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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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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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爱情,是滋润我心灵的甘泉!我不能失去你,犹如你不能失去我一 
般!亲爱的人儿,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立刻找到你,告诉你一切 
——咱们别怵 「大师姐」,咱们有人支持,咱们能够渡过危机,咱们要 
试著搞真正的改革!…… 
    对于澹台智珠来说,时间仿佛是小溪奔向河流,河流奔向大海; 
而她便是一条从小溪出发,游向大海的鱼儿,现在她已经游入了河流。 
她知道,哪条鱼儿也不能凭藉侥幸便顺流而下,因为还有险滩,有涡 
流,有钓钩,有网罟……通向大海的通路是公共用的,但只有那永远 
清醒、永远奋进的鱼儿,才有可能终于达到理想的境界…… 
    时代进步了,人们不再依赖钟鼓楼报时,即便公共计时器遍布每 
一个路口,人们也还是要拥有自己独享的计时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 
有钟,几乎每一个成人都有表,而且有的家庭不止有一座钟,有的成 
人不止有一块表——随著普及型的廉价电子表上市,儿童们也开始拥 
有表了。 
    荀磊没有按父亲的指示到王府井去,他到了地安门百货商场便到 
存车处存下了自行车。因为他估计薛大爷所说的那种雷达小坤表,地 
安门百货商场里就有货,更何况商场斜对过,辛安里胡同边上,还有 
一家专售钟表的钟表服务部;能就近解决问题,使那新娘子快些转嗔 
为喜,岂不是事半功倍吗? 
    荀磊走进商场,寻找著售钟表的柜台。就在这时、他心中浮出了 
关于人与计时器关系的种种思绪。 
    他知道,同院西耳房的海奶奶屋里,有一架紫檀木外壳的老式挂 
钟,上方雕著类似蚌壳、卷涡的装饰性图案,下方挡住钟摆的小门上, 
嵌著一块椭圆型的珐琅,上面绘有一枝嫩黄的洋玫瑰。那挂钟的外壳 
早已失去了光泽,有的接榫处明显松动,珐琅画的白底子已然变黄, 
那枝洋玫瑰的形态更显得格外古怪——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西欧情 
态,如枝型蜡台、鲸鱼骨撑起的长裙、带尖塔和吊桥的古堡……等等。 
那挂钟除了「文革」里的「破四旧」阶段一度摘下藏起,避了一阵难 
外,几十年里一直陪伴著海奶奶,忠实地与她共度著日日夜夜……但 
那挂钟早就停摆不走了,有一回海西宾把荀磊找去,向他请教:「你不 
是修过薛家的座钟吗?你给看看我奶奶这个,还能不能修好?你要没 
工夫,只要你说声能修,我就抱到地安门修理部去……」荀磊一看吃 
了一惊:「这是个古董啊!」海西宾问:「外国来的吗?」「不,晚清时 
候,咱们中国自己造的。」荀磊告诉他,「你别抱去,你要抱去,他们 
该动员你出售了——他们收购去倒也不为收藏,因为咱们中国历史太 
悠久了,不是明朝以前的东西简直算不上什么文物……他们将拿去卖 
外国人,卖高价,给国家挣外汇……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让外国人得著 
咱们那么多古董,即便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你留著吧!」他俩正说著, 
海奶奶回来了,顿时动了气,她叨唠说:「西宾,谁让你把它给取下来 
的?谁说我打算修它来著?都是你多事儿!甭修!就那么挂著挺好! 
不用它打点儿,我也能知道到了什么时辰!」看,这就是海奶奶同计时 
器的关系——她的余年已用不著计时器作精确度量,她所需要的,仅 
是那计时器所唤起的无尽的回忆! 
    但就在海奶奶隔壁,张叔叔家里,却格外重视计时器的准确性, 
他家人人有手表自不必说,钟也不止一座——一进门的堂屋中高悬著 
个方形的棕色乾电池电子走针钟;张叔叔的书房里,书桌是带日历、 
温度计的国产闹钟,书架里是日本八音电子音乐钟……另一边的卧室 
里,肯定还有别的钟,而且,他家所有的钟表几乎永远同中央人民广 
播电台的报时保持一致…… 
    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反映出人们不同的需求、性格与情趣。詹 
阿姨家的座钟是通红的外壳,红得比鲜血加上火焰还更耀眼!澹台阿 
姨家的「鸟巢挂钟」大概是从信托行买回来的,每当报时的当口,一 
只布谷鸟便会转出木雕葡萄叶遮掩著的鸟巢,出来鸣叫。有一回给慕 
樱阿姨送信,她难得地在家,记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产的仿 
古钟——一个古希腊形态的女神,背上长著肉翅、手里举著一个天球, 
天球里嵌著一个钟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欧的古董,其实那钟体不过 
是成本低廉的印刷电路……又何必去举别人家为例呢?父亲前些时还 
为他们屋买了一台新的座钟——是烟台产的老式木壳座钟,最上方有 
一匹扬著前蹄的金马,两边是顶端尖圆的长柱,下边是厚重的仿须弥 
座,钟摆前方的玻璃门上是牡丹花的图案。冯婉姝乍看见时,不禁笑 
著说:「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声点!」又对她解释说: 
 「我爸早就盼著买这么个座钟了,开头是家里生活困难,买不起;后 
来是手里有钱,买不著;现在他终于买到了,就跟你终于弄到一张斯 
图加特芭蕾舞团演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戏票一样……」冯婉姝 
这才朝厨房吐吐舌头,领会地点点头。 
    是的,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越来越著重于它的形态,甚至竟完 
全从一种超计时的审美需求出发,去对待计时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 
如此,这块雷达小坤表,将体现出公婆对她的尊重和偏爱,体现出薛 
纪跃对她的钟情与信用,同时也将使她在同一水平线的同事、邻里、 
学友……中,赢得意外的赞叹与羡慕。荀磊深刻地领悟到这一点以后, 
便发誓即使必须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买到它。 
    星期日的商场里,顾客稠密。荀磊正转动著身子寻找钟表柜台时, 
一个人从他身后飞快地走过,两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 
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叭哒」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荀磊忙对他说。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东西。本 
是因为他慌忙走动,从后面撞著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后本想也道一声 
 「对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年岁小许多的小夥子, 
便「哼」一声,扬长而去。 
    那人是龙点睛。荀磊自然不认识。 
    龙点睛从韩一潭家里拿到那份「留著究竟是个祸害」的诗稿,出 
得那个四合院以后,本是打算把诗稿带回家里再烧掉的,可是当他路 
过胡同口的那排浅绿色的垃圾桶时,他想:乾脆就在这里撕成碎片, 
扔进垃圾桶算了,难道还会有人把它拣起来,拼接复原么?回家烧, 
妻子要问,还得费唇舌解释……于是,他便在那里撕将起来,谁知偏 
来了个老头——他不知道那是胡同里专门拾废纸的胡爷爷——手拖著 
个小毂辘车,一手拿著根带「粘针」的竹棍,高声地对他说:「同志, 
您别撕,您就扔给我吧——」让他吃了一惊。他还是把那诗稿撕得粉 
碎,团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瞪了老头一眼,才快步离开那条胡同…… 
他按原计划进了这百货商场,到照相用品柜台买了一个袋装式照相册, 
便急著赶回家去——他晚上约了一位编辑到家里 「随便谈谈」,他打算 
赶在那编辑到达之前,把那些他与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进这个照相 
册中,这样,他在请编辑听新录的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名曲时,只要 
将相册递过去,便能坐收「尽在不言中」的效果…… 
    龙点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犹如雨过天霁般明丽,但与那位 
拾破烂的老头的相遇,究竟还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阴影, 
故而他的中枢神经里,仍迸射著「那稿件可别……」的意外火花,当 
与荀磊相撞、照相册落地之后,他急促中将「照相册」说成「稿子」, 
实在是并非偶然。 
    但龙点睛冲出百货商场大门以后,也就将心中那道阴影驱逐。他 
望著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想: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在这人生的战 
场上,我要抓紧一切机会不放啊! 
    对于他来说,时间好比是一只握在拳中的骰子。 
    荀磊在同龙点睛碰撞之后,对于龙点睛的失礼,倒无动于衷。但 
龙点睛口中呐出的「稿子」二字,却触动了荀磊的心事。在骑车出来 
时,他本是命令自己将惨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阁的,此刻却禁不住又心 
潮起伏。 
    仅仅是因为他年轻!他能够做、并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仅仅是 
因为还轮不到他来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视!而最古怪的是,这事 
明明是国家需要尽早做成的,并且 「有资格」去做的人,还没有去做, 
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还是不被承认!有的人宁愿留下空白, 
也要论资排辈!…… 
    荀磊因为陷入了沈思,一时盲目地在商场中转悠起来。他想:西 
服、领带、太阳镜、电子琴……这些东西几度被视为腐朽堕落,几度 
被批判取缔,但终究还是由一批年轻人带头使用推广,而站住了脚, 
渐渐成为平常事物,现在不是连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也穿起了西服吗? 
不是连讴歌革命战争的影片中,也采用电子琴伴奏插曲了吗?我们这 
古老的民族啊,你应当进一步以博大的胸怀,恢宏的气魄,收容、消 
化一切于我有用的新事物,并应当进一步甩开步子,赶上世界科学技 
术和生产发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尽管世界上仍旧以原有的秒、分、刻、时、日、月、年…… 
来计量时间,但在我们的心目当中,应把现在和将来的时间,看作一 
个不断在加速运行的星际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学技术的进展是多么 
缓慢啊,资讯传递的数量和速度又是多么可怜啊;而今天,电子电脑 
已经发展到了第五代,越来越接近人脑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学论文 
的发表量,已达到了 6000…8000  篇,每隔二十个月,论文的数目就增 
长一倍!…… 
    怎么能懈怠呢?怎么能碰了钉子就罢休呢?荀磊握紧了拳头,他 
想:买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译稿,另投到哪家出 
版社?或许,这次该亲自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 
他们合盘托出?……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钟表柜台前。他一眼便看见,恰好有他所 
该买的那种表。啊,太好啦!他靠拢了柜台…… 
    人一饮酒,便幻入了仙境,时间于他们来说,便仿佛凝固。 
    在 「一品香」烟酒店里,李铠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积的闷气, 
使他恍若堕入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满了急转 
弯,他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似乎总看见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闪,裙 
子角一扫,却总撵不上她;而一只长著大长脸的蓝蝙蝠,总在他面前 
飞来舞去,切断著他的视线。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却毫无撵上澹台 
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为什么是戏台上的装扮,似乎是《木兰 
从军》最后一场 「对镜贴花黄」的扮相,李铠曾经对她说:「你这身行 
头比别的戏里的全强!」她曾经高兴地把双手一合:「真的吗?」可现 
在她连正脸也不给李铠看上一眼…… 
    忽然,李铠眼前出现了卢宝桑,卢宝桑亲热地招呼著他。他楞了 
楞神,心想这位是谁呢?啊,想起来了——常到薛家串门的那个「楞 
头青」嘛!一个人只能喝闷酒,两人凑在一块儿却能喝 「逗闷子」(开 
心。)酒……想到这儿,他便忙站起来招呼卢宝桑。 
    卢宝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过这酒店,灵机一动钻进来,打算拼 
个死醉的,没想到一迈进门坎就看见了李铠;而一看见李铠他便联想 
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联想到了 《豆汁记》,由 《豆汁 
记》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个丐头;由这一点他又对澹台智 
珠产生出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而当他落座以后,他又立即将这种亲 
近感奉献给了李铠——他倒没把李铠联想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 
莫稽,人在电火般的联想中,常常具有这种精密的筛汰力。 
    李铠没有料到,卢宝桑一杯酒下到肚里,便哇啦哇啦地夸上了 「珠 
大姐」。他说几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记》,他都要到场叫好, 
他夸完唱工夸做派,夸完扮相夸行头……滔滔不绝地说:「那金玉奴, 
真让珠大姐给演活了!珠大姐戏路子多宽!为人多厚道!观众想看 《失 
子惊疯》,北京能上这出戏的人没有不是?杨荣环人家平日呆在天津, 
不随便到北京来露不是?咱们珠大姐为满足观众,嘿,带著病就上了 
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云活著也不过如是——也就单是一个『屁股 
座子』生硬了点,呵,台下就有那不要脸的起上了哄。什么玩意儿! 
你上台试试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戏的,串一出给你们开丑眼, 
你就给脸不要脸了!散了戏,我在剧场门口憋著,那坏小子刚一出来, 
我就给了他一拳……」这么一路叨唠下去,倒也罢了,李铠感到困惑 
不解的是,卢宝桑夸来夸去竟夸出了这样的话:「姐夫!您说那金玉奴 
仁义不仁义?豆汁,剩饭,紧著给落难的人不是?她家要丢了手表什 
么的,能随便赖人家偷的吗?……珠大姐在台上丢了孩子,也没说让 
那个丫头寿春跑下台来,搜查我呀!……」 
    卢宝桑扯著嗓门那么一聒噪,小酒店里的酒客们都知道了李铠的 
身份,立时就有好几位凑拢了过来,对他表示敬重和关怀,一位老人 
对他说:「敢情您是智珠的当家的呀!听说智珠晚上散了戏,都是您把 
她往家接的呀!我给您们俩道乏啦!我最喜爱看智珠的戏,她玩意儿 
磨炼得精呀!一出 《木兰从军》,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 
的活泼,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几位中年人一声接一声地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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