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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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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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她对路喜纯说:「大拨客人走了,光剩下坐席的几个,我看你就 
把汤送上去吧。你能歇歇,我也能松口气儿。」 
    路喜纯便端著汤钵朝宴席而去。 
    这时薛师傅和薛大娘正把大拨的客人送至院门,席面上突然冷清 
起来——只剩下新郎新娘、七姑、薛纪奎、王经理、殷大爷几个;薛 
纪跃二姑妈的大儿子,以及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当时也随大拨 
客人告辞离去。人稀了,新房中的物件「水落石出」般凸现出来,只 
见各处都搁著杂乱而花哨的礼品,其中不少是廉价而无实用价值的「样 
子货」,如粗糙的仕女形塑胶花瓶,描金涂银、然而杯口欠圆的处理陶 
瓷盖杯,图案奇突的 「外转内」亚麻枕巾 (其实是擦食具的抹布)…… 
等等。自然都是成双成对的,有的歪搁在五斗橱、床头柜上,有的摊 
放在床铺和茶几上,倒也五彩斑斓,蔚为奇观。路喜纯端著那一钵汤 
迈进门坎以后,眼中所见,便是这么个情景。 
    薛师傅和薛大娘送完客回来,见路喜纯正要上汤,慌忙回到座位。 
他们都很重视宴席中的这一环节,这意味著婚宴从饮酒到吃饭的转折, 
而女家送亲人员,将到此告退,儿媳妇从此便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中 
的一个稳定的成员。 
    路喜纯待二位老人坐定,这才郑重地把汤钵放到桌心。他搓著手, 
诚恳地说:「今儿个我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我弄得的这些个玩意儿哪一 
样不地道,不可口,诸位多多包涵。这汤是 『四喜汤』,怎么个四喜? 
夫妻恩爱这是一喜,上下和睦又是一喜,邻里友爱也是一喜,还有咱 
们祖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更是最最要紧的一喜。希望大家夥趁 
热多喝,喜上加喜!」 
    路喜纯一番话说得满席喝彩赞叹。薛大娘后悔包好的「汤封」里 
只放了十二块钱,真是薛家命里该著有福,遇上了这么个好「红案」! 
她想跟薛师傅临时商议一下,是不是再给这小夥子往红包里添上四张 
贰元的?七姑本来把厨师上汤视为最大的恨事,及至听了路喜纯那么 
一番话,竟也欢笑起来。新郎新娘对视了一眼,心里漾起蜜般的波 
纹……唯独只有一个人并不领情,那便是从苫棚踅回宴席的卢宝桑。 
他见满屋的人都以感激、赞赏的眼光望著路喜纯,心里好生嫉妒,便 
借著酒劲,斜著眼睛,哑著嗓子命令路喜纯说:「给我盛汤!」 
    略喜纯没理卢宝桑,他只是劝薛师傅、薛大娘和七姑先尝他烹的 
这钵 「四喜汤」,新娘便给公婆盛,而新郎随即便给七姑盛。当三位老 
人呷了一口汤,齐声赞「鲜」时,其余的人方开始用自己的瓷勺去舀 
汤。这时卢宝桑用五个指头盖住自己的碗,一捏一提一顿,搁到了路 
喜纯面前,青筋暴突地又一次命令他:「给我盛汤!」 
    路喜纯仍然没理卢宝桑。这时新郎新娘开始给路喜纯敬酒,感谢 
他今天的辛劳,其余的人都随声呼应;薛纪跃将斟满白酒的酒杯,朝 
路喜纯递去;路喜纯刚要接过那酒杯,卢宝桑突然气不忿地伸手将薛 
纪跃手中的酒杯一打,酒杯「乒」地掉在了桌上,洒了一桌子酒。卢 
宝桑身边的王经理正待劝阻他 「不要胡来」,卢宝桑却已经冲著路喜纯 
大声喊了出来:「你他妈的跟这儿卖什么好儿?你的老底儿我最清楚! 
你爹是『大茶壶』!你他妈的是」小茶壶』!」 
    薛纪跃和潘秀娅听不懂这话,但一见路喜纯的脸色,也便慌了神 
儿——路喜纯竟仿佛被人重重地朝胸口打了一拳,脸上的血猛地飞散 
了,变得煞白煞白,嘴唇哆嗦著,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 
    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卢宝桑的话。旧社会下等 
妓院里的杂工,俗称 「大茶壶」,是社会最底层最让人瞧不起的下等角 
色——他不但要伺候嫖客,还要伺候妓女,除了为他们收拾房间床铺, 
跑腿买烟卷零食,还经常要提著个裹有棉花套的大茶壶,去给各屋续 
水,「大茶壶」的称谓便由此而来。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原不必相信卢宝 
桑的话,但路喜纯在卢宝桑嚷出那话后的反应,却又使他们不得不作 
出这样的判断:这个能烹出如此鲜美可口的「四喜汤」的小夥子,竟 
果真是个「大茶壶」出身!薛师傅心中只是遗憾,薛大娘除了遗憾还 
有一种迅速膨胀的不快,七姑顿时把对路喜纯的好感驱赶走了一大半, 
她心里嘀咕著:「好呀,你们薛家真够大意的,你们找了个什么人来掌 
勺啊!菜做得好又怎么样呢?『大茶壶』的儿子可万万不能让他接近 
这婚嫁酒宴呀!」想到这儿,她竟至于立即感到反胃。 
    路喜纯此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地痉挛。他是在父母去世 
之后,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的。解放前父亲是天津一家下等妓院里 
的杂工,而母亲当年竟是一个卖入娼门的妓女!那卢宝桑的父亲卢胜 
七,恰是提供有关情况的一个关键人物。那是在他母亲去世不久,他 
彻底成为一个孤儿时,卢胜七作为他父母的老相识,并且作为他父亲 
生前的同事,来他家看望他,一边喝著他沏的茶,一边慢慢他讲给他 
听的。卢胜七那回来看他确实出于好意,给他提来了一捆富强粉挂面, 
临走还给他留下了五块钱。正是从那次谈话中,路喜纯知道了「大茶 
壶」意味著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在外头淘气,汗淋淋地跑回家 
中,渴得不行,尖著嗓子问父亲要凉白开喝,他伸手指著桌上的茶壶, 
没嚷 「凉白开」,而是嚷著,「茶壶!大茶壶!」正在喝酒的父亲竟不但 
没递给他那茶壶,还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灵 
深受刺激——他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父亲虽是个粗人,脾气不好, 
对他却一贯是怜爱依顺的,他那回并未犯什么错误,为什么父亲竟动 
手打得他脸蛋肿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亲一贯是护持他的,有回父 
亲不小心把他绊倒在地,母亲为此叨唠了父亲足足有一个钟头;可是 
当父亲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以后,母亲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把 
他搂进怀中,数落父亲,反倒配合父亲似的,暴躁地把他臭骂了一顿, 
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厌」……待父母双亡之后,卢 
胜七来过,他才恍然。啊,「大茶壶」——这三个字里包含著父母多少 
血泪与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请父亲去学校 「忆苦思甜」,父亲不是一般 
地拒绝,而是闷声闷气地说:「甭拿我开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么 
讲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著烧酒,咽进心底,深埋起来!啊,父 
亲!你这曾提著大茶壶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的父亲,我爱你!我也爱 
我那同样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亲!母亲啊!你脸上的那些皱 
褶,你额头、太阳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 「紫红的花瓣」,你那粗哑 
的嗓子里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语汇,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与温厚;你 
同父亲在解放后才结合,你们好不容易生下我来,在对往事的缄默中 
含辛茹苦地抚养我成长,这恩情,这心意,我该怎样地报答?啊,亲 
爱的双亲,你们的所谓「不名誉」,是那个远去的社会强加给你们的, 
我不承认!谁敢污辱你们,我一定不把他轻饶!…… 
    心里翻腾著钢水般的愤懑,路喜纯用全身心恨著卢宝桑,他的拳 
头捏得格格作响,指甲简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样子他就要挥出那钢浇 
铁铸般的拳头,直奔卢宝桑的下巴了。卢宝桑面对著这样一个路喜纯, 
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为了防备对方那狂暴的一 
击,他本能地用双手掌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纯那一拳飞将过来, 
他便下决心把整个桌面掀起朝路喜纯扣过去……这形势在座的每一个 
人一瞬间都洞若观火,哑然中都感到心脏堵到了嗓子眼儿…… 
    路喜纯的拳头就要挥起来了。在这千钩一发的当口,他的眼睛的 
余光扫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纪跃缩起了脖子,潘秀娅依偎到了丈夫 
的胳膊上,两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 
    路喜纯忽然转身消失于屋门之外。事后追忆起来,包括卢宝桑在 
内,谁都说不清他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跑开了的。 
    足足几秒钟过去,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薛师傅不由得颤声斥责 
卢宝桑说:「宝桑,你真不象话!」薛大娘揉著胸口呼应说:「宝桑,你 
瞎闹什么?」薛纪跃一反这以前的懦弱萎缩,激动地指著卢宝桑说: 
 「你足撮一气还不够,还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 
大板」地尖声评论说:「这是怎么回子事哟?瞧你们请来的这些个 
人!」…… 
    卢宝桑见路喜纯消失了,忽然又蛮横起来。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 
人儿了,乾脆闹它个天翻地覆,我的双手既然没有离开桌沿,趁势将 
饭桌掀它一掀,岂不痛快?想到这儿,他便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走 
人就走人!」随著这一声吼,他的双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动作, 
桌边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可是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一个人抢上一步来到他跟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朝他身上点了 
一点,他便突然翻著眼睛,面条般瘫了下去;王经理忙顺势扶住他, 
让他瘫靠在了五斗橱上。 
    那走拢卢宝桑身前,伸出两根指头对他「点穴」的,便是薛师傅 
的结拜兄弟殷大爷。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声不吭,几乎被同桌的 
人们忽略。他的这一点,使与宴的人们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娅一时 
间以为卢宝桑被他点死了,吓得紧偎在薛纪跃怀里,乾哭起来。 
    殷大爷却两手互相掸掸说:「不碍的,他一会儿就能回过来。回过 
来他准就老实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说:「喝汤吧。 
再喝几口汤,我看就盛上饭吃饭吧。」 
    七姑吁出一口气来,她扯平衣襟,准备告辞,可一看潘秀娅那余 
悸未消的可怜相,又犹豫起来,她能就这么著撇下秀丫走开吗?…… 
    在屋外苫棚里,路喜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头,把头埋向大腿, 
闷声闷气地哭泣著。孟昭英在他身旁弯下腰,搜索著心里所能想出的 
最温存的话语,劝慰著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纯心里所翻腾著 
的思绪?路喜纯本是条硬汉子,他很少哭泣,他本来是完全可以通过 
狠狠地揍卢宝桑一顿,以泄他心中的愤懑的,可是他在拳头就要飞出 
之际,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对更多的人所承担的义务。他所为何来?不 
为「汤封」,不为赞誉,为的是创造美,并将这美无私地奉献给这个举 
行婚礼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不错,他出身低贱,他的父亲, 
当年的确曾是「大茶壶」,他的母亲,当年的确曾是「窑姐儿」,即使 
在解放后,翻了身,过上了人的生活,这样的身世经历也不便于公开 
地 「忆苦思甜」。这是多么大的悲哀!那远去的社会不仅将屈辱刻在了 
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这一代!可是他要强,越是从这种屈辱中 
诞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堕落!他不消沈!他要在自己那平凡 
的岗位上,正正派派地为这个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这种施 
展自己技艺的义务劳动中,认认真真地为普通的群众奉献出自己精心 
创造出的美来……可是他竟遭到了这般残酷的污辱!为了使这举行婚 
宴的一家不至于陷入丑恶混乱的漩涡,他只得强咽苦果,抽身回到这 
里,可是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积的悲苦和愤懑。啊,他, 
一条硬铮铮的汉子,竟闷声闷气地抱头痛哭起来!他哭,不是怨恨父 
母给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为自己长期不理 
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里,报告大家说:「人家路师傅为了成全咱们,躲一 
边去忍气吞声,小夥子够有多好!」并提醒薛大娘说:「妈,还不快给 
人家送上『汤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让薛纪跃拉开五斗橱抽屉,取出「汤封」来——她在开 
宴前用红纸包好,搁在了薛纪跃放瑞士雷达牌小金表的那只抽屉里。 
薛纪跃过去开抽屉时,她趁便征求薛师傅意见:「再给他添上八块吧, 
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师傅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薛纪跃一声异样的惊呼:「唉呀!金 
表跟『汤封』全都没啦!」 
    满屋的人——瘫在五斗橱下的卢宝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于惊 
诧之中。 

           25.行政处处长对别人的告发哑然失笑。 

    眼看就到两点半了,接张奇林去机场的小汽车居然还没有到,于 
大夫又一次打电话到机关,值班员说傅善读确实已乘车出发来接,那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抵达?真让人著急! 
    张奇林已经穿妥了西装、皮鞋和大衣,双手背在身后,在客厅里 
踱过来踱过去。飞机四点钟起飞,现在离起飞仅仅只有一个半钟头了。 
就算小汽车立即到达,立即坐上出发,路上总得半个来钟头,进到机 
场,办出境手续,托运行李,接受检查,穿过隔离区,到达候机厅, 
进入飞机舱,最快也总还要四十多分钟,所以现在真是一分一秒地接 
近了误机的临界值。一贯遇事沈著镇静的张奇林,此刻在踱步中也明 
显地流露出焦躁与烦怨。 
    傅善读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呢?自从张奇林主管这个局以来,同傅 
善读接触中,一直感到他这人办事妥帖精细,很可信用。难道傅善读 
今天的反常,同中午接到的那封告发信有一定关系?想到这里,张奇 
林不由得往墙上一瞥——那幅洛玑山为他「却乏走笔」的山水画已经 
按照他的吩咐,由女儿张秀藻取下收起,现在墙上只留下一块长条的 
白痕。傅善读为洛玑山搞房子,图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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