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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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4-03-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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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楚文化的主要特点,在我看来,是她的苍凉之美。在一篇散文中,我这样来描述:“初冬时令,岸柏枯柳,孤舟断缆,舟上不必有渔人。”苍凉美即悲壮之美。湖南人兼有崇高美和壮美,他们在建立自己勋业的同时,也完善了他们自身的人文品格与道德情操。这种人格的魅力含有特殊的诱人的异质。独辟蹊径,自立门户,敢为天下先,情理相随而情胜于理,以及不在乎的大无畏洒脱,将侠士情怀、文人襟抱、散淡游仙糅为一体。这些外人不可企及的异质,在二十世纪百年湘人中看得尤为明白。故我以为,湘人的人格魅力,实在是一个颇值得研究的课题。
  这种由情而生的苍凉悲壮之美,唤起的是对生的眷恋和生存的自觉,从而领悟人生的哲理。
  想像在艺术创作中有极为重要的作用。就此,我想谈如下的意见。首先,我要向各位介绍一本书,叫《霍金的宇宙》。英国人霍金是继爱因斯坦后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他从微观相对论出发,提出了关于宇宙诞生的理论——大爆炸理论。霍金认为,宇宙的起源来自体积无穷小而质量无穷大的一点的大爆炸,从而将无数的星球散落在广阔无垠的太空。霍金想像,假定宇宙就像一张床单,床单上承受了大小不同的星球。一方面,由于爆炸引起宇宙至今仍在向外膨胀。另一方面,大小不同的星球睡在床单上,床单不再平展,出现大小不同的凹。这样,一些小球体便会顺着斜坡滑落,融进另一个大球体。当然,这种运动的岁月是极为缓慢也极为悠长的。直到宇宙的膨胀减弱再减弱,直至停止。床单上的大球又不断的滑落被更大的球吃掉,最后,万物仍旧归向体积无穷小而质量无穷大的一点,宇宙从此消亡。
  这是霍金讲述的有关宇宙的故事,充满不可思议的想像,大胆而且优美。与浩瀚而不可知的宇宙进行对话的居然是一个个体的人,人的伟大同样的不可思议。
  既然霍金先生能想像宇宙,我们当然就能想像艺术。
  尼采认为,想像即梦境。他说,人的真实幻想常在梦中,其美的假像是一切艺术的前提。在现实世界之外,有一个想像的世界。音乐家关注的是声音的世界,油画家关注的是色彩的世界。
  艺术之美缤纷而多姿,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创造之美。艺术的本质在创造。创造之美是人类得以生存、繁衍的生命之泉。然而,艺术的创造之美有别于大自然的现成之美,它是隐匿潜藏的,要靠艺术家虔诚的心与明澈的慧眼去发现。发现即创造!这,即是想像。想像给了你创造的翅膀。尼采说,艺术的想像,是调动一切手段(如献给爱人)以达至完满,将对象理想化。李泽厚说,自由地处理时空、因果、事物、现象,甚至通过虚拟改变上述,更自由地摆脱常见,这样,想像着重展示的是感性的偶然性。他将想像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原始想像,它来自对自然景物的神秘性和对神灵的敬畏,如鸟为祖先崇拜,鱼为生殖崇拜,树木为社稷崇拜。二是伦理想像,它来自自然景物引起的情感联系。如屈原的香草比美人。三是无概念想像,它来自自然景物直接自由地联系各种情感和感受。在此阶段,不再需要概念性符号作中介,如以松竹梅比人格等。此即无概念的感情阶段,亦即无概念而愉快的阶段。
  由于想像,人生进入到一种境界,即艺术的幻想境界,亦即审美境界。
  将想像编织成韵律,这,就是艺术。在这里,想像成了内容,韵律便是形式,二者缺一不可。
  雅与俗一直是人们谈论的话题,但三言两语要讲清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雅与俗既针对作品,又针对读者,何况还有大雅若俗,大俗若雅。比如说,一个芭蕾舞演员跟杨福音聊天,杨说,芭蕾舞我一点都看不懂,证明我是一个俗人。芭蕾舞演员说,你的画我一点也看不懂,证明我也是个俗人。这个事就很难搞清。再说,伯牙抚琴,知音却是山中砍柴的钟子期,你总不能说钟子期是个俗人,虽则他干的是俗活。
  其实,雅和俗我都喜欢,我不喜欢的只是俗气。俗气的来源不在俗。钱锺书说,俗气不是负面的缺陷,而是正面的过失。负面指俗,正面指雅。也就是说,俗气是在雅的方面犯了过失。为什么会在雅上犯过失呢?因为卖弄与掩饰是人类的天性。人天生喜欢卖弄自己的雅而掩饰自己的俗。俗气的表现,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一、装雅。1992年我在香港办画展时,黄永玉先生对我讲,说湘西有些演员去香港,穿的是西装,丢掉了原来有特色的民族服装,但他们在香港街上走路的姿式还是原来的,这就有些别扭。当然这种装雅是很天真可爱的。二、骂雅。哪个雅就骂哪个,以骂别人的雅来凸显自己的雅,结果适得其反。三、雅的过量。女人戴戒指,戴一个很雅,若一个指头戴一个,就过了,反而俗不可耐,她恰好犯了一个卖弄钱财的过失。女人化淡妆好看,也雅。如果浓妆艳抹,像火烧一样,也过了,她也犯了一个卖弄漂亮的过失。《诗镜》说,诗不患无材,而患材之扬;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不患无言,而患言之尽;不患无景,而患景之烦。此处所言,都是过犹不及的大忌。所以恩格斯讲,倾向性(即创作意图)不要特别地说出。中国古人也说,要自扫其迹。宁可欠一点,也不要过,一过便显出卖弄的痕迹。这是“度”的把握,多一分太长,少一分太短。求美反得其丑,求雅反得其俗。费力不讨好,是十分划不来的。如今市面上画牡丹的太多,惟恐别人不晓得你要表现牡丹富贵的意图,画得像被窝印心一样,此种俗不可耐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
  什么是传世之作?即接近本质之作。一件艺术作品,越接近它表现的那个事物的本质,它留下来的时间就越长。法国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有本著作叫《艺术哲学》,他把这个问题讲得很清楚。丹纳首先说的是今人与古人的区别在于复杂与简单。他说古人门户直对田野,古希腊衣着,男人无袖短背心,女人无袖齐脚长衫。苏格拉底赴宴才穿便鞋,平时则一双赤脚,接近本色。明嘉靖唐顺之为文坛唐宋派领袖,他有句名言叫“开口见喉咙”,讲的也是直写胸臆,所为本色。由此看来,无论中西,古人讲究的是不加粉饰的简约之美。
  丹纳认为,一个特征越固定越不易变化越重要。一个生物,总是由原素与配合两部分组成。原素是固定的、内在的、先天的,配合则是浮表的、外部的、派生的。以人为例,不变的是构成民族的(包括种族)特性,这是本能,存在于血中,并与血统一同传下去。至于浮在人表面的持续三四年的生活习惯与思想情感,或者哪怕是存在于一个历史时期的同一精神状态,都属配合,都在变化之中。
  就我国戏剧而言,京剧语言与程式特征最接近中国戏剧的本质。而一些地方戏总是掺杂了地方小歌剧的成分,纯度较之京剧,相去甚远。所以,京剧的形式要固定下来。同样的,齐白石的虾最接近虾的本质,郑板桥的竹最接近竹的本质。
  丹纳认为,文学价值的等级,每一级都相当于精神生活的等级。即是说,取决于那个特征的稳固的程序与接近本质的程度。
  他列举了三个类型:
  时行文学。它与时行特征一样持续三四年或更短。
  另一些作品有略为经久的特征,它随着那一代人的精神特征的消失而消失。
  然后,丹纳列出第三个类型的几部作品,说出他的赞美。
  《鲁宾逊漂流记》——表现地道的一个英国人,猛又倔,固执,有耐性,不怕苦,天生爱工作,经受得考验,代表人类全部发明的缩影。
  《堂·吉诃德》——为人类经久的典型之一。英勇,了不起,想入非非,体弱,老是挨打,有头脑,讲实际,鄙俗放荡的粗汉。
  由此看出,伟大的作品均表现一个深刻而经久的特征。这类作品比产生作品的时代与民族寿命更长久,它们超出时间空间的界限。
  再如《神曲》,描写人离开了短促的尘世,周游超自然的世界,虽则是神秘的幻觉
  ,但在当时是理想的精神境界,有如桃花源记。
  还有《浮士德》,表现人在苦痛挫折中不断窥见那个意境高远的天地。
  我国的《红楼梦》同样是一部经久的伟大作品。曹雪芹真是一把解剖女人的手术刀,他揭示了中国女性的本质。这种揭示具有超越时空的意义,成为永恒。一方面,曹雪芹从林黛玉身上揭示了理想女性本质的一面:聪明美丽,争强好胜,性格反叛,体弱多病,使小性子,怄气(宝黛的恋爱是一连串的不断怄气加无休无止的对天发誓),看一切男人不起(说八贤王赠的东西是什么捞什子,宝玉当然因此高兴,认为天底下他是黛玉最爱的一个),看不起功名也不要宝玉去追名逐利(当然就减了宝玉的许多压力)。另一方面,曹雪芹又从宝钗的身上揭示了现实女性本质的一面,一样的聪明美丽,知书达礼,对丈夫有妻子的一面,亦有母性的一面,忍辱负重,举案齐眉,劝宝玉读书上进,求取功名。
  如果反过来,将黛玉变成现实的妻子,则她原来所有的长处都将变成短处。而若将宝钗归于理想一类,则她亦缺乏想像力。钗黛相加,正好是中国女性的本质。
  丹纳在涉及绘画时说,造型艺术的各等不同的价值,每一级都相当于人的特征的价值。他举例说,最低的一等,是不表现人而表现衣着,以迎合时尚。次等的,他的才能不在艺术本身,画意少而文学性强(情节性绘画)。情节性是文学的主要功能,而不是造型艺术的功能。任何艺术,一旦放弃自己特有的、引人入胜的方法,而借用别类艺术的方法,必然会降低自己的价值。第三等,造型艺术。造型艺术即造型的美,因为造型的美最接近造型艺术的本质。在我们中国绘画上,线描最接近人物画的本质,皴法最接近山水画的本质。
  艺术史即风格史,风格即形式。一切艺术的突破,都是形式的突破。一切艺术的发展,都是形式的发展。我在广州十年做的一件事,就是试图将传统中国画从固有的形式中走出来,带入现代。
  中国绘画以宋代划线。这是我2000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的研讨会上提出的。回顾中国美术史,宋以前是从无法到有法,是个寻找绘画表现方法的时期。至唐代,人物画的技法已基本完备。到宋代,山水画的技法也已基本完备。宋以后就是要从有法到无法,进入破法的时期。为什么说明代山水式微呢?因为那时的画家一是因袭前人,二是还想找新的皴法。只有到了民国时期的黄宾虹,他才将这个皴法解放出来。我将黄宾虹先生的山水称之为无皴法或反皴法,实际上是有了一个全新皴法的出现。黄宾虹将传统的表现客观对象的皴法解放出来,赋予了笔墨独立于形之外的审美意识。
  这种思考让我在创作实践中找到了一条人物画的出路,我称自己人物画的线描为反线描。它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对传统人物画线描的本质继承,二是让线描的实际操作功能与审美功能获得更大的解放。传统人物画的线描还是重在表达客观对象,这是对主观情感抒发的制约。我现在追求的线描,它要具备三个功能:一是部分地表达客观对象;二是线描应具有离开形的独立审美价值;三是线描要在整幅作品中取平面分割的作用。
  为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回到简约的审美格局,亦即回到秦汉。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说,爱因斯坦追求的是自然界中尚未发现的一种新的美和简单性。将线描从众多的技法中抽象出来,简化出来,充分表达线描最自由的美,这样方可接近中国绘画的本质。当然,以上讲的线描的三个功能中,其独立审美价值最难达到,所谓一辈子追求的乐趣也正在此。我们说中国画家大器晚成,指的就是这个追求。这个线描的独立审美价值,我再讲具体点,实际上是讲究的随便。中国绘画恰好是要用一种随意来出现,是不经意的经意。忘乎所以,大丈夫格格不入,才是最高境界,但决不是乱来的,讲究在质,随便在形。讲究是里头的,随便是外头的。讲究是看不见的,随便是看得见的。什么厚积薄发,什么信手拈来,什么四两拨千斤,都是这个意思。这不但是艺术的哲学,也是生活的哲学。在生活中,一个人他极讲究,拿出来的又是随便,这是最可爱的。齐白石在一些作品中解决了,黄宾虹在一些作品中也解决了。你读庄子,他也是在寻找这种境界。苏东坡“河边挑水洗菜,又过一日”的妙语也是到了这个随意的境界。但进入这种境界的人终归是少数,中国画家要达到讲究的随便,需要去除杂念和功利,获取纯粹与自由。屋下架屋,婢作夫人,追名逐利,哗众取宠,那是根本背道而驰的。
  还是回到中国绘画,回到谈笔墨。笔墨是文人画对中国绘画的贡献,并将其作为中国绘画的审美标准固定下来。这是一份宝贵的财富,它好比大树的根,一切中国绘画的创新无不是在根上长出的新芽。那么,什么是笔墨?对笔墨的论述,先贤留下的也只是只言片语。我以为,所谓笔,即是骨;所谓墨,即是肉。中国画与西洋画不同,它是由骨画到肉,从里画到外。骨在一幅画上好比砌屋搭架子,要撑得起才能糊墙盖瓦。一幅画完成后,看到的只是外面的肉,骨是藏在里面的。但优秀的作品,骨的力量要明显的感觉得到。中国画的骨法用笔讲究逆、涩,讲究藏而不露,有一种苍凉感。用墨太浸,则如人的浮肿;用墨太干,则如人的枯槁。这是很有味的事,实际上对笔墨的审美要求和对人的审美要求是一回事。画家笔下的笔墨追求,是和他对自己理想人格的追求一致的。所以尼采说,美是对自身的崇拜,美的原因在自身。
  笔墨的要点在“风”(风韵、风致、风神、风度)。风即情感。生风即有情感,作品才有品格。风,统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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