那号场面是再 
贵重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可她知道,自己够不著人家那个生活标准, 
疑心妄想没有用,白坑害了自己。她就是这么个不仅知道天有多高地 
有多厚,并且量著天和地的尺寸办事情的人。 
    看吧,现在这间新房里的东西,除了人家赠送的,全是依著她那 
满打满量的尺寸置备的。她自己拿出二百块钱来,父母再给她三百, 
哥哥姐姐们包下了全部床上用品和锅碗瓢盆,不再拿钱;薛纪跃没有 
私房,挣工资以后钱都交给他妈,用的时候再问他妈要,但他爹妈有 
一个专为他立的存摺,拿出来办事的时候是七百八十几元,刨去留著 
摆席、散糖的三百元,置家当的钱不到五百元;这统共一千来元置家 
费到了潘秀娅手里,她使用起来就好比吹一只彩色的气球,她要把那 
气球吹胀到最大的限度,但又决不让它爆掉。她所购置的东西说出去 
都得是最中听的,而且要尽量实惠。双人床一定要弹簧软垫、两边上 
人的那种,即便够不上正经八百的 「席梦思」,总也不能要她哥哥姐姐 
家里还在耐心使用的那号光板床;大立柜一定要三开的;沙发一定得 
葛丝沙发布 「全包」的 (真皮的不敢问津,但人造革的决不能要);写 
字台一定得 「两头沈」;五斗橱一定得是带靠背镜的;折叠桌一定得是 
能方变圆,圆变方的(但不必买电镀架的,因为搭上塑胶桌布以后, 
谁去看那支架?烤漆的就行);折叠椅却一定得是带电镀架的;酒柜一 
定得是一头高一头矮,双拉门上不是粘著拉手而是电磨凹槽的……就 
是脸盆架,也一定得是带高挑毛巾架和双皂筐的。这就难怪她同薛纪 
跃去买答录机时,宁愿牌子软一点,也非得要四喇叭的不可了。 
    薛纪跃也曾同她争论过:「我宁愿要俩喇叭的名牌货,也不要四喇 
叭的杂巴凑!」她呢,针锋相对地掀著嘴唇说:「我宁要小羊头,不要 
大牛尾!」 
    好嘛!眼下这屋里倒是塞满了「小羊头」——大面上听去全是擦 
著天的高档货,其实,双人床是薛纪跃跟她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家 
具店,把腿都跑细了一半,才终于在永定门附近买下的,好处就是那 
里卖的是处理品,褥面上有点污损,比别处便宜十块钱。「床单一铺就 
看不见了不是?」潘秀娅这么对薛纪跃说,倒好象她中了什么彩似的。 
三开大立柜和全包沙发是在天坛墙根那儿的农贸市场,打一位满嘴黄 
板牙的农民手里买下的。其他不是托人情买的并无疵点的所谓「次品」, 
便是挑了又挑、比了又比、犹豫来又犹豫去、最后仅仅为了便宜个块 
儿八毛的,才大老远买下,又麻烦薛纪徽他们给运回来的…… 
    薛师傅和薛大娘对潘秀娅的这份精打细算倒是看在眼里、喜在心 
里。岂止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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