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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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讲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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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魄与神气
  下面庄子告诉我们知见上要懂: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庄子的文章不是说空话吗?你不要看两个字都是闲,但它们是不同的闲。前面的“闲”是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后面的“閒”是门字里一个月亮。严格来讲这两个字在古文里有差别,后来则是通用,中国原始的文字并不一定是通用的。因为古人盖的房子没有房门,原始的房子盖起来,像碉堡一样,下面开个门,下层养猪呀、猫呀的,上层住人。如果去大陆的西南、西北边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门口用木架子一挡就算了,并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闲”。这个“闲”,门字里头一个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这个“闲”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后面的“閒”字,我们晚上吃完饭没有事情,在屋里坐着,看从门缝里面透进月光来,优哉游哉,当然是很清闲的。所以庄子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真正大智慧的人,他是有个范围的,有他的道德的标准。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其寐也”,睡着了,“魂交”,“魂”跟谁交呢?“魂”跟气相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真正睡着的话,神气相交,因此第二天能精神饱满,如果睡不好,神气没有相交,就不行。
  “魂”“魄”这两个字,都是从田从鬼的象形会意字。魂字左边的云字,就是象征云气的简写。一个人的精神清明,如云气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动,它就是精神,在睡梦中的变相活动,它便是灵魂。魄字,边旁是白,一半形声,一半会意。在肉体生命中的活动力,包括荷尔蒙、维他命、维你命、维我命的,气呀血呀,肌肉,蛋白质等等,都加起来,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话说一个人的气魄、魄力等等,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得不成样子,成了骷髅一样,就是魂跟魄两个分开了。年轻的时候这两样东西总在一起。以神仙丹道家学说来讲,认为生时魄在肉体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经过修炼,不能和魂凝聚为一,死后魄就归沉于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学家们,一变张横渠的理论,便构成“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二气,是指抽象的阴阳二气。其实,都是从道家的魂魄之说脱胎转变而来。
  为什么老年人睡不着呢?中国养生的道理,医学的道理告诉我们:水火不相济。水火为什么不相济啊?心肾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清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荷尔蒙、维他命等不够了。心火不降,肾水不升,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中国养生之道讲究培养脾气,把心神一宁定就睡着了,爱睡得很,所以老年人爱睡觉是长寿之相。老年人睡不着,从生理上讲是因为心肾不交,在理论上讲是因为魂魄两个分开了。按照中国文化的讲法,人睡着时,魂并没有离开身体,而是归到某个部分。如果魂在后脑,就会做梦,如果到了前脑,就醒了,魂藏在心肾的中间,能睡得很安祥。我们看到中国古画里,人做梦的时候会在头顶上有一个自己出去了。
  “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就像那个花一样,神气充沛了,因为它们相交了一夜,睡够了。那形态,充满了气与神,像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个是讲智慧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一个是讲吹大牛,说小话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是讲睡着跟醒来的境界。好像这六句话不相干,现在我们说明你就懂了,都相干。神气充足的人是“大知”,他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气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与气两个东西充沛与否来的。所以脑子过度使用,文章写多了,不容易睡着,因为魂与魄两个不相交了。如果多炼气养气呢,气一养充足了,一定能睡着。这是气把魂魄、精神吸收回来了,就睡着了。
  世上无如人欲险
  下面庄子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了,魂和魄相分割: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普通的人,不知神与气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后,一接触到外面的环境,就“为构”,勾心斗角,一天用心思。那么勾心斗角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很妙,“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作内在的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庄子形容自己骗自己;“缦者,”自己用起心思来像涂油漆一样,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还密封起来,其实自己骗自己。坐在那里越想越得意,我今天准备到股票市场买一千块,三天以后涨了三万,自己再拿去卖。“窖者,”赚了钱怎么办?放在银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里,四分利息也靠不住,还是放进保险柜,省得人家打注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到什么了笑一笑,问他笑什么,“嗯,没什么”,在心里头保密。庄子一句话概括出来:“日以心斗”,都是自己心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接着又形容人的心理:“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都在恐惧害怕的境界里。佛也用过这个名词,佛在《金刚经》里提到过“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如果我们检查自己的心理,就会发觉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自己没有饭吃了,一天到晚都在伤脑筋,活着没有一天痛快过。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心理状况开始心念一动,一开发的时候,像手指按开关一样,只要一按机关,稍稍有某一点小问题就会引起大烦恼,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么开关不打开,心里有事不向外发,留在里头呢?就是“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自己在骂人、打架、打官司,“其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什么呢?道家解释叫“压胜”。譬如说今天他运气不好,到关帝庙去买了两根香蕉、几支香、几个馒头去拜一拜,也属于“压胜”。或者叫人画一张符放在家里,或是在哪个地方点个灯啊什么的,乡下很多庙子上都有,成都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还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压胜”。“压胜”的道理,就是自己总想要把坏的一面去掉,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只是想达到目的。我们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么胜利,怎么成功。所以这里讲:发出来作用像机关一样,放在心里头则是“诅盟”。
  人生在这个心理状态里头过日子,好可怜啊!本来我们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长的,为什么凋落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呢?像冬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因为不晓得这种情况会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种自杀。等到生命真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没有了,就讨厌这个世界了,所以对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极点,嘴巴像封起来一样,你问他什么都懒得讲。所以快要死的人,一点阳气都没有。这里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以至于达到那么可怜的生死状况。
  庄子讲到体的起用,从智慧的差别,讲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人快要死的时候,这个“死”并不一定是年龄大了,灰心到了极点,人心就死完了,“哀莫大于心死”,再没有一点阳气了。注意,《齐物物》开始讲“吹万不同”,这里讲“近死之心”,就是中国道家所说的两个东西:“神”与“气”的作用。所谓“神”,就是现在我们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气”就是后世所讲的生命体能上的活动力,气魄。《庄子》里头没有提到“神”,春秋战国时的书多半不用“神”这个字,而用魂,灵魂的魂。现在庄子从心理,那个魂的作用来说明。
  心态与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
  把每个字连起来,当文句念,四个字一句,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楚辞》、《离骚》都是如此。我们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齐鲁文学,和南方文章在体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值得研究。我们中国儒家有一本书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这四个字。尤其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作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生理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讲《中庸》的时候,诸位也听过,“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东话念“种”就对了,表示这个事情对了,打枪打子弹,打中了。一定要解释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没有发的时候,对了;“发而皆中节”,发对了“谓之和”。子思写这篇《中庸》的时候,与庄子在时间上前后相差不会太远,大约几十年。我们看到,文化、哲学的发展,由春秋到战国庄子阶段,走到科学的路线,求实证去了,求实证要有一种修养的方法,就产生了后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乐”看得那么重要,后世人的解释认为这几个字代表了心态,换成现在新名词,是心理的思想形态,也可以叫做意识形态。好像清代以来的解释都是如此,实际上这里头是有问题的。“喜怒哀乐”不是心态,而是情态,是人的情绪上所发的。心态不属于“喜怒哀乐”,勉强可以叫它心态,它是配合情绪而来的。为什么《中庸》只提到四点,在《礼记》上是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中庸》与《礼记》之所以后三个字不同,是因为“爱恶欲”属于纯粹的心态,“喜怒哀乐”是情态,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呢?情绪是生理影响,换一句话,就是气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们“喜”,高兴;“怒”,发脾气,“哀”,有时候心里难过起来,看到什么都掉眼泪,很悲伤,“乐”,有时高兴起来什么都快乐。这四种东西我们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随便发脾气,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绪的变化,带上生理的关系,气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发,勉强的禁止反而变成一种病态。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乐”作为心态来讲,我们研究的方向就错了。它同《庄子》这里恰恰相合,庄子也是讲“喜怒哀乐”是情态。这四种典型,我们经常碰到的。
  下面讲心态:“虑”,思虑,思想。“叹”,因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因此由“虑”到“叹”,也由心理的变化而到“慹”的过程。“慹”就是佛学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此产生人身体外在的形态。“姚佚启态”,什么叫“姚”呢?就是放任,我们现在讲浪漫、大方、随便。“佚”,懒惰。“启态”,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看到这十二个字的描写,就可以画出几十幅画面来,各个形态不同,有内在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有表达在外面的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的四肢的动作,各不相同。
  有生于无,无中生有
  乐出虚,蒸成菌。
  庄子开头讲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接着他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上面庄子讲出一个原理,由心理的变化变成了生理,身体活动的状况。中间有个东西,书上没有直接讲,我们不要给瞒过去了,他说了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我们如果随便念过去的话,抓不住要点,所以古人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其文章的气势啊,如“银瓶泄水”,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实他的逻辑很严谨。现在我们为了年轻的同学讲古文方便,所以罗嗦一点。
  这里庄子提出“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可以读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如果按音乐这个乐的音来解释,这个“乐出虚”是物理的状态,接着上面“吹万”来的。前面庄子描写音声,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界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洼,发出“呜……”,“嘘……”的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要发出来,必须通过虚的、空的乐器。同样的,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里面都要很空灵,没有杂念,很清虚的,发出来的音乐就会特别美。这是“乐出虚”的一种讲法。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份都赞成这个讲法。道家的解释则读成快乐的乐。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气要散的。高兴或者悲哀到极点,都可以使人死亡,因为太高兴,气就散了,虚了,所以说“乐出虚”。这两种理由都成立,重点在于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向外发展厉害了,就会空虚。
  如果向内部缩,闷在里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山里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些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大家喜欢吃的白木耳,在培养的时候,就是选择又闷热又潮湿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长成。在那种情况下,空气很郁闷,水蒸汽弥漫上来,化生变成另外一种细菌,甚至于我们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长繁殖起来。
  “乐出虚,蒸成菌”这两句话,庄子为什么把它放在人的心态、情态的变化之中来说呢?这正说出了我们的生命有“心能转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变化生理。所以我们的性情兴奋或是郁闷久了以后,生理产生许多疾病。道家很重视这两句话,道家解释《庄子》,修道的要点,强调念头要空、清静,如果保持这种清虚的状况,那么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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