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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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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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事业真的很兴旺吗?”
  她耸耸肩,低下头又开始看书。我感到她对我颇觉不耐烦,我很羡慕她的职业修养,因为她内心里的不耐烦,脸面上一点也没流露出来。
  我觉得怪没趣儿的。
  我说:“你看吧……”
  她未吭声。
  我刚欲转身离去,她忽然抬头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心头窃喜,因为她所问正中我下怀。若她不问,我再怎么厚颜无耻,也还是有几分不大好意思说什么缘由地告诉自己是作家,而我巴不得一开始搭讪就自我这么介绍一番。
  我当然不离去啦。
  我说:“我是作家呀!”
  她说:“就是写这些个东西的人?”——向我扬扬她手中的书。
  我说:“对,噢,不对不对。我才不写这些个东西哪,我写的都是纯文学,相当相当纯的那一种文学……”
  “怎么个纯法?”
  “这……一句话半句话也说不清楚,你跟我到我房间去吧,我充分地从容地讲讲……”
  “不去。”
  “为什么?”
  “去了准没好事儿。”
  “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就换种说法——我们老板对我们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我们随便到住客的房间去,我们老板说这是从爱护我们的角度出发……”
  “别听你们老板的!他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那是……”
  她忽然站了起来,显出恭而敬之的样子,惴惴地望着我背后……
  我一转身,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儒雅男人立我背后。
  她嗫嚅地说:“经理,我回答他的话,您都听到了,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平时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我能把握住自己……”
  我赶快逃之夭夭。
  我把那小靓妞恨透了。我原本打算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我至今已写了几百万字,获得过多少次奖,有多少部作品拍过影视,以及我自认为的知名度……当然,我并不否认我还有些别的打算。但是,须知我是个洁身自好,无比爱惜自己声誉的人啊。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不太敢轻率地把自己对一个女孩儿的一切打算都付诸于实践的。
  该死的个小靓妞何苦的呢!
  ……
  于晚,叩门请我用餐的,不复是小倩,而是小婉。
  我迈出房间时,见大鸟站在柜台那儿,一条手臂横担在柜台上,身子向柜台内明显地倾过去——该死的个小靓妞,正凑耳对他叽叽咕咕。
  小倩侍立大鸟旁边,一望见我,便大声说:“梁先生到!”
  我猜那该死的小靓妞一定是在告我的刁状。我倒不怕她向大鸟反映我对她心思不正什么的。我认为我没义务非向大鸟证明,阔别十多年之后,在比当年精彩万端的现代生活中,我差不多快是个富贵不能淫,美色不能动的君子了。
  我当年又没向他发过这等誓言。我怕的是该死的小靓妞是早已被他收买了的耳目,谎告大鸟我在对他进行“摸底调查”。而大鸟如果信了,那我在他眼里还算是个人吗?对他这么一位富贵不忘旧交的朋友,我的行径岂不是太卑鄙了吗?尽管我愿意向自己承认,我的行径确有对他进行“摸底调查”的动机,但我只不过是愿意向我自己暗暗承认啊……
  那该死的小靓妞一听小倩的话,立刻缄口了。
  大鸟也同时站直了。
  我经过柜台时,该死的小靓妞对我侍立微笑,行注目礼。
  而我对她狠狠一瞪,倘目光是伤人利器,她必命亡倒地。
  在餐厅雅间内,大鸟问我是不是很饿了,是不是独自呆一下午感到太寂寞了,请我谅解他回来得晚了点儿,向我保证从明天起他的时间将全部用以陪我。
  小婉说还有几位应见的人物未见,还有几桩应办的事情未办,但他心内惦着我,所以坚决果断地回来了。
  我嘿然表示感动而已。
  我担心他心里已在恼我,我担心他在餐桌上耍什么诡计当着小婉、小倩的面出我的丑——比如故意问见没见到我那房间的桌上有一个大信封?进而说内中的一万元是准备给另外什么人的,不知丢在哪儿了,因为那信封上,并没写我的名字。仅凭那么两句话,我是没有充分的根据将它放入我的皮包锁起来,并矢口不提的。
  我暗暗打定主意,他若真问,我就回答没见着。我想他不可能因此搜查我的皮包。
  我在心里对他说,大鸟,不管你是真想送给我还是假客套,不管你当时是否虔诚这会儿听了那小靓妞的汇报是否后悔,怎么这一万元你就认了吧!
大鸟(11)
  他却只字未提信封的事儿。
  他不提我则更不提,起码不愿当着小婉、小倩的面提。
  晚餐比午餐更其丰盛。用罢餐,我和大鸟们起身将离去时,经理走到了身旁,问可否请我留步片刻。
  我只好留下。
  经理望着大鸟们走出餐厅,才转身正面对我,虚伪地笑着说:“梁先生,您的光临,既不但是我个人的荣幸,也是我们全体服务人员的荣幸。据悉您有谈谈纯文学的主动热忱和雅兴?这太难能可贵了。要不要哪天晚上,我将全体服务人员集合起来,请您做次正规的关于纯文学的讲座?我们这儿的女孩儿们,都需要接受点儿纯文学的有益熏陶。包括鄙人在内。反正讲给一个人听也是讲,讲给多数人听也是讲。何况,您一定要单独讲给她听的那女孩儿,并非是一位文学少女,也从来不看您们纯文学作家们的纯文学。对她,依鄙人愚见,您大可不必太热忱太主动太一厢情愿……”
  我脸上一阵阵发烧泛红。
  我讷讷地解释我不过三句话不离本行,其实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人……
  以后六七日内,大鸟果不负言,日日同车陪我出入,有时小婉相随,有时或携小倩,二女共伴左右者多。大鸟聘雇之司机,驾驶技术高超娴熟,诺诺听命,从无牢骚,亦不多言,想必大鸟给他的月酬甚是丰厚。循环挥霍于上等酒家,偶尔凑趣于民间小肆。奇馐珍肴,地方风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顿顿饕餮,享腻吃烦。市内古迹,享乐场所,无一遗娱。四郊周野,绿水青山,足迹所至,流连忘返。
  每晚,大鸟必迫我同至豪华舞厅,戏曰“改造老兄”。他真可谓舞厅王子,异性宠儿。英姿翩翩,身影旋旋。小婉、小倩,轮番伴之,每每皆被公认舞后,大鸟殊觉荣耀,购以金物,慷慨嘉奖。场场夺尽风光,引无数舞男舞女羡眼乜斜。
  我不会跳。大鸟命小婉、小倩带我教我。我学得迟钝,小婉常叹曰:“与梁先生一番舞,累如病后推大磨!”小倩则刻薄相嘲:“天生一笨伯,恰似榆木段!”或曰:“踩脏我鞋啦,梁先生当破费相赔!经理当付我劳务!”俏语连珠,巧言生趣,自嬉不已,逗我开心,亦博大鸟快活。大鸟便做怜恼之状,抚我背曰:“老兄不可救药。辜负华曲美乐,愧对人面桃花,可惜了这一夜酒绿灯红啊!”
  一日午夜而归,大鸟余兴有余,毫无倦意,坐在我的房间里,吞云吐雾,海阔天空,终于告曰:“实不相瞒,二女吾情人也。此间颇少干涉,兄若想受用,可潜遣侍奉枕席。”
  我说:“大鸟,你醉了吧?”
  他说没醉。
  我说没醉你怎么之乎者也起来了?
  他说享乐是要追求现代的,自身修养是要达到古典的。说有些事,用文言讲,比用白话讲体面。
  又说小倩善作媚样,床上娇嗔百态,实乃同裘妙女,天生淫娃。说小婉极尽温柔,最解人意,款语驱愁,蜜意酿心,别有令男儿缱绻难舍之处……
  他那一夜豪饮如牛,我看出他的确是醉了。
  我说:“君子不夺人之爱。”
  他揶揄道:“阿嫂醋坛子乎?”
  我说:“她对我无为而治。”
  于是他双手一拍,哈哈大笑。
  我问他笑什么?
  他又之乎者也起来,侃侃道:“我笑老兄迂腐过甚。弟示诚心,阿嫂不讳,小婉、小倩,从若遵旨,你又顾忌什么?况人生在世,本一谬命,不能有难同当,何妨有福同享?名酒佳肴,不过胃肠消受之物。软玉温香,芳容美色,才属第一洪福。老兄心存非分之想,抑隐久矣,欺我不知不晓吗?”
  我一听他这么讲,暗说大鸟大鸟,那你可就怪不得我了。再说小婉、小倩,亦不过你掌上玩物,何必顾前瞻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一村,哪儿找这一店?
  于是我故作腼腆之状,喁喁哝哝道:“朋友之间,那多不好意思的?”
  大鸟说:“朋友之间,才好意思。若非朋友,你只有干嫉妒的份儿。你敢勾引,轻则挨揍,重则触法,身败名裂,你就前程交待了。我对你是实行三包,包吃住,包享乐,包爱欲。不图别的,只图你我相别时,你打心眼儿里说出满意二字,只图有一天我死了,你打心眼儿里常念叨我个好!”
  我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他说:“烦你给我倒杯水,不,不要茶,要冰箱里的矿泉水。”
  于是我从冰箱取出矿泉水,倒了一杯,毕恭毕敬地双手捧送给他。
  他一饮而尽,注视着我,似乎又思考着什么,又欲开始对我侃侃而谈。
  我只怕他尽说下去,并没有实际的行动。
  我佯装困盹,打了个大哈欠,嘟哝道:“我想睡了……”
  他看看手表,心领神会地对我一笑,说:“那我就不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今夜良宵,欢娱更短啊!”
  说罢他站起身往外便走。
  “大鸟!……”
  我顾不得迫切之嫌,立即叫住他。
  他在门口向我扭回头。
  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说:“老兄少安毋躁,片刻定有狐仙鬼妹芳趾降临。”
  他一离去,我即冲入卫生间,以冷水激头。我想我一定得保持精神抖擞的状态,否则岂非辜负他的美意?
大鸟(12)
  我坐在沙发上静候,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
  我又一想他别是存心捉弄我,害我一夜不眠,坐等到天明……
  正胡思乱想之刻,门轻轻地缓缓地开了。我屏息敛气,乍惊还喜,凝眸睇视——我准备迎迓的本是小婉,不料翩然而入的竟是小倩。只着睡裙,发逸逸而散,足纤纤而赤,分明的刚刚洗过脸儿,祛除了铅华脂粉,还现出女孩儿的一副清丽面容。正所谓眉不描自弯而黛,唇不抹又润且红。浑身透爽,娇体溢香……
  她斜依着门,仿佛慵倦不支。藕臂护胸,秀手掩颈,惺眼蒙眬,睥睨着我说:“你怎么不邀小婉姐?”
  我霍地站起,虎视眈眈道:“今夜是你,明夜是她!”
  她嗔道:“我知你心中爱惜她,这么晚了,偏要烦我……”
  我却哪里还有忒大情绪跟她NB023唣?
  我犬跃过去,一下子将她横抱起来,狼蹿入卧室,摔她于那阔大床上……
  几番折腾,自不待细述。方信大鸟对其赞美,句句不假。
  待她一动不动,软绵绵温顺顺,猫儿也似伏我身旁时,我用手指绞弄着她的秀发,问她跟随她的老板几年了?
  她说时间不长,才两年多。
  问她是先者,还是小婉?
  答曰:“婉姐早我半月。”
  我十分佩服大鸟竟能与她二人良好相处,问彼此互妒否?
  答曰:“三位一体,亲密无间。偶拗小性,老板宠之,婉姐让之。”
  问暂时选择,还是长久打算?
  答曰:“板荡之心,牢系老板身上。与荣俱荣,与损俱损。”
  又曰:“树无二根,人惟一命。宁富贵十日,不寒酸百年。活曾快乐,死便无憾。”
  忆大鸟当年慨词,如一人言。但一“死”字,似意味深焉,令我默默。
  我谎称颇通手相,可为测前程诸事。
  于是擎掌央我详断,倏又缩回,曰不测也罢,倘闻凶兆,反乱泰心……
  言讫翻身睡去。
  翌日同车出游,一途欢歌笑语,兴致勃勃,有增无减。
  及寝,小婉潜至,戏问:“昨夜莺莺初会,倩丫头难招架否?”
  于是狎昵无忌。
  有一个问题,却始终困惑着我,那就是——大鸟为什么竟要这样天高地厚地盛待我,甚至连他自己两位心爱的人儿也打发来供我受用?好比是宴席上的最后一道大菜请我尽情“品尝”?它竟是那么严重地离间着我和眼面前这美貌尤物的情爱举动,干扰着我对她的彻底的亵玩意念和占有欲,使我内心里的占有欲强烈又虚空,仿佛她是被我捡来的骗来的偷来的一样东西,而非大鸟主动提供给我受用的。它使我的心理变得相当阴暗相当卑劣,仿佛所受用的是某种“一次性”的东西。想着这一点一边受用着一边不免的有沮丧之感,又仿佛无论怎么受用都不能达到目的,恨不得企图毁了她似的。
  这问题本是昨夜要问小倩的,没问成,便咄咄地逼着小婉来回答。
  她不肯回答,她柔情顿敛,温色陡变,一言不发地瞪着我,一边开始穿衣。她眼神儿里一时充满嫌恶和鄙视。当然是对我。仿佛才看清,刚刚与她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我,却原本不过是一只雄猩猩似的。我猜她一穿上衣服便会悻悻离去,我猜她离去之前也许还会对我的脸啐一口。
  我则打定主意非问个明白不可。
  我从她手中夺过她的衣服。我说——你不回答,你休想离开我的房间!
  她裸坐床畔,头缓缓向窗子转去。月光从幔隙漏进来,洒在她身上,看去那么优美。
  我又完全被那迷人的胴体征服了。我内心里顿生一片惜香怜玉之情。我抛了她的衣服,趋向前去,复将那优美的迷人的胴体搂抱在怀。我吻着她的脸她的颈她的胸她身子的各处。我用一种罪过的忏悔的语调说我不再逼问了,她也不必回答什么了。其实我内心里一点儿罪过感也没有一点儿忏悔的意思也没有。有的只不过是在我血管里熊熊燃烧的欲火,除了欲火没别的。
  几滴眼泪落在我手上。
  她说:“常信姻缘二字,故不惜以身自奉。本当互欢互爱之刻,何必愚语逼问连连?”
  我说:“对对对,是我愚,是我愚……”于是绸缪不休,共赴巫山,别样云雨……
  及晨,小婉潜去。行际,依依而曰:“小倩夜间复来,万勿再相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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