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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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匪我思存-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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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连恺哈哈大笑,说道:“好罢,你手上还有伤,我就不勉强你了。”于是命人撤了残肴,又重新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火锅,并几样清爽小菜。山间晚凉,只听窗外秋虫唧唧,不时有飞蛾被厅中明亮灯光所引诱,啪啪的撞在玻璃窗上,却飞不进来,于是停栖片刻,复又飞起盘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扑扇着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话,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不当讲。” 
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道:“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将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爷此计本来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既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软留下宋副官这条性命,以易连慎的精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龌龊,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
 潘健迟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地慈软,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甚或会私自偷偷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画……”他轻轻笑了一声:“可莫被一个妇人耽搁了。”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作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并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幅样子,却由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种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今日就算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一条绝妙的苦肉计。公子爷如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   
易连恺笑了笑,道:“你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他颇有意兴的打量着潘健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了破绽,让你瞧出端倪来?” 
潘健迟道:“公子爷没露任何破绽,如果今晚当机立断杀掉宋副官,易连慎就算心有疑惑,这条苦肉计在巡阅使面前却也依旧是行得通的,正好顺便在老人家那里给老二栽点儿赃……让大帅他老人家认为,宋副官是事情败露后,被老二灭口。” 
易连恺不由得放声大笑,餐室一面都是落地长窗,密闭四合,他的笑声回荡在餐厅中,久久不绝。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顺便给老二栽点儿赃……这句话真是……有趣……有趣。”
 “难道公子爷不正是这样打算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对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让大帅对老二所作所为不满。”   
易连恺却微微含笑:“你虽是秦桑的远亲,但刚从符远大牢里出来,你知道你今晚对我说这些话,会有什么下场?” 
潘健迟神色恬静,淡淡地道:“潘某既然对公子爷说出这些话来,就是愿意扶佐公子爷以成大事。否则的话,潘某连第一句话也不会说了,胡乱喝醉了一睡,明日便告辞而去。其实公子爷与二公子闹家务,何用我这个外人置嘴?” 
易连恺并不以为然,目光凝视着他:“你为何愿意替我效力?”
 潘健迟摩挲玩弄着桌上的水晶酒杯,缓缓道:“因为我和易连慎有仇。”
 “哦?”易连恺不动声色:“什么仇?”
 潘健迟放下酒杯,一字一顿的答:“夺妻之恨。” 
 
秦桑睡了片刻,却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中似乎仍在山林间围猎,四处浓雾围绕,正是芝山中常见的天气。雾越来越浓,她骑着一匹马,落在众人后头。四处皆是密林,浓翠的枝叶不断拂过她的头顶,她不得不用手去拨开,方不扰乱鬓发。这样马儿停停走走,雾气渐渐散去,远远只见随从们三三两两,就在前方。而中间拱围的一人,正是易连恺。他骑在马上,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作了个手势。她陪他数次围猎,知道那手势,正是前方有大的猎物,命令侍从伏击。
 果然随从们见着他这手势,便悄悄策马围拢前行,慢慢散开半弧形的包围,然后悄无声息的端起枪瞄准。她定晴细看,前方哪里有什么猎物,只有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独自一人,伫立在大树底下。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随从们已经早就瞄好了准星,十余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郦望平,他只是浑然不觉。 
她又惊又急,正待要放声大叫,只听轰轰烈烈的枪声已经如鞭炮般炸响,郦望平被乱枪打中,浑身鲜血,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下去了。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旁边却有人伸出手来捂住她的嘴,正是易连恺,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声音更冷:“你哭什么?”她伤心欲绝,只想易连恺把郦望平打死了……他叫人把他打死了……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怎么拼命也哭不出来。她拼命想要挣开他的手,想去看一看郦望平,这么挣扎着,终于醒了。
 她坐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开着一盏灯,睡房的门本是虚掩,那晕黄的灯光便沿着门隙透进来,窄窄如一道金边,又像是一轴画,刚刚卷起却未卷好,露出边上的洒金纸幅,只是那光亦是虚的,令人恍惚。她背心里全是冷汗,慢慢又倒下去,心里想,幸好是做梦。 
枕头被她哭湿了大片,冰冷的贴在脸上。她想起郦望平,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苦楚。白天他对着自己一语不发,不知到底是何打算。而易连恺脾气暴戾,自己虽然与郦望平是清清白白,可数载未见,他却化名潘健迟,又是她托请让易连恺把他救出来。如果万一被易连恺看出什么不妥来,依易连恺素日的脾气,只怕郦望平性命难保。她想到这里,复又坐起,想到宋副官的事情,觉得今日之事十分蹊跷。那宋副官一直不离易连恺左右,易连恺素日待他也十分亲厚,为何他要做出谋害易连恺的事? 
她心思烦乱,理不出个头绪来,隐隐约约这其中大有问题,可是到底有什么问题,却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她与易连恺结婚数载,只觉得他脱不了一种纨绔脾性,更兼喜怒无常。每日除了花天酒地,半分正经事也不肯做。偶尔她劝一劝,却十有八九适得其反。所以最后她也灰了心,尽由他去吃喝玩乐。她心中虽然瞧不起易连恺,却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或许是她懒得琢磨,反正这样的日子,不过是一天天捱下去罢了。她抱膝坐在那里,只听窗外秋虫在草间唧唧吟吟,远处更有不知名的飞鸟,“呱”得一声,啼声甚为凄楚,愈显山中夜色静谧。 
她想了一想,披着寝衣起来。只见桌上放着一个方漆雕盘,里面是一碗粥和几样小菜,想必是韩妈送进来的,此时粥碗早就一丝热气都没有了,她也并不觉得饿。朝那壁炉上放的小金钟一望,原来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
 她换了衣服重新下楼,只有一名侍从立在那里,见着她正要作声,被她摆手止住了。向餐厅那边遥遥张望,只见玻璃门关着,灯光透过门扇上的五彩玻璃,映在地下雪白的大理石上,一片滟滟的流光。四下里却是静悄悄的,听到楼外有汽车的声音,秦桑便问:“公子爷出去了?” 
侍从恭敬的回答:“没有,还在和潘先生喝酒。高少爷喝醉了,公子爷先派车子送他回去,想必此时是汽车回来了。”
 秦桑“哦”了一声,说道:“你去厨房叫他们预备醒酒汤。” 
那侍从答应一声自去了,秦桑本来想到餐厅看看,但走到门前又犹豫起来,想了一想,终于伸手将门轻轻推了推,没想到竟然推不动,想必是里面的插销自动扣上了。她越发觉得放心不下,于是绕到小客厅,从那里走到露台上。露台旁本来种着一排冬青树,黑暗里像是宽宽的藩篱,她穿着旗袍跨不过去。忽然见露台那头就是吸烟室的窗子,不由灵机一动。想起餐厅有扇暗门是通到吸烟室的,吸烟室也是落地长窗,伸手一推就开了。她不声不响悄悄走到吸烟室里,却见暗门是虚掩着的,留着窄窄一指有余的缝隙,于是从那缝隙中向餐厅张望。吸烟室里漆黑一片,餐厅里却悬着极大一盏枝状水晶吊灯,照得厅中亮如白昼。她从暗处望进去,更是清楚。只见桌上的火锅煮得都要沸起来,易连恺独自坐在桌边,想必是热,连衬衣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仿佛无所事事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却并没有吸,只是瞧着那缓缓燃烧的烟卷。她心中奇怪,明明侍从说易连恺在和潘健迟喝酒,却为何只有易连恺一个人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说不定是易连恺瞧出什么,所以已经对潘健迟下手……这么一想,她手捂着胸口,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微微喘着气。过了一会儿,觉得稍微镇定了些,悄悄再张望,易连恺仍旧坐在那里抽烟,餐厅十分安静,火锅中的汤被烧得滋滋作响,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被易连恺听到。正巧这时候,传来敲门的声音,易连恺提高了声音,问:“做什么?”
 他的声音就近在咫尺,格外响亮,让她觉得又是一震。 
因为隔着门,侍从的声音显得很远:“公子爷,厨房送了醒酒汤来了。” 
“不用,让我和潘先生安静会儿。” 
侍从再不作声,易连恺将烟掐熄了,又再点上一支。打火机“咔嚓”一响,火苗映在他脸上,映衬他的唇角微弯,竟仿佛是在微笑,那笑容十分愉悦,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秦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这种表情,只觉得此情此景诡异到了极点。她担心被易连恺发现,于是悄悄地就退了出去。 
她这次出去,却是悄悄从吸烟室的大门走出去,这里有一条西洋式的回廊,是通往楼梯可以上楼的。她心中担忧,不知不觉就没有左拐上楼,而是顺着回廊右拐,一直沿着那条走下去。这条路是去后面花园还有下房,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脚下却径直穿过花园,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直到见着灯光才停下来。抬头只见一排屋子,隐约有马儿的嘶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马厩。马房里亮着灯,只听门吱呀一响,原来是两个听差走出来。她隐在黑暗里,那两人都没有留意。其中一个提着马灯,另外一个听差边走边说道:“真是晦气,大半夜的还要侍候犯人吃喝。”
 那个提着马灯的听差就说:“你少抱怨几句吧,宋副官成天跟着公子爷,也许明天公子爷就将他给放了,到时候你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两个人说话远去,秦桑想原来宋副官被关在马厩,平常他跟着易连恺,也是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轻轻将窗子掀开一条缝。那窗子是旧式的草窗,她慢慢往上掀,却并没有半分声音。屋子里的光线慢慢的透出来,视线所及,却是宋副官整个人被勒着脖子悬在房梁上,他双脚兀自在乱踢所动,手乱抓乱挠,但哪里够得着任何事物,眼睛鼓得老大老大,似乎要迸出血来,舌头因为窒息而一直伸出来,根本发不出半分声音,嘴角已经溢出白沫,眼看就要被活活吊死了。 
她正要失声尖叫,突然背后有只手伸出来捂住她的嘴。她惊恐万状,拼命挣扎,那人的手却严严实实捂着她的鼻子和嘴,令她发不出半分声音。她挣了几挣就没有力气,只觉得胸中快要炸开来一般,她万分惊恐,却听身后那人轻声道:“小桑……是我。”
 她惊骇万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慢慢的松开手指,她急促呼吸着,微微喘着气,看着郦望平的眼睛,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仿佛早已经隔着前世今生,却明明是他。她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快救救他……” 
“小桑。”他因为低声细语,离她很近,似乎就近在耳朵底下:“我没办法跟你细说,你快回去,如果让易连恺发现,一切就完了。” 
如果让易连恺发现……她浑身发抖,抓着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走?”
 他的神色异样坚毅,声音亦是:“我不能走,我还有事。” 
“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他竟然笑了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有光芒,数年未见,她觉得他变得非常陌生,陌生得她几乎完全不认识,就像真的成了一个陌生人,可是只有这笑意是她熟悉的,每次他望着她这样微笑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被人溺爱和纵容着,有许多年,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可是他的笑意不过一闪而过,轻声地说:“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我的命还重要。” 
“那你救救宋副官。”她听到房梁上宋副官挣扎的声音,不由抓着他的手:“他都快死了,快救救他。” 
“他不死会有更多人死,你快回去……” 
这时候只听脚步声,原来是那几名听差拎着马灯又回来了。她心下慌乱,他在她背心轻轻一推:“快走!” 
她仓促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几乎是哀求:“救人!” 
他并没有再说话,而是又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幸得无人发现,她捂着胸口走到花园,只听马房那边已经吵嚷起来,有人在大叫着什么,还有人似乎在黑暗中奔跑,她不敢迟疑,飞快的奔回楼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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