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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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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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亲切的声音给了她无限的温暖,无限的力量,她一下子跳起来, 
迎著那声音跑了过去…… 
    当杏儿终于和枣儿汇合到一起时,她见到的是枣儿一张惶急烦怨 
的脸。当她和枣儿进到家门时,娘二话没说,伸手就给了她脸上一巴 
掌。这是多少年来娘头一回动怒打她,可她觉得这一巴掌是那么甜蜜, 
蕴含著那么多深切的关怀和难以形容的挚爱。她迫不及待地扑进了母 
亲的怀抱,尖著嗓子大叫了一声:「娘!」 
    第二天娘原谅了她的一切,包括那舍出两块钱的慷慨行为。 
    八○年麦秋后,他们村实行了包产到户的责任制,二十岁的杏儿 
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枣儿高中毕业,试著考了大学,没考上 
——原也没指望考上,但杏儿一定要枣儿去试试,结果那回他们那个 
区没有一个人考上,所以大家都心平气和。杏儿和枣儿不让娘再下地 
干活,杏儿把地里的活儿包了,由她做主,让枣儿在家里养上了鹌鹑。 
枣儿有文化,买了养鹌鹑的书,能看懂,能照办,还能针对当时当地 
的情况灵活掌握,结果成了村里的小专家,带动起五、六户一块儿养 
起鹌鹑来。县里的食品公司跟他们订了合同,他们不但提供鹌鹑蛋, 
还提供种鹌鹑和肉鹌鹑。娘在家里专管做饭,还喂了一口猪、十来只 
鸡,那猪喂著为了过年时宰来自家吃,那鸡喂著为了自家吃蛋。杏儿 
家眼见著富裕起来,到杏儿进京之前,她家原有的三间房整修了不算, 
还给枣儿盖齐了三间带廊子的新瓦房。枣儿成了村里最拔尖的几个姑 
娘的争夺物件,只要他自己下定决心,挑准了人儿,娘和杏儿立时就 
能给他风风光光地办妥喜事。 
    是秋收后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娘、杏儿和枣儿坐在院里柳树下 
吃饭,杏儿问起枣儿:「你究竟想把谁娶到娘身边来啊?要是红玉,俺 
可别扭。」红玉是红桃的妹子,随红桃到石家庄去给干部当过保姆,杏 
儿觉得她们姐俩都太张狂,过去一心想嫁个城里人,如今红桃嫁了村 
里腰包最鼓的张木匠,红玉一天恨不能往枣儿的鹌鹑窝边来三趟。 
    枣儿红著脸,笑著说:「姐你放心,她是剃头匠的挑子……」说到 
这儿,朝杏儿望望,脸更红了,终于,把憋在肚子里多少天不好意思 
说出来,可又不能不说的话吐出了口:「姐,不办完你的事儿,俺的事 
儿说啥也不能办。」 
    娘也望著杏儿,叹出了一口气来。 
    杏儿心里热烘烘的。娘早私下跟她盘算过。娘也曾提出来,先把 
她风风光光地送出去,再把枣儿的媳妇风风光光地接进来。杏儿跟娘 
表白过:「俺不是还没恋上哪个人儿吗?再说,不把枣儿的事从头到尾 
操持完了,您说俺能先走吗?俺走了就是人家家的人了,回来操持碍 
手碍脚的,哪能象现在这样甩得开?」娘听了点头。就在那种情况下, 
娘开始提到了荀大爷,提到了荀大爷生下的跟杏儿同年的磊子哥,提 
到了杏儿她爹跟荀大爷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自然也就提到了当年两个 
口盟兄弟的 「指腹为婚」。在以往生活贫窘的情况下,娘没心思提起这 
些事,偶尔提及,也只作为一种单调生活中的玩笑式的点缀;然而当 
家里生活富裕起来以后,娘便觉得原有的差距大大地缩短了,因而那 
梦幻般的设想,也似乎有了一定的可能性。近来娘嘴里常忽然间冒出 
这类的话来:「你们荀大爷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钟鼓楼那边?」「你们 
磊子哥不知道找上个什么工作?」「荀大嫂不知娶进了儿媳妇没 
有?」…… 
    杏儿越来越成为一家之主,她早用不著在娘和枣儿面前害臊,这 
天枣儿既然当著姐姐面提起了姐姐的婚事,她便爽性给他们一个明确 
的回答,并提出了自己的计划:「枣儿的事俺操持,俺的事说实在的也 
不宜再拖。俺虚岁都上二十四了,咱们村有几个俺这么大还没出阁的? 
两个巴掌都凑不齐了。可你们也知道俺眼皮沈,心气高。俺要找就得 
找个可心可意的。俺这辈子还有个心愿,就是进趟北京城。所以俺打 
算大秋以后去趟北京,一来看望看望荀大爷荀大妈,二来为枣儿置办 
点鲜亮的家当,三来呢……也撞撞俺的大运。」 
    娘和枣儿听她说一句点一下头。就这样,杏儿进京了。她提了老 
大一个旅行袋,旅行袋里有十盒鹌鹑蛋。按说她出了火车站该直奔钟 
鼓楼那边去,可是走到公共汽车站一看,站牌上写著的站名里净是让 
她心荡神驰的站名:王府井、天安门、中山公园……她不由得自己不 
直奔天安门。她在天安门前排队照了两张像,一张用天安门作背景, 
另一张用人大会堂作背景。照后一张时,她下意识地想:「这张该是两 
个人并排站著照啊……」她提著个大旅行袋逛了中山公园,又拐进了 
故宫,糊里糊涂地从东华门钻了出来,正懊悔自己不该瞎胡窜时,偶 
然听到身旁的人谈话,才知道王府井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于是她兴 
致勃勃地走到了王府井,无限激动地走进了百货大楼,她一口气登上 
了三楼,还下意识地在三楼那儿跺了跺光亮如镜的水磨石地板,内心 
里得到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她从三楼往一楼逛,她想起了娘告诉她的 
话:「你荀大爷喜欢喝酒,你荀大妈最喜欢吃甜的。」于是她在一楼买 
了四瓶最贵的白酒,想方设法把它们塞在了旅行袋的边上,又去买了 
三个装在漂亮的盒子里的花蛋糕。这样尽管当她走出百货大楼成了一 
副怪样子——一手里直提著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一手弯臂提著三盒 
捆扎在一起的花蛋糕,行走格外累赘,她心里却美不可言。她想她这 
样走进荀大爷家门时,该可以完全问心无愧了。 
    她在热心的人们指引下,来到了 8 路汽车站,并且恰好遇上了一 
辆不算太挤的车,又顺利地坐到了鼓楼跟前。剩下的事,就是找那条 
胡同和那个院门了。 
    啊,这就是鼓楼。鼓楼比她想象的还大,这让她高兴。在鼓楼后 
身她发现了一口大铁钟。那一定是打钟楼上取下来的。大铁钟也没个 
亭子存身,就那么暴露著,让她觉著可惜。她看见了钟楼。她觉得钟 
楼真秀气。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可以把钟鼓楼比作一对夫妻,鼓楼是 
夫,钟楼就是妻。他们永远那么紧挨著,不分离。她经过了一个叫 「一 
品香」的小烟酒店,问了好几次路,拐了好几个弯,才终于找到了荀 
大爷住的那条胡同。 
    当她走进那条胡同时,她不禁有些惊讶,原来北京不尽是那么宏 
伟壮丽,也有这种狭窄、灰暗的地方……她找到了那个院门,院门口 
站著一群人,其中不少是小孩子,有个孩子用一根竹竿挑著一挂鞭炮, 
仿佛随时准备燃放。她很快便看见了大门两边贴出的红喜字。不知怎 
么搞的,她的心下意识地一紧,一路上她都没觉得手里的东西沈重, 
刹那间却顿感胳膊疼痛……怎么这么巧,今天磊子哥他——」 
     「你是贺喜来的吧?」挑著鞭炮的小竹主动跟她搭话,「快进去吧, 
新娘子这就快到啦!」 
    这时薛纪跃的大姑一家早已到达,并站在了等候迎亲小轿车的人 
群中。那大姑看出来这位姑娘不象城里人,而且薛家亲朋中并无这样 
一个角色,便走拢前去问她:「姑娘,你找谁呀?」 
    杏儿回过神来,对她说:「俺找荀家,荀兴旺是俺大爷……」 
       「啊,你是荀师傅的侄女呀?对对对,是这个院,你进门往右边 
拐,你大爷就住右边那个小偏院。」 
    杏儿便进院去了。她仍未从误会中解脱出来,但她已经恢复了自 
尊。她想她一定不能透露出半丝不自然的神情,她一定要大大方方、 
诚心诚意地给磊子哥贺喜,并且她决心给磊子哥补上一份厚礼。 
    在那古老的门洞里,两只毫无用处但又舍不得毅然扔掉的藤椅吊 
在上方,在那个位置上,今天早晨里院北屋纤秀的大学生张秀藻曾经 
有过短暂的停留,并产生过剧烈的感情波动;此刻却又是另一个姑娘 
——从几百公里外的乡村来到的粗壮的郭杏儿,右手提著沈甸甸的旅 
行袋,左手拎著三盒捆在一起的花蛋糕,止步凝神,心头掀动著凤风 
雨雨…… 
    劈劈啪啪,门外猛地响起鞭炮声,迎亲的小轿车到了。 

 13.婚宴上来了一位不寻常的食客。你知道当年北京的 「丐 

                                帮」吗? 

    北京市民的嫁娶风俗,到了一九八二年,还是薛纪跃、潘秀娅式 
的居多。「旅行结婚」主要还是流行于干部和知识份子子女之中,「集 
体婚礼」虽经报上一再宣传提倡,参加者在嫁娶的总人数中所占比例 
究竟寥寥。当然,正象每棵柳树都不仅不同于杨树、桑树、榆树…… 
它们与别的柳树又有所不同,薛纪跃潘秀娅式的嫁娶一般都分下列步 
骤:一、小轿车迎亲。车到男方门口要放鞭炮、撒五彩纸屑。门口自 
然要贴红喜字。二、在男家成亲。主要招待男方的亲友,其中主要的 
亲友要留下吃饭。女方家如离得远,一般只有女方的送亲人员(一般 
是嫂子、姑姑、姨之类人物)到场,女方的父母及其他亲友该天一般 
并不到场。三、当天或第二天男方随女方「回门」,「回门」一般就不 
坐小轿车而改为骑自行车或乘公共电汽车了。女方家里招待女方的亲 
友,其中主要的亲友一般也要留下吃饭,但排场花费一般都逊于男方 
家中。四、一般在一周后,两对亲家和一对新人,加上最直系的亲属, 
在一起聚餐——自然以在男方家中居多,但也有汇聚到女方家中的。 
到此,嫁娶活动也便「曲终奏雅」了。 
    在这同一流派中自然又有对各个环节的不同处理方式:有的迎亲 
时绝不满足于一辆小轿车而要搞成一个「车队」——那自然都不是租 
的出租汽车而是动用公车,一般是一至二辆小轿车,外加二至三辆 「小 
面包」或小吉普;有的不是在男方家里摆宴而是到饭馆包席,以这种 
办法行事时,一般男女双方的家长和双方的至亲好友都同时到场,「回 
门」的环节依然保留,但一般也就不再宴请来客,而只以茶水糖果招 
待——采取这种方式时,在饭馆包饭的花费双方家长都要负担,当然, 
一般男方要出大头。 
    薛纪跃成亲这天,不算担负迎亲任务的嫂子孟昭英,头一个到达 
的亲友竟是卢宝桑,这实在是一种不祥之兆。 
    薛纪跃看见卢宝桑不仅扫兴,而且厌恶,但他无可奈何,只好强 
颜欢笑,从五斗橱边走开,招呼卢宝桑说:「你呀!坐吧!吃糖!」 
    卢宝桑不仅穿得邋邋遢遢,而且胡子拉碴,毫不掩饰他对主人尊 
严的漠视,一屁股歪坐在新沙发上,望望茶几上的糖果碟,甩著嗓门 
说:「谁他妈吃你这破糖!送我包烟是正经。」 
    薛纪跃扔给他一包过滤嘴的「礼花」,他接到手里一看,撇撇嘴, 
把那整包烟往茶几上一撂,伸直脖子抗议:「就他妈给我抽这个?去去 
去,把你那三五牌的掏出来,我知道你小子有,你他妈不给我抽留著 
给谁抽?」 
    薛纪跃确实有几包三五牌的英国烟,是潘秀娅的娘家人捣腾外汇 
兑换券买来的,可他实在不愿意拿出来招待卢宝桑,便沈下脸说:「你 
别嘴里不乾不净的好不好?就这个,不爱抽你别抽!」 
    卢宝桑瞪了薛纪跃一眼,「噗哧」一声乐了,歪头又从茶几上抓过 
那包「礼花」烟来,打开取出一支,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来,「吧哒」 
打出老高的火苗儿,点燃了那支烟,遂舒舒服服地仰脖靠在沙发上, 
小孩嘬奶般地抽了起来。薛纪跃注意到他手里玩弄著的那只打火机, 
是只外国造、超薄型的,也不知镀了种什么合金,表面光滑铮亮。这 
只高级打火机和他那身邋遢的衣装,在薛纪跃眼里不但并不显得矛盾, 
而且,薛纪跃感到两者配在一起,倒恰恰最能体现出卢宝桑之为卢宝 
桑。 
    卢宝桑那么大模大样、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带著最佳竞技状 
态的食欲和一副功能健全的肠胃,准备在婚宴上大吃一顿,在他自己 
来说,也实在是具有最最充分的资格。 
    卢宝桑的父亲叫卢胜七,卢胜七的妹妹嫁给了薛纪跃大姑妈的小 
叔子,所以卢宝桑也管薛纪跃的大姑妈叫姑妈。依此类推,他管薛纪 
跃的父亲叫大爷,管薛纪跃的母亲叫大妈,他跟薛纪徽和薛纪跃也就 
是平辈的兄弟了。自家兄弟今儿个结婚,他难道不该来吗? 
    还不光是这么一层关系,如今他跟薛纪徽、孟昭英在一个单位, 
所以他又是薛纪跃兄嫂的同事——还不光是一般的同事,薛纪跃、潘 
秀娅置办家具时,他这个搬运工可尽了大力,往这屋里搬那三开大立 
柜时,摆放时,都是他吆喝著指挥的。难道他还不够哥儿们吗? 
    卢宝桑今年已经二十九了,还打著光棍。在他身上,家庭——或 
者说家族——的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很明显的。 
    似乎还没有哪个社会学研究者,来研究过北京的市民。这里说的 
市民不是广义的市民——从广义上说,凡居住在北京城的人都是北京 
市民;这里说的市民是指那些 「土著」,就是起码在三代以上就定居在 
北京,而且构成了北京「下层社会」的那些最普通的居民——这「下 
层社会」自然是一个借用的语汇。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北京城的任何 
一个居民,人格上都是平等的,并且已不存在剥削者和被剥削者、压 
迫者和被压迫者的层次区分,因此,要准确一点地表述,就应当这样 
概括他们的特点:一、就政治地位来说,不属于干部范畴;二、就经 
济地位来说,属于低薪范畴;三、就总体文化水平来说,属于低文化 
范畴;四、就总体职业特征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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