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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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杨绛-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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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姚宓咬着嘴唇漠无表情,很识趣地自己看书去了。
  且说许杜夫妇一路回家,彼此并不交谈。
  昨天他们从余楠家吃饭回家,彦成说了一句〃余太太人顶好〃。丽琳就冷笑说:〃余楠会觉得她好吗?〃彦成就封住口,一声不言语。
  丽琳觉得彦成欠她一番坦白交代。单单一句〃我对不住你〃,就把这一切岂有此理的事都盖过了吗?他不忠实不用说,连老实都说不上了。她等了一天,第二天他还是没事人一般。
  彦成却觉得他和姚宓很对得起杜丽琳。姚宓曾和他说:〃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一步都不准错。走完一步,就不准缩脚退步,就是决定的了。〃彦成完全同意。他们一步一步理论,一点一点决定。虽然当时她的脸靠在他膝下,他的手搭在她臂上,那不过是两人同心,一起抉择未来的道路。
  彦成如果早听到丽琳的威胁,准照样回敬一句:〃你也试试看!〃她要借他们那帮人来挟制他,他是不吃的。他虽然一时心软,说了〃我对不起你〃,却觉得他和姚宓够对得起她的。姚宓首先考虑的是别害他辜负丽琳。丽琳却无情无义,只图霸占着他,不像姚宓,为了他,连自身都不顾。所以彦成觉得自己理长,不屑向丽琳解释。况且,怎么解释呢?
  他到家就打算钻他的〃狗窝〃。
  丽琳叫住了他说:〃昨天的事,太突儿了。〃
  她向来以为恋爱掩盖不住,好比纸包不住火。从前彦成和姚宓打无线电,她不就觉察了吗。游香山的事她动过疑心,可是她没抓住什么,只怕是自己多心。再想不到他们俩已经亲密到那么个程度了!好阴险的女孩子!她那套灰布制服下面掩盖的东西太多了!丽琳觉得自己已经掉落在深水里,站脚不住了。彦成站在〃狗窝〃门口,一声不响。
  丽琳干脆不客气地盘问了:〃她到底是你的什么?〃
  〃你什么意思?〃彦成瞪着眼。
  〃我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身份,对我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
  彦成想了一想说:〃我向她求婚,她劝我不要离婚。〃
  〃我不用她的恩赐!〃丽琳忍着气。
  彦成急切注视着她,等待她的下一句。可是丽琳并不说宁愿离婚,只干笑一声说:〃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也没有她那样嗲!〃
  彦成赶紧说:〃因为她在拒绝我,不忍太伤我的心。〃
  〃拒绝你的人,总比求你的人好啊!〃丽琳强忍着的眼泪,籁籁地掉下来。
  彦成不敢说姚宓并不是不愿意嫁他而拒绝他。他看着丽琳下泪,心上也不好受。他默默走进他的〃狗窝〃,一面捉摸着〃我不用她的恩赐〃这句话的涵义。她是表示她能借外力来挟制他吗?不过他又想到,这也许是她灰心绝望,而又感到无所依傍的赌气话,心上又觉抱歉。
  丽琳留心只用手绢擦去颊上的泪,不擦眼睛,免得红肿。她不愿意外人知道,她是爱面子的。不过彦成如要闹离婚,那么,瞧着吧,她决不便宜他。
  他们两人各自一条心,日常在一起非常客气,连小争小吵都没有,简直〃相敬如宾〃。彦成到姚家去听音乐,免得丽琳防他,干脆把她送到办公室,让她监守着姚宓。他从姚家回来就到办公室接她。不知道底里的人,准以为他们俩形影不离。
  不过他们两人这样相持的局面并不长。因为〃三反〃运动随后就转入知识分子的领域了。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一章

              朱千里懵懵地问罗厚:〃听说外面来了个'三反',反奸商,还反谁?〃
  〃三反就是三反。〃罗厚说。
  〃反什么呢?〃
  〃一反官僚主义,二反贪污,三反浪费。〃
  朱千里抽着他的臭烟斗,舒坦他说:〃这和我全不相干。我不是官,哪来官僚主义?我月月领工资,除了工资,公家的钱一个子儿也不沾边,贪污什么?我连自己的薪水都没法浪费呢!一个月五块钱的零用,烟卷儿都买不起,买些便宜烟叶子抽抽烟斗,还叫我怎么节约!〃
  因此朱千里泰然置身事外。
  群众已经组织起来,经过反复学习,也发动起来了。
  朱千里只道新组长的新规章严厉,罗厚没工夫到他家来,他缺了帮手,私赚的稿费未及汇出,款子连同汇票和一封家信都给老婆发现。老婆向来怀疑他乡下有妻子儿女,防他寄家用。这回抓住证据,气得狠狠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顺带抓一把脸皮,留下四条血痕,朱千里没面目见人,声称有病,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他渐渐从老婆传来的的话里,知道四邻的同志们成天都在开会,连晚上都开,好像三反反到研究社来了。据他老婆说,曾有人两次叫他开会,他老婆说他病着,都推掉了。朱千里有点儿不放心。最近又有人来通知开紧急大会,叫朱先生务必到会。朱千里得知,忽然害怕起来,想事先探问一下究竟。
  他脸上的伤疤虽然脱掉了,红印儿还隐约可见,只好装作感冒,围上围巾,遮去下半部脸,出来找罗厚。办公室里不见一人,据勤杂工说,都在学习呢。学习,为什么都躲得无影无踪了呢?他觉得蹊跷。
  他和丁宝桂比较接近,想找他问问,只不知他是否也躲着学习呢。他跑到丁家,发现余楠也在。
  朱千里说:〃他们年轻人都在学习呢。学习什么呀?学习三反吗?咱们老的也学习吗?〃
  丁宝桂放低了声音诧怪说:〃你没去听领导同志的示范检讨吗?〃
  朱千里说他病了。
  余楠说:〃没来找你吗?朱先生,你太脱离群众了。〃
  朱千里懊丧说:〃我老伴说是有人来通知我的,她因为我发烧,没让我知道。〃
  余楠带些鄙夷说:〃明天的动员报告,你也不知道吧?〃余楠和朱千里互相瞧不起,两人说不到一块儿。这时朱千里只好老实招认,只知道有个要紧的会,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会。
  丁宝桂说:〃老哥啊,三反反到你头上来了,你还在做梦呢!〃
  〃反我?反我什么呀?〃朱千里摸不着头脑,可是瞧他们惶惶不安的样子,也觉得有点惶惶然。
  据了宝桂和余楠两人说,社里的运动开始得比较晚了些。不过,傅今和范凡都已经做过示范检讨。傅今检讨自己入党的动机不纯。他因为追求资产阶级的女性没追上,争口气,要出人头地,想入党做官。群众认为他检讨得不错,挖得很深,挖到了根子。范凡检讨自己有进步包袱,全国解放后脱离了人民,忘了本,等等。群众对两位领导的检讨都还满意。理论组的组长检讨自己自高自大,目无群众,又为名为利,一心向上爬。现当代组的组长检讨自己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群众还在向他们提意见。后一个是不老实,前一个是挖得不深。古典组和外文组落后了,还没有动起来。因为丁宝桂不过是个小组长(古典组的召集人已由年轻的组秘书担任)。他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检讨。汪勃是兼职,运动一开始就全部投入学校的运动了。图书资料室也没动,施妮娜还和江滔滔同在乡间参加土改,一时不会回来。据说运动要深入,下一步要和大学里一个模式搞。所以要召开动员大会。
  丁宝桂嘀咕说:〃我又没有追求什么资产阶级女性,叫我怎么照模照样的检讨呢?我也没有自高自大,也不求名,也不求利,也不想做官……〃余楠打断他说:〃你倒是顶美的!你那一套是假清高,混饭吃!〃
  丁宝桂叹气说:〃我可没本事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我看那两个示范的检讨准是经过'核心'骂来骂去骂出来的。只要看看理论组组长和现当代组组长的检讨,都把自己骂得简直不堪了,群众还说是'不老实','很不够'。〃
  余楠原是为了要打听〃大学里的模式〃是怎么回事。丁宝桂有旧同事在大学教课,知道详情。可是丁宝佳说:
  〃难听着呢!叫什么'脱裤子,割尾巴!'女教师也叫她们脱裤子!〃
  朱千里乐了。他说:〃狐狸精脱了裤子也没有尾巴,要喝醉了酒才露原形呢。〃
  丁宝桂说:〃唷!你倒好像见过狐狸精的!〃
  余楠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说怪话。和这一对糊涂虫多说也没用,还是该去探问一下许彦成夫妇。他觉得许彦成虽然落落难合,杜丽琳却还近情。上次他请了一顿饭,杜丽琳不久就还请了。他从丁家辞出,就直奔许家。
  杜丽琳在家。如今年轻人天天开会,外文组的办公室里没人坐班了,余楠自己也不上班了。丽琳每天下午也不再到办公室去,她和彦成暂且除去前些时候的隔阂,常一同捉摸当前的形势,讨论各自的认识。
  余楠来访,丽琳礼貌周全让坐奉茶,和悦地问好,余楠问起许彦成,丽琳只含糊说他出去借书了。余楠怀疑丽琳掩遮着什么,可是问到大学里的三反,她很坦率地告诉余楠,叫〃洗澡〃。每个人都得洗澡,叫做〃人人过关〃。至于怎么洗,她也说不好,只知道职位高的,校长院长之类,洗〃大盆〃,职位低的洗〃小盆〃,不大不小的洗〃中盆〃。全体大会是最大的〃大盆〃。人多就是水多,就是〃澡盆〃大。一般教授,只要洗个〃小盆澡〃,在本系洗。她好像并不焦心。
  余楠告辞时谢了又谢,说如果知道什么新的情况,大家通通气。丽琳不加思考,一口答应。
  彦成这时候照例在姚家。不过这是他末了一次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姚太太说:〃彦成,现在搞运动呢。你得小心,别到处串门儿,看人家说你'摸底',或是进行什么'攻守同盟'。〃
  这大概是姚宓透露的警告吧?他心虚地问:〃人家知道我常到这儿来吗?〃
  〃总会有人知道。〃
  〃那我就得等运动完了再来看伯母了,是不是?〃
  姚太太点头。
  彦成没趣。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说:〃伯母,好好保重。〃
  姚太太说:〃你好好学习。〃
  彦成快快辞出,默默回家。他没敢把姚太太的话告诉丽琳。不过,他听丽琳讲了余楠要求通通气,忙说:〃别理他,咱们不能私下勾结。〃
  丽琳说:〃咱们又没做贼,又没犯罪。〃
  彦成说:〃反正听指示吧。该怎么着,明天动员报告,领导会教给咱们。〃丽琳瞧他闷闷地钻入他的〃狗窝〃,觉得他简直像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似的。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二章
            

          
              范凡做了一个十分诚挚的动员报告。大致说:〃新中国把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个大包袱全包了,取他们的专长,不计较他们的缺点,指望他们认真改造自我,发挥一技之长,为人民做出贡献。可是,大家且看看一两年的成绩吧。大概每个人都会感到内心惭愧的。质量不高,数量不多,错误却不少。这都是因为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封建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使我们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束缚了我们的生产力,以致不能充分发挥作用,为当前的需要努力。大家只是散乱地各在原地踏步。我们一定要抛掉我们背负的包袱,轻装前进。〃
  〃要抛掉包袱,最好是解开看看,究竟里面是什么宝贝,还是什么肮脏东西。有些同志的旧思想、旧意识,根深蒂固,并不像身上背一个包袱,放下就能扔掉,而是皮肤上陈年积累的泥垢,不用水着实擦洗,不会脱掉;或者竟是肉上的烂疮,或者是暗藏着尾巴,如果不动手术,烂疮挖不掉,尾巴也脱不下来。我们第一得不怕丑,把肮脏的、见不得人的部分暴露出来;第二得不怕痛,把这些部分擦洗干净,或挖掉以至割掉。〃
  〃这是完全必要的。可是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本人自觉自愿。改造自我,是个人对社会的负责,旁人不能强加于他。本人有觉悟,有要求,群众才能从旁帮助。如果他不自觉、不自愿,捂着自己的烂疮,那么,旁人尽管闻到他的臭味儿,也无法为他治疗。所以每个人首先得端正态度。态度端正了,旁人才能帮他擦洗垢污,切除或挖掉腐烂肮脏或见不得人的部分。〃
  他接下讲了些端正态度的步骤。他组织几位老知识分子到城里城外的几所大学去听些典型报告,让他们照照镜子,看看榜样。然后开些座谈会交流心声。然后自愿报名,请求帮助和启发。
  动员大会是在大会议室举行的。满座的年轻人都神情严肃,一张张脸上漠无表情,显然已经端正态度,站稳立场。丁宝桂觉得他们都变了样儿:认识的都不认识了,和气的都不和气了。朱千里本来和大家不熟,只觉得他们严冷可怕。就连平日和年轻人相熟的许彦成,也觉得自己忽然站到群众的对方面去了。他们几个〃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觉得范凡的话句句是针对他们说的。这虽然不能表明他们知罪,至少可见那些话全都正确。他们还未及考虑自己是否问心有愧,至少都已觉得芒刺在背。
  大会散场,丁宝桂不敢再和朱千里胡说乱道,怕他没头没脑地捅出什么话来。朱千里也有了戒心,对谁都提防几分。余楠更留心不和他们接近。他们这一伙旧社会过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驯服地按照安排,连日出去旁听典型报告。不仅听本人的自我检讨,也听群众对这些检讨提出来的意见。意见都很尖锐,〃帮助〃大而肯定少。还时时听到群欢逢到检讨者〃顽抗〃而发出愤怒的吼声。这仿佛威胁着他们自己,使他们胆战心惊。
  丁宝桂私下对老伴儿感叹说:〃我现在明白了。一个人越丑越美,越臭越香。像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可检讨的呢。人越是作恶多端,越是不要脸,检讨起来才有话可说,说起来也有声有色,越显得觉悟高,检讨深刻。不过,也有个难题。你要是打点儿偏手,群众会说你不老实,狡猾,很不够。你要是一口气说尽了,群众再挤你,你添不出货了,怎么办呢?〃
  朱千里觉得革命群众比自己的老婆更难对付。他私赚了稿费,十次里八次总能瞒过。革命群众却像千只眼,什么都看得见。不过,守在他身边的老婆都能对付,革命群众谅必也能对付。兵来将挡,水来上掩,走着瞧吧。
  余楠听了几个典型报告,十分震动,那么反动的思想,他们竟敢承认,当然是不得不承认了。他余楠可以把自己暴露到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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