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人类成员的自指——人人皆应关心自己。而人人都应关心自己,亦有类于
人人皆应关心“人”的意思在内。蒙田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所以他又曾说
过:“每个人都包含人类的整个形式。首先,我通过普遍的自我同世界沟通。”
②
但从蒙田的文章倾向看,他说的人主要是指个人——我。而这一点,正
是他那个时代文化的革命性所在。因为文艺复兴是对封建时代的攻击与反
叛,而封建时代的最大特点,是人格的分裂。只是因为东西方封建文化的模
式差别,其表现方式略有不同。中国封建文化的特征是它的礼教特色,上尊
下卑,男尊女卑,君尊臣卑,父尊子卑,人分十等,等等有别;官上有官,
奴下有奴。西方的封建文化形态,则表现为人、神分离,神对人的压迫。而
神在尘世的代表则是教会,教会的最高首领终于取得半人半神、神下之人、
人上之神的特殊地位。人文主义要提高人的地位。打破封建文化的统治,在
东方先要打破等级,在西方先要破除迷信。人不但要在神的面前直起腰来,
而且要理直气壮地表现自己,关心自己。蒙田的人文思想,价值在此。实际
上,资本主义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它对人的价值的承认,而对人的价值
的承认,首先表现在对个人价值的肯定与保护。只是这个历史观念的成熟与
完成,已不是蒙田一个人可以胜任的了。
但是蒙田并没有这样深究细论,深究细论其实也就不是蒙田了。他只管
把问题提出来,余下的事请读者自去品味。而唯其如此,才形成蒙田风采,
并使他的思想和文章别有趣味。
在蒙田看来,人无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个研究课题。人的复杂,不仅
表现为它的群体复杂性,而且表现为它的个性复杂性。你先不要讲什么我们
人类,就算把我们的“们”字去掉,也已经复杂无比。蒙田一生中最欣赏的
一句名言,就是“我知道什么?”他认为这句话无比深刻,并依照当时的风
尚,把这句话铸在一枚勋章上,勋章的另一面则铸着一只天平,作为这句名
言的形象体现。
“我知道什么?”这是最平常的一句话。然而最平常的语言中常常蕴藏
着最复杂的真理。400年前,蒙田把这句话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时,他说他
① 转引自《欧洲哲学史简编》,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44 页。
② 转引自《法国文学史》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年版,第13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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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对此不能做出肯定的回答。那么,400年后的今天,我们就可以对这句
话做出满意的回答了吗?那怕这回答只是自己满意也行。“我知道什么?”
如果我们认真对自己提问并打算认真予以回答的话,我想那将是一个十分不
易回答的难题。您知道什么?您知道现代物理学的发展趋向吗?您知道现代
数学面临的危机吗?您知道电脑传染病的根治办法吗?您知道人类什么时候
能攻克癌症吗?您知道如何消灭狂犬病吗?您知道怎样有效利用人类赖以生
存的有限能源吗?您知道您老人家的寿命吗?您知道您的家人对您的真实看
法吗?您知道此时此刻有多少大大小小的陨石块向着地球飞来吗?您知道下
个月的物价吗?您知道您的住处周围有多少小生命吗?您知道您明天的心情
是好是坏吗?您知道您婚姻的前途吗?您如果样样都知道,那您一定是一位
超人,而超人是不在蒙田先生的命题范围之内的。您如果不知道,那么您去
问蒙田,而他会用他条幅上的一句话回答您:“一切确定之物实乃无一确定。”
①
蒙田的时代,是人的地位日益高起来,神的地位日益低下去的时代。人
与神的关系,正是在他那个时代发生巨大变化。而他的人文思想,主要的不
是表现在对神的批判上。他不是把神的地位拉下来,而是对神之种种,不予
重视。他是一位不以战斗取胜的人文主义者。他的办法是:第一,关心人;
第二,关心人;第三,还是关心人。通过对人的关心,来达到他的人文追求。
因此,他对后世最有影响也最有价值的思维方法,是他的怀疑主义。其
矛头自然是对准中世纪传统观念,对准中世纪经院哲学的。他不满意中世纪
经院哲学,认为它们琐琐碎碎,没有价值;指出它们自相矛盾,批评它们没
有生气。
他的怀疑主义不是先从别人讲起而是先从自己讲起,问起:“我知道什
么?”正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我才要怀疑。我怀疑我知道的东西是否正确,
通过怀疑,达到批判旧说,回归人本的思想目的。
蒙田运用他的怀疑论的时候,最擅长以悖论的方式证明怀疑论的理论价
值。他常把前人、古人对同一事物的不同认识一一列出,然后让他们以自相
矛盾的方式暴露自己。仿佛中国古代寓言中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然后
从矛盾中指出这些内容的不合情理。
怀疑论作为一种哲学方法,其实由来已久,特别在古希腊哲学中找到它
的创始者的大量论述和比之蒙田更为系统和抽象的理论表现。蒙田的独特之
处在于,他把怀疑论运用到他的“人”的观念中来,让它们直接为他的人文
思想服务。他不追求理论效果,尽管他也喜欢自称是个有理论系统的哲学家。
但他的怀疑论的价值主要还是表现在他对一切与人有关的方方面面的怀疑
上。
蒙田的怀疑主义,其外在表现往往成为相对主义。比如一个人佩服凯撒,
另一个人佩服杀害凯撒的杀手,他们当中究竟那个人更对些呢?比如同样一
个行为,有人以为是善,有人以为是非善,则善与非善之间有没有一个客观
标准呢?在蒙田看来,所谓客观标准是没有的。他说:“善恶的评价,大部
①
分依赖我们的意见。”又说:“无论富裕、光荣或健康,都不能具有比我们
所赐给它的更多的美妙和快乐。每个人的处境佳否,全视他自己的思想。快
① 《蒙田》,工人出版社1985 年版,第39 页。
① 《西方伦理思想史》,辽宁省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21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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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的,是那自己觉得快乐的人,而不是那别人认为他快乐的人。只有信念使
快乐真实。”②
有些道理。比如亲人死了本该悲伤,但庄子死了夫人,他却鼓盆而歌。
可惜这不能成为普遍真理。而怀疑的妙处,正在于对于一切均可怀疑。
但这不能证明蒙田对于一切只会怀疑,而没有自己的半点主张。其实,
怀疑就是他的主张,而怀疑的结果,就是他的结论。例如他说某件事值得怀
疑,这好像不是结论;而正因为这件事情值得怀疑,所以不要信它,这“不
要信它”就是结论。
综上所述,一方面,蒙田要用人文主义思想去观察周围的一切;一方面,
又要用怀疑主义方法去审视这一切。把这两点结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蒙
田。
他的这种独特的人文主义思想方式在方方面面皆有展现。
首先,表现在他的著作方面。他是西方近代史上第一位以精美的散文形
式表现其理念追求的。他不要求完整的思想体系,也不讲究专业术语——他
那里根本也没有什么专业术语。他的文章,语言流畅,风格平易,文辞优美,
不求雕饰,似乎也没有经过精心设计。一些文章,甚至内容与题目不大相干,
题目只能代表开头的一段话,后面的文字便行云流水,潇洒而去。他本是一
个极为博学的人,更可贵的是虽博学而不摆架子。他不作高头讲章,只管天
文地理、山南海北,一路扯将开去。喜、怒、哀乐,无所不涉;花、草、鱼、
虫,无所不言。虽对古希腊古罗马经典作家广征博引,实行的却是既来之则
安之,合用者则取之,无须者则弃之的方针,并不考究所引文字有多少背景
和体系。他好用比喻,比喻使他的文章更活泼也更易传播,能以生动的例子
讲明的问题他就绝对不用理论公式。他的某些文章,内容冗长,文笔不甚严
谨,这与其说是他文章的缺点,不如说是他文章的特点。实在的,一个以平
常之心而作“闲话家常、抒写情怀”的人,他就难免兴之所至,不知所之。
况且他生性不喜卖弄,更反对寻章雕句傻用功,别人挑灯夜战,他还要以埃
拉斯谟式的口吻讽刺几句。他说:“您以为他是在书中寻求一条通向更健全、
更快乐、更聪慧的道路吗?没那回事。他会把普劳图斯的诗律、拉丁词的正
①
确拼法教给后人,他甚至会为此而赔上老命。” 用语刻薄。但对那些只会读
死书,死读书,为着一个逗号不惜用尽三瓶墨水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剂良
药。学问本是寻常事。非把学者弄成不食人间香火的神仙模样的人,若非故
弄玄虚,就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
蒙田博学,因为他好学。他尤其喜欢古希腊古罗马的一些经典作家。对
于苏格拉底自是一往情深。对普鲁塔克、塞尼卡、西塞罗、卢卡莱修、贺拉
斯、拉尔修、凯撒、希罗多德、塔西佗等也都非常喜欢。他喜欢他们,但不
迷信他们,而是像与身边的老朋友一样,与他们沟通和交流。他有时还要和
他们开点玩笑,比如对当时的人文主义者们常常引用的普罗泰戈拉的那句名
言:“人是万物的尺度”,他就调侃说:“真是的,普罗泰戈拉给我们编了
个难以置信的故事,把人当作万物的标尺,却从来不曾量量自己。”①
一般地说,蒙田所敬佩的学人都是古人,但他绝非一味好古,比如,他
② 同上。
① 《蒙田》,工人出版社1985 年版,第34 页。
① 《蒙田》,工人出版社1985 年版。第35 页。
… Page 59…
谈到儿童教育时,就断然认为:儿童首先应该学会的是“认识自己,知道生
②
得其乐、死得其所” 。
蒙田博学而又好学,但他对学习本身却另有新解。他说:“学习是一种
伟大的修饰,一种可提供奇妙的帮助的工具,那些藐视学习的人们仅仅暴露
出自己的愚笨。然而我也不像其他某些人士一样给予它过高的评价。举个例
子说,哲学家海里留斯认为学习非常有用,主张仅仅学习本身就可提供我们
以聪明和满足,我并不相信这一说法,正如我们相信人们所说的:学习是一
切美德之母,而罪恶则出身无知。就算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也要加以充分的
注释。”③
说学习是一种伟大的装饰,纵非奇思怪想,也不免令人惊奇。
与学习相比,他更热爱生活。他是一位对生活充满热情而又十分推崇享
乐的生机勃勃的智者。他说:“一个能够真正地、正当地享受他的生存的人,
①
是绝对地、而且几乎是神圣地完善的。” 不仅如此,他还一反旧说,认为人
不是为他人生活,而是为自己生活。他说:“我们为他人生活已经够多了;
让我们至少在这余生中为自己生活罢。……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就是去学知
我们怎样归依自己。”②
为他人还是为自己生活,这是一个争论了几千年也没有结束争论的话
题。许多理论界人士认为:如果你只为自己活着,就是活得没有意义。但现
实生活却常常教育我们:一个连为自己活着都不肯的人,你让他为别人活着,
也近乎一句空谈。更不屑说,还有些是专唱高调的伪君子。
因为他热爱生活,所以他看不过那种毁坏生活的行为,尤其看不过那种
毁灭人性的行为。他对肉体惩罚尤其深恶痛绝。他认定:“刑讯是一种危险
③
的创造。”他说:“我觉得,这与其说是追查真相,倒不如说是考查体力。
因此,能够顶得住刑讯的人便可隐瞒真情,而受不住刑罚的人则会胡供乱
认。”④
对于宗教迫害,他更是义愤填膺,忍无可忍。他把宗教迫害者看成是食
人生番,而且专门写了一篇题为《论生番》的文章。他写道:“我认为,吃
活人比吃死人更为残酷,非刑拷打和折磨一个仍旧具有高度感觉的人,把他
零烤碎炙和让他被猪狗咬得血肉模糊,总比等他死去以后再烧了吃更为残
忍。”⑤
唯有出离悲愤之人,才有出离常情之语。
因为他热爱生活,所以他特别厌恶不平等尤其是人格不平等现象。他认
为确定一个人价值的,不是他的职位、地位、财富和 门第,而是看他具
有怎样一种品行。他说,作为农民和国王,贵族和奴仆,有什么区别,作为
①
个人,他们根本没有区别,他们的区别充其量“只是在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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