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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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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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转身往外走,一边说,「我这就热粥去。」 
    往常做饭基本上全由婆婆操持,婆婆不在,公公要接过这摊事去, 
被李铠阻止住了。李铠坚持要澹台智珠做,这也是他们夫妻间矛盾的 
一个方面。 
    澹台智珠本想往堂屋门外的厨房,可她走到堂屋门前,却忍不住 
转回身,移步到了她和李铠住的东屋门前,她在门前楞了几秒钟,才 
推门走了进去。 
    李铠睡在床上,头发乱蓬蓬的。他那颗头仿佛特别重,把枕头压 
得沈下一个大坑,枕头的四个角翘得老高,仿佛在为重压而叹息。他 
一只粗壮的胳膊撂在被子外面,黑黝黝的皮肤紧绷绷的,皮下的肌肉 
结实而富有弹性,在上臂中部,有两个很大的牛痘疤,仿佛是嵌在皮 
上的两片水萝卜。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烟草味道。 
    澹台智珠走过去,用自己那尚未叠起的被子,盖住了李铠的手臂。 
    望著沈睡的李铠,以及床头柜上那烟缸中满得冒尖的烟头,澹台 
智珠心里迷乱不堪。她忘记了去热粥,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软椅上。 
    他们为什么又闹了这么一场呢?为什么这一点仿佛是不可避免的 
呢? 
    ……昨晚演出结束,她只不过比往常稍晚了十分钟走出剧场后门, 
结果,便不见来接回家的李铠的身影。 
    那剧场是在一个胡同里面。昨天的戏散得本来就比较晚,加以又 
是冬天,观众们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同剧组的同志们也转眼便各奔归 
程,可是当她走拢「老地方」,却头一回不见了李铠的身影,她呼叫、 
跺脚,急得乾哭,竟仍然没有李铠出现,只好自己一个人朝胡同外小 
跑,一边跑一边使劲撸开大衣袖子看表——末班公共汽车已经过去, 
怎么办?难道一步步走回家去? 
    啊,有谁知道,几十分钟以前还在台上嬉笑欢舞的喜剧角色,现 
在竟是这般的凄苦孤单! 
    冷风钻进澹台智珠的围巾、领口、袖口,她浑身哆嗦,刹那间, 
她觉得平日她所看重的一切——事业、名气、荣誉、永恒的艺术价 
值……等等,等等,都没有丝毫的意义,她是这么的不幸,生活对于 
她来说,究竟还有什么乐趣、什么吸引力? 
    ……猛然间,从岔胡同里窜出一个人影,是想拦路抢劫,还是想 
硬施无礼?澹台智珠几乎就要呼救了,可她在惶急恐怖中定眼一看, 
那却分明是李铠。 
     「你……你为什么不等我?」澹台智珠真想凑上去打他两记耳光。 
    李铠却更其仇视地瞪著她,质问:「你为什么卸完装还不出来?」 
    澹台智珠解释说:「我只不过跟他们说了说关于排《卓文君》的事 
儿……」 
    李铠粗暴地打断她,恶狠狠地、一泻无余地说:「我就知道你是盯 
上那个小白脸了!什么东西!他那眼神我瞅著就不对头,到底你们两 
个还是勾上了……你怎么不跟到他家去?」 
    澹台智珠觉得这比挨了耳光还疼,她流著眼泪,嗓子眼里噎著一 
团火辣辣的恶气,愤激地辩驳说:「你别撒疯!你那全是没凭没据的瞎 
猜!你知道他比咱们大出一辈去,他都快当爷爷了……要不是他能演 
司马相如,我连理都不愿意理他……他有狐臭,你知道吗?……你怎 
么糊涂成了这样?!」 
    ……她决定不理他,自己走回家去。他还是推过来自行车,终于 
让她坐到了后座上。当他驮著她骑回家时,她不得不一如既往地搂住 
他宽厚的后背。可是这后背头一回让她觉得陌生、冰冷。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 
    回到屋子里,他们两人都觉得头上的屋顶是沈重的,屋里的一切 
东西——特别是床头上那张他俩头挨头的十二寸彩色结婚照,全都显 
得格外令人不能忍受。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咱们得坐下来、坐下来、坐下来…… 
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了。」澹台智珠大衣也没脱,坐到沙发上,对李铠 
说。 
    李铠直到她说够三个 「坐下来」,才坐到了床边。他一坐下便立即 
开始抽烟,一根接著一根…… 
    当澹台智珠当年从戏校毕业的时候,她怎想得到今天会过这样一 
种生活呢? 
    她分到了一个不错的剧团。她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员学戏。她在台 
上拼命地演,以至于一位评论家不得不在一篇评论文章中说:「她的素 
质很好,感受力也强,但还缺乏修养。她不懂得,艺术贵在含蓄,她 
却总是演得太满,须知过火与发瘟同样令人不快……」正当她努力地 
提高自己的修养,向蕴藉含蓄的境界努力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她作为「封资修的黑苗子」被冲击,因为讲错了一句话,又被打成了 
 「现行反革命」……她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希望,于是, 
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把看守拿来搁在躺椅下的小半瓶「敌敌畏」 
喝了下去……她没能死成,她经历了昏迷、呆滞、麻木、消沈、痛苦、 
绝望……又渐渐回转为冷静、认命、无求、开通、企望……一九七七 
年春天,她开始重新练功,人们惊异地看到,她那一度嘶哑得惊人的 
嗓音,竟恢复得比当年更显阔亮,她那似乎已然僵硬的腰身腿脚,竟 
复原得又可以象当年一样地满台扑跌;到了这一二年,连她自己也没 
想到,她的号召力竟大大超过了当年,即使在最不适时的日期最不方 
便的场子演出,也总能卖出七成以上的戏票,这在京剧观众锐减的形 
势下,应当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她的戏装照和便装照不时出现在报刊 
上,电台请她录音并讲话,电视台请她录影,唱片社为她灌制了唱片, 
戏迷们甚至跑到后台去请她签名,拉她合影……还是那位评论家,发 
表新的评论说:「按说她的素质不算太好,感受力也未必最强,但她靠 
著厚积的修养,在一笑一颦之间,在一歌一吟之际,却丝丝入扣、动 
人心弦地展现出了角色的内心,使我们获得了一种形神兼备而无斧凿 
痕迹的美感……」 
    倘若她的遭际仅是这样简单地否极泰来,那生活的滋味便太寡淡 
了。她在一九七三年,也就是她自杀未死的五年之后,结婚成了家。 
当她从戏校毕业时,她曾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已经嫁给了舞台,你不 
能重婚!那绝非一句戏言,那意味著她把艺术看得比什么都重。但当 
她一九七二年以半残废的身心被「落实政策」到一家纽扣厂当包装工 
时,她在心里又暗暗对自己说:舞台把你甩了,你是永远回不去了, 
找个丈夫,结婚吧!人家给她介绍了李铠,一位憨厚强壮的车工。头 
一回见面,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讲了,李铠的双眼明显地变得湿 
润起来。正是望著那双湿润的眼睛,她萌发了对李铠的爱情,她需要 
有人把她当妻子爱,她也需要爱一个具体的叫作丈夫的人。 
    ……一九七六年年底,又一次 「落实政策」,她回到了剧团。一九 
七九年春节她重登舞台,当她第一回迎著观众踏上红氍毹时,真是百 
感交集!记得那时候李铠的兴奋与欢欣绝不亚于她自己,包括公公婆 
婆,也都扬眉吐气,引以为荣。她总是演大轴戏,戏散得晚,李铠就 
总到剧场后门等著她,骑自行车把她驮回家去。开始,李铠不进后台, 
还仅仅是因为不好意思,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澹台智珠恨自 
己竟没有及早察觉,李铠的不进后台,渐渐转化为一种既自卑又自傲 
的复杂心理…… 
    也许,是从那回电台编辑来家里访问,开始转化的吧? 
    那位女编辑大声地问:「您爱人是哪个行当上的?唱个生的吗?唱 
须生的?」 
    澹台智珠告诉她:「他不是演员……」 
    那位女编辑仍旧大声地问:「他是场面上的?司鼓?拉琴?」 
    澹台智珠便又告诉她:「他不是我这行的。」 
    该女编辑竟还要大声地问:「他在哪个文化部门工作?」 
    澹台智珠坦然地说:「他不在文艺部门工作。他在工厂。」 
    死心眼的女编辑不知好奇心盛还是有一种猜测的癖好,竟又大声 
地连问:「啊,在工厂工作?哪个工厂?工程师?技术员?……」 
    结果是李铠从里屋走出来,板著脸对那位女编辑说:「我是车工。 
二级工。干力气活的。」 
    ……如果仅仅是一种自卑感,那倒也好办。问题是李铠渐渐受不 
了澹台智珠在台上同风流小生眉目传情、插科打诨,乃至于当场拜 
堂……特别是最近澹台智珠又接连换了两个配戏的小生,并且酝酿著 
要排 《卓文君》,李铠非常清楚,卓文君所钟情于司马相如的,究竟是 
些什么…… 
    昨晚他俩回到屋里的一场争吵,已经绝非头一回了,却是迄今为 
止最激烈的一回。其实这种争吵照例由三部曲构成。首先是双方气顶 
气地说一些仇恨的话,而且都归结到「乾脆离婚」这样一个命题上; 
然后,便都极其不冷静地互相追究对方的错误,明明对方已经解释清 
楚了,也偏要硬找出「破绽」来加以推翻;当双方都被这种既无味又 
无望的争吵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总有一个人,而且往往总是开头最蛮 
横最强硬的李铠,突然崩溃下来,要求和解……昨晚也是这样。当澹 
台智珠头脑已经发木,只是固执地质问李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为 
什么?」李铠却突然一下子扑到她面前,把她拉起来紧紧搂住,狂乱 
地用火烫的嘴唇亲著她的脸、眼睛、额头、鼻子和嘴,喘得象头熊似 
地呓语般地说:「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 
杀了你,然后自杀!……」澹台智珠挣扎著,拼命想推开他,不顾一 
切地回答说:「我不爱你,不爱不爱不爱……你杀了我吧!」而李铠却 
突然又一下子「扑通」地跪在她身前,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把脸埋 
到她大衣的下摆上,闷声闷气地哭泣著说:「智珠……你原谅我,原谅 
我原谅我……你要我怎么著都行,可就是别离开我,别……」 
    这下澹台智珠完全清醒了。她赶忙把李铠扶起来,紧紧地搂住他 
那粗壮的身躯,安慰他说:「你该有多傻!多傻!我爱你,这不是明摆 
著的事儿吗?我怎么会离开你?你为什么想到这种事?那是不可能 
的,绝不可能!……」 
    于是他们上床睡觉。李皑象一个带著镣铐的罪人,他每一个动作 
都充溢著忏悔和痛苦……澹台智珠尽力让自己理智,她吞服了安眠药 
片,并且想到:明早要照常喊嗓子练功,也要满足李铠的自尊心:由 
她来为全家做饭,以证明她在这个家庭中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媳 
妇…… 
    当澹台智珠清早从外面回来,见过公公,坐到仍在沈睡的李铠面 
前时,她痛苦地意识到:尽管他们又一次和好了,但那感情的创痕却 
永难完全平复……而造成李铠那种心态的外在因素,却依然存在,并 
且不可逃避…… 
    澹台智珠忽然听到有一种呼唤她的声音,她站起来,定了定神, 
这才听出是里院的薛大娘在门外叫她。 
    她赶忙走了出去,在几秒钟里,把自己的神情体态调整成欢快活 
泼的模样。 
      「哟,薛大娘,快进屋坐!我这正想著给您道喜去哩!」她一出门 
便主动对薛大娘这么说。 
      「不啦,」薛大娘拉过她一只手,端详著她,无限爱慕、无限信赖 
地说,「智珠呀,我有个事要劳你的大驾啦!」 
      「什么事呀?薛大娘,您尽管说吧,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澹 
台智珠爽快地应答著。 
    薛大娘先唠叨了一番:「你看我们家今天的事儿!一大早就不顺心。 
我们那昭英都这时候了还没影儿!好容易托人请了个同和居的大师傅, 
谁知又说有病来不了,临时支派了个楞小夥子来应付我们……纪跃他 
这才刚起,那西服裤子才上身,就给溅上了洗脸水,眨眼就要成家的 
人了,还那么毛手毛脚没个稳重劲儿……我急得这心都快蹿到嗓子眼 
儿了,可我们那老头子还不紧不慢地迈著方步,磨磨唧唧地说什么 『甭 
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瞧瞧!……」 
    澹台智珠不得要领,只好微笑著问:「我能帮点什么忙呀?」 
    薛大娘一手握著澹台智珠的右手,一手拍著她那只手的手背,诚 
心诚意地说:「智珠呀,你是个 『全可人』(「全可人」即全福人。「可」 
轻读为??。),上有老,下有小,你们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你又大难 
不死,越唱越红……今天我们昭英迎亲去,想请你也陪著辛苦一 
趟……」 
    没等薛大娘说完,澹台智珠便乾脆利落地答应说:「那有什么说的! 
什么时候去,您让昭英来招呼我,我是一定拾掇得乾乾净净,打扮得 
喜气洋洋,给您把新媳妇妥妥当当地接进新房!」 
    薛大娘满意地转身去了。澹台智珠这才猛然想起,昨天散戏以后, 
她约了乐队的几个同事来家吃午饭,昨晚上那么一闹,竟使她把这档 
子事忘记了。她可该怎么办啊?怎么跟睡醒觉的李铠宣布这件事,恳 
求他不要当著那些人暴露出他们的矛盾?家里肉也没有,菜也不够, 
可怎么著手准备?原本这工夫若赶紧去地安门菜市场采购还来得及, 
可又刚答应了薛大娘要去迎亲,说不定没多会儿人家就来叫自己出发, 
这可怎么是好?即便打发小竹去采购吧,那公公和李铠难道能备出一 
餐像样的客饭来?……唉,生活啊,你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烦忧? 
 自己的生活,又为什么常常被别人的生活插进来搞乱? 
    澹台智珠呆立在大镜子前,一筹莫展。 

          4.一位局长住在北房。他家没有自用厕所。 

    门洞里很黑。好几家都把用不著的家具堆放在门洞两边,连顶棚 
上也挂得有谁家坐破了可还舍不得扔的旧藤椅,这就让小院的这个「咽 
喉地带」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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