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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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杨绛-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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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敏说:〃我也告诉你,是我看错了事。我不知道余先生不学俄语了。你传我的话,是慎重!是负责!我传你的话,是轻率!是不负责任!〃
  善保气得站起来说:〃咳!姜敏同志,你真是利嘴!你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把错都推在我身上。你、你、你——简直可怕!〃他忘了自己是在余先生家,气呼呼跑出门去,砰一下把门关上。
  姜敏抖声说:〃自己这么蛮横!倒说我可怕!〃她咽下一口气,籁籁地掉下泪来。
  余楠已放下笔,在她身边坐下。
  姜敏抽噎着说:〃他护着一个姚宓,尽打击我!〃
  余楠听她和善保说一句,对一句,虽然佩服,也觉得她厉害。善保这孩子老实,不是她的对手。可是看到她底子里原来也脆弱,不禁动了怜香惜玉的心。他不愿意说善保不是,只拍着姜敏的肩膀抚慰说:
  〃姜敏,别孩子气!他护不了姚宓!姚宓有错,就得挨批,谁也袒护不了!她的稿子在咱们手里呢!由得咱们一篇篇批驳!〃
  他把姜敏哄到自己的书房那边,一起讨论他们的批判计划。
  且说陈善保从余家出来,心上犹有余怒。不过他责备自己不该失去控制,当耐心说理。对资产阶级的小姐做思想工作不是容易。他还不知道姚宓会怎样嗔怪呢。
  善保发现姚宓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静地工作。她在摘录笔记。善保找个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说:
  〃罗厚告诉我,你气得脸都白了。我很抱歉……〃
  姚宓说:〃我没有生气,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我太岂有此理,看见一个人像你,就肯定是你,而且粗心大意,没想想后果,就随便说。我以为和余照在她家里说话,说什么都不要紧,没想到还有人听着。〃
  姚宓说:〃善保,你看见了谁,我不能说你没看见。可是我真的没有游山。〃
  〃当然真的。我自己看错了人,心上顶别扭。听罗厚一说,才知道都是我错了。可是,姚宓,你没看见那个人,和你真像啊!我没看完一眼,就觉得一定是你,决没有错,不但没看第二眼,连第一眼都没看完。〃
  姚宓又惭愧又放了心,笑个不了。她说:〃也许真的是我呢!〃
  善保一片天真地跟着笑,好像姚宓是指着一只狗说〃也许它真的是我〃一样可笑。
  接着善保言归正传,向姚宓道歉,说她要讨还的那份稿子还在余先生那里。
  姚宓急得睁大了眼睛。〃你交给余先先了?我以为你是拿回宿舍去看看。〃
  善保着急说:〃要紧吗?他说我该向你学习,是他叫我问你借的。后来他也要看看,可是他拿去了那么久,也许还没看呢。我问他要了几回,他有时说,还要看,有时说,不在他手里,傅今同志在看。〃
  姚芯不愿意埋怨善保,也不忍看他抱歉,反安慰他说:〃不要紧,反正你记着催催,说我要用。〃她心上却是很不安,不懂余先生为什么扣着她的稿子不还、还说要给傅今看。这事,她本来可以和许先生谈谈,现在她只可以闷在心里了。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一章
            

          
              杜丽琳和许彦成那天从办公室一路回家,两人没说一句话。吃罢一顿饭,丽琳瞧许彦成还是默默无言,忍不住长叹一声说: 
  〃咳,彦成,我倒为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却一句实话都没有。〃
  〃说我爬上'鬼见愁'是瞎话。这句瞎话很不必说。〃
  〃那就老实说你一老早出门看朋友去了?〃
  〃我是看朋友去了。〃
  〃得乘车到香山去看!〃
  〃我的朋友不在香山,我看什么朋友,乘什么车,走什么路,有必要向那个小女人一一汇报吗?〃
  〃可是她看见你们两人了,你怎么说呢?〃
  〃她并没有看见。〃
  〃有人看见了。一个你,一个她。〃
  〃笑话!压根儿没说我。她点的人已经证明自己没去游山,你叫我怎么和她一起游山呢。〃
  〃姜敏看透那位小姐在撒谎。〃
  〃撒谎?除非她有分身法。有人看见她在办公室上班,怎么又能和我一起游山呢?〃
  〃你很会护着她呀!可惜你们俩都变了脸色,不打自招了。我给你们遮掩,你还不知好歹。〃
  彦成叹气说:〃随你编派吧。我说的是实话,你硬是不信,叫我怎么说呢。〃
  丽琳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的心,我也知道。我知道自己笨,不像人家聪明。我是个俗气的人,不像人家文雅。我只是个爱出风头的女人,不像人家有头脑。〃
  〃我几时说过这种话吗?〃彦成觉得委屈。
  〃还用说吗?我笨虽笨,你没说的话,我还听得出来啊。〃
  彦成觉得丽琳真是个〃标准女人〃。他忍气说:〃她怎么怎么,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只不过没跟你分辩,这会儿都栽到我头上来了。〃
  〃都说在你心坎儿上了,还分辨什么!〃
  彦成觉得她无可理喻,闷声不响地钻入他的〃狗窝〃去。
  丽琳在外用英语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你欠我的那三个字,欠了我五六年也不想还,因为你不愿意给我,因为我不配。现在你找到了配领你那三个字的人了。我恭喜你!〃
  彦成心上隐隐作痛,丽琳很会剖析他的心。他感觉到而不敢对自己承认的事,总由丽琳替他抉发出来。他脸色非常难看,耐着性子跑出来,对丽琳说:〃好容易妈妈她们走了,咱们才清静了几天,你又自寻烦恼,扯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
  丽琳很不合逻辑又很合逻辑地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并不强求。我只要求你履行诺言。你答应我永远对我忠实,永远对我说真话。可是你说了哪一句真话呀!〃她忿忿走入卧房,鸣鸣咽咽地哭了。
  彦成最怕女人哭。像姚宓那样悄悄地流泪悄悄抹掉,会使他很感动。可是用眼泪作武器就使他非常反感,因为这是她妈妈的惯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跟进卧房,悄悄地说:〃丽琳,你知道李妈在外边说的话吗?'先生太太说外国话,就是吵架了。'〃
  丽琳带着呜咽,冷笑一声说:〃你倒也怕人家闲话!〃
  彦成恳切地说:〃丽琳,我对你说的确实是真话。我并没有和别人去游山。〃
  丽琳扭头说:〃我不爱看你虚伪。〃
  她坐在镜台前,对着自己的泪脸,慢慢用手绢拭去泪痕,用粉扑拂去泪光。
  彦成从镜子里看到丽琳很有节制,绝不像他妈妈那样任性。他忍住气,再次向她陈情:
  〃丽琳,我为的是对你真诚……〃
  丽琳睁着她泪湿的美目,注视着彦成,没好气的冷笑一声说:〃那么请你问问自己,我说你爱上了别人,我说错了吗?〃
  彦成以退为进说:〃你从来没有错!错的终归是我。〃
  丽琳转过身,背着镜子,一脸严肃地说:〃彦成,你听我讲。我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姐,我是最小的妹妹。我大姐夫朝三暮四……〃
  彦成笑说:〃你意思是'朝秦暮楚'吧?〃
  丽琳没一丝丝笑容:〃对不起,我出身买办阶级,不比人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我留学也不过学会了说几句英语,我是没有学问的人。谢谢你指点。'朝秦暮楚'——我以前以为只有我姐夫那种人是那样的——我大姐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香港美人多,我料想他们现在还是老样儿。我二姐离婚两次,现在带着个女儿靠在娘家,看来也不会再找到如意的丈夫。她知道自己是家里的背累,只是个多余的人,有气只往肚里咽。我看了她们的榜样,自以为学聪明了。我不嫁纨裤公子,不嫁洋场小开,嫁一个有学问、有人品的书生。我自己也争口气,不靠娘家,不靠丈夫。可是,唉,看来天下的老鸦一般黑!至少,我们杜家的女儿,个个是讨人厌的……〃
  彦成打断她说:〃何必这样大做文章呢?我又没有'朝秦暮楚',又没有和你离婚……〃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心里明白。我生着三只眼睛呢!闭上两只,还有一只开着!我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会随人摆布!〃她起身把彦成推出门,一面说:〃钻你的狗窝去!想你的情人吧!〃她把彦成关在门外。
  彦成躺在他〃狗窝〃里的小板床上,独自生气。他当初情不自禁,约了姚宓游山。只为了丽琳,为了别对不起她,临时又取消了游山之约,几乎是戏弄了姚宓。想不到丽琳只图霸占着他,不容他有一点秘密,一点自由。他说的〃真话〃当然不尽不实,可是牵涉到第三者呢,他不能出卖了第三者呀。他并没有要求丽琳像姚宓那样娴静深沉,却又温柔妩媚,不料她竞这样生硬狰狞。他也知道丽琳没有幽默,可是一个人怎会这样没趣!
  〃好吧!〃他愤愤地想,〃你会保护自己,我也得保护自己!我也不会随你摆布!〃
  他交托着两手枕在后脑下,细想怎样向姚宓请罪。不论她原谅不原谅,他必须请罪。
  他起来写了一封信,夹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到姚家去听音乐,顺便到姚宓的小书房去翻书,就在小书桌上的书里夹一个签条,注明参看某书某页。他就把写给姚宓的信取出来,抚平了折成双折,夹在那本书的那一页里。信是这样写的。        
姚宓:
  我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求你宽恕。请容我向你请罪。
  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取消游山之约,当初就不该约你。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尾随着你,我又不该取消这个约。约你,是我错;取消这个约,是我错;私下跟着你,是我错。你如果不能宽恕,那么我只求你不要生气,别以为我是戏弄你。因为我错虽错,都是不得已。
许彦成
  你可以回答一声吗?或者,就请你把这张双折的信叠成四折,夹在原处,表示你不生我的气了,可以吗?
又及
  彦成临走还对姚太太说:〃伯母,请告诉姚宓,她要参考的书,我拣出来了,在她的小书桌上。〃
  过了一天,彦成到了姚家,又到姚宓的小书房去,急忙找出那本书来,翻来翻去,那张双叠的信压根儿不见了。
  彦成把小书桌抽屉里的拍纸簿撕下一页,匆匆写了以下一封短信。

姚宓:
  我诚惶诚恐地等待着,请把这张纸双叠了,也一样。
彦成
              
  过一天,这张纸也没有了。彦成就擅自把一张白纸双折了夹在书里。又过一天,他发现这张白纸还在原处。他就在纸上写道:
                
姚宓:
  纸虽然不是你折的,你随它叠成双折了,可以算是默许了吧?
彦成
  彦成自己觉得有几分无赖。果然惹得姚宓发话了。她已把信抽走,换上白纸,上面没头没尾的只写了八个字:〃再纠缠,我告诉妈妈。〃
  彦成觉得惭愧,仿佛看到姚宓拿着一把小剪刀说:〃我扎你!〃〃我铰你!〃
  他不能接受这个威胁。他就在这张纸的背面草草写了几行字。
  〃假如你告诉妈妈,那就好极了,因为我要和丽琳离婚,正想请她当顾问,又不敢打搅她。我离婚之前,不能畅所欲言,只能再次求你不要生气。急切等看你告诉伯母。〃
  这回姚宓急着回答了。话只短短两句。
许先生:
  请不要打搅我妈妈,千万千万。顾问可请我当。
姚宓
              
              
  彦成回信如下:
姚宓:
  感谢你终于和我说话了。遵命不打搅伯母。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会谈呢?你家从前藏书的屋子听说至今还空着。后门的钥匙还在你手里吗?
许彦成
              
  彦成又在信尾写了几个小字:
  〃顾问先生:我的信请替我毁了吧,谢谢。〃
  他把信夹在书里,吐了一大口气,一片痴心等待姚宓回信。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二章
            

          
              姚宓简直没有多余的心情来关念她那份落在余楠手里的稿子。她不愿意增添善保心上的压力,也不愿意请教许先生该怎么对付,暂时且把这件事撇开不顾。
  当初,年中小结会上姚宓受了表扬,余楠心上很不舒服,因为他的小组没有出什么成果。他叫善保把这份稿子借来学习,其实是他自己要看。他翻看了一遍。恰好施妮娜到他家去,他把善保支开,请施妮娜也看看。两人发现问题很多,都是当前研究西方文学的重要问题。
  妮娜认为姚宓的主导思想不对头,所以一错百错,一无是处。应该说,他们那个小组出了废品。妮娜不耐烦细看,一面抽烟,一面推开稿子说:〃该批判。〃
  余楠问:〃你们来批吗?〃他的〃你们〃指未来的苏联组。
  〃大家来,集体批。不破不立,破一点就立一点。〃她夹着香烟的手在稿子上空画了一个圈说:〃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壤,可以绽发一系列的鲜花呢。将来这一束鲜花,就是咱们的成果。〃
  花当然可以变果。可是余楠有一点顾虑,不能不告诉妮娜。这份稿子是善保借来的,善保已经几次问他讨回。如要批判,就得瞒着善保。集体批,不能集体同时看一部稿子;稿子在集体间流通,就很难瞒人。他迟疑说:〃滔滔同志要看看这部稿子吗?〃
  妮娜干脆说:〃不用!姜敏闲着呢,叫她摘录了该批的篇章,复写两份或三份。反正我们只要一份。余先生你是快手,你先起个稿子,我们再补充。〃〃我们俩〃和〃我们〃当然是指她和江滔滔。
  〃姜敏没来,得你去吩咐她,她不听我的指挥。〃余楠乖巧地说。
  妮娜把手一挥,表示没问题。他们暂时拟定的题目是《批判西洋文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的老一套》(一)。题目上的〃(一),表示还有(二)、(三)、(四)等一系列文章。
  姜敏还未明确自己究竟属于余楠的小组,还是属于尚未成立的苏联组。她对妮娜自有她的估价,她自信自己能支配妮娜。妮娜这样指挥她,她很不乐意。不过她急要显显本领,而且是批判姚宓,所以很卖力。余楠摇动大笔,立即写出一篇一万多字的批判文章。妮娜认为基调不错,只是缺乏深度和学术性。她提出应该参考的书,江滔滔连抄带发挥补充许多章节,写成一篇洋洋洒洒四五万字的大文章。姜敏在俄语速成班上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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