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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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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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老五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以摊底牌的动作,缓而慢之且稳操胜券地移到了身前。
  手里握着一卷绳子,一截绳头悠悠地摇着。
  “支书,听话,啊?听我五哥的话,回去吧,啊?还是听话的好,不听我五哥的话,那像什么样子呢?……”
  韩喜奎劝说着,如同哄一个犯拧脾气的孩子。
  “对,对。别不懂事理。支书也得懂事理呀,不回去是不行的!”
  “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
  “住口!”男人愤怒了,“我与麻老五之间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只欠麻老五一人的钱,没欠下你们几个的?帮狗吃屎的东西!……”
  “你骂我是狗?”
  麻老五手中的绳头不摇了,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我……我没骂你……”
  这当支书的男人,顿时气馁了。
  “骂我们也不行!老五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你别惹爷们儿不耐烦!……”
  麻老五垂下握着绳子的那只手,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帮狗吃屎的东西”立刻缄口了。麻老五的威严,在逃债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曾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此时此刻,体现得那么恰当又那么令人信服。
  企图逃债的这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彻底崩溃瓦解了。“耿福全,你得把刚才那句话解释清楚了!你不是骂我,是骂谁?”
  “……”
  “五哥,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
  “对!非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不可!欠了你两万元,想一逃了之,还……”
  麻老五的手又一举。
  说话的嘴巴闭得比眨眼睛还快。
  他痛苦地耷拉下了他的脑袋。
  从前,他也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威严。而现在,尤其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没有了。他曾有过的威严,是被麻老五偷去了抢去了!就这么回事儿!
  “听见了?你得承认你是骂你自己。”
  冷冰冰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我……我……”他无可奈何地嘟哝,“算,算我骂我自己……”
喋血(13)
  “算吗?”
  “是……”
  “这还差不多。那么,请回吧!”
  “我……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路……”
  “唉!……”麻老五居然叹了一大口气,仿佛更其进退两难的是自己,“你呀,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我若放你一条路,我那条退路不就等于没了吗?”
  对方叹那一大口气,使他于绝望之中产生了一线希望。他那耷拉着的脑袋,马上就抬了起来。
  他急急地说:“你放我这一条路。你放我这一条路对你有好处!我到异地他乡去,不是为了逃你的债,是为了还你的债!我要带着妻儿老小,闯世界,舍得全家人的命挣钱,攒钱……”
  “中国这么大,三十多个省,千儿八百个县,现如今,没户口也能活人了,你就是吉星高照,发了,我哪儿找你呀?”
  “我若发了,仙山神地,我也不留恋!我耿福全一定一定揣着两万元回村来见你!你得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起誓!”
  “这年头,谁信谁的誓呀?”
  “我……我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
  “得啦得啦!”
  麻老五终于厌烦起来。
  “我以我祖宗八代……”
  “真NB023唆,不信就是不信!”
  “我……我……”
  这一个企图逃债的男人,这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再也无话可说,双膝一弯,分明地,他给当年受他任意摆布的村民麻老五跪了下去。
  一时间,山谷变得那么寂静。世界变得那么寂静。
  连栖在老树上的乌鸦们,想叫,都不叫了。
  麻老五等,大为出乎意料,怔怔地,低头瞧着跪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男人,简直都有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那就是从前凌驾于他们之上,如同一尊佛爷似的,头顶笼罩着某种神圣光圈的那个人。
  “哎呀,支书,您这……您这是何苦呢?犯不着这样子嘛!快起来,有话好商量,快起来……”
  韩喜奎第一个动了恻隐之心,他慌慌地弯下腰,想扶起他的党支书。可他的手刚碰到他的入党介绍人的身体,顾忌到了什么,扭头看麻老五一眼,见麻老五并没有明显的允许他这样做的意思,双手不由得畏缩回去了。
  “我……我是觉得……”
  他欲解释什么,因为倏忽间,他感到在他的“五哥”面前,自己已然丧失了立场。而且很可能由此永远地丢掉了对方的信任。
  他识趣地直起腰,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嗤……”
  四人中,有一个人打鼻孔里喷出一声讥笑。
  最不敢相信眼前情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男人从此真的再也不足以依恃了。她似乎明白了,前面已经没有一步好走的道路了。
  她放下了孩子。就放在雪地上。
  “别来这一套!……”那男人此时此刻的软弱,不但没能使麻老五动容,反而使他心肠更硬,态度更蛮横,语气更冷:“你这一套是跟我学的!想当初,我女人怀了第三胎,我死活求你,你对我发过一点儿慈悲吗?我不是也给你跪下过吗?我还给你磕过响头;可你却派人生把我老婆捆着绑着送到了医院……结果真是我个儿子!……你害得我断子绝孙!……”他越说越来气,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今天牵牲口一样,也要把他牵回去!……”
  突然,那跪着的男人,听到了一声轰响。同时觉得有些黏乎乎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脸。如他一斧劈死他的老狗时,溅在脸上的东西一样。
  他微微吃惊地抬起头,见站在他面前的麻老五,没了脑袋。没了脑袋,麻老五那粗壮的身子,却仍叉腿站立着,一只手里,也仍握着那卷预备用来捆绑他的绳子。
  一股火药味混合着一股血腥味儿扑入他的鼻孔。
  他侧脸看他女人——双筒猎枪端在女人手中,一支枪筒往外冒烟。
  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也是专用来猎杀野猪的很厉害的“炸子儿”。
  又是一声枪响。
  女人的脸比方才在“塔头甸子”使他感到可怕时更其可怕。
  麻老五那没了脑袋的身体,像被人使劲一推,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倒在雪白的地上。
  哇!哇哇!……
  老树上的群鸦乍起惊飞。
  “她!……”
  “打死她!打死她!……”
  男人跪在雪地上挣扎不起。
  他眼见他们扑向了他的女人,耳边听到一阵乱石砸在软物上的闷响——又是那一种黏乎乎的东西溅在了他脸上。
  “我……我没动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是韩喜奎的叫喊。
  “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叫喊声渐渐远去,山谷间响着经久的回音。
  终于,一切归于宁寂。
  终于,男人挣扎了起来。
  终于,乌鸦们不知从何处飞回来了,却疑疑惑惑地,不敢重新栖落在那株老树上——树上吊着一个人。
  哇!
  哇哇!
  ……
  它们在树顶盘旋。
  雪地上,那孩子一点儿声息也不发出。
  新鲜的血腥味儿在山谷间飘散开去。
喋血(14)
  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嚎……
第五部分
  每当有人因他的好牙口好胃口而对他刮目相看,他总那么说。说得虔而又诚。他曾是“右派分子”,在某边陲农场改造了二十余年。似乎,他认为,他的好牙口好胃口,以及全方位的健康硬朗,乃是长期被改造的好处,因而自己实际上是“反右”的既得利益者。往往,惟恐别人怀疑他的虔诚,又总是要在感激的话语之后补充两个字——“真的!”
发言(1)
  生命纯粹是一次偶然。这观点现在已经被大多数的人们认可了。相对而言,人生却要复杂些,起码来说要麻烦些。倘偶然的生命摊上了必然的时代,人生的历程有时就麻烦得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直至死掉,才算终获解脱。正所谓不速而来,不速而去。仿佛争先恐后前往参加最后的一次重大庆典;仿佛那是名额有限且体现身份的活动,尽管人人手中都预发了一张入场券,但去晚了入场券就作废了因而太可惜了似的。
  近五年,平均下来,每年都要参加几个人的追悼会,我心戚戚。今年又送走了两位忘年交,其中一位便是柳先生,我一向尊称他“柳老师”。
  柳老师享年七十有三。生前体格硬朗,坚持晨练。熟悉他的人,皆认为他可以活到八十三。努努力,活到九十三以后,似乎也是大有可能之事,因为他是那么健壮啊!
  他逝世前不久我还见到过他,在一次出版社举行的新书研讨会上。很平庸的一部小说,到会的都是因名而寂寞之人,与同样平庸又同样偏得浮名的我——为平庸充当炒作之帮闲,说些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的平庸的话。有人连书也不曾翻看一下,却一张口便俨然是在发表权威性的评论。会后备了自助餐,七十三岁的柳老师,仍有一口坚固锐利的、基本上属于原件的好牙;并有一副吸收功能消化功能都极佳的好肠胃。那日他吃得津津有味,大快朵颐。喝起啤酒来如同严重缺氧之人贪婪吸氧,三杯四杯下肚,竟脸也不曾微红一阵。他豪饮。正值暑季,考虑到大多数人胃肠的适应性,没提供冰镇啤酒,提供了一盘子冰块。别人只不过往杯中放一二冰块,他不,他专为自己夹了一小盘冰块。他喝一口啤酒,便放一块冰入口。接着,嚼得嘎嘣嘎嘣响。周围众人看着他一个个目瞪口呆,无不显出羡煞乃至于嫉妒的样子。
  而他,咽了以后,连说:“这样才痛快!这样才痛快!”
  分明的,也有那么点儿炫耀好牙口和好胃口的意思,满脸的洋洋自得。
  于是,众人都对他的好牙口好胃口肃然起敬。
  而他亦庄亦谐地说:“感谢从前对我的改造,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每当有人因他的好牙口好胃口而对他刮目相看,他总那么说。说得虔而又诚。他曾是“右派分子”,在某边陲农场改造了二十余年。似乎,他认为,他的好牙口好胃口,以及全方位的健康硬朗,乃是长期被改造的好处,因而自己实际上是“反右”的既得利益者。往往,惟恐别人怀疑他的虔诚,又总是要在感激的话语之后补充两个字——“真的!”
  想想吧,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举杯豪饮,接着嘎嘣嘎嘣地大嚼冰块,那是一副多么雄壮的情形?
  然而半个月后,我竟亲笔为他写讣告和悼词。读者不难想像,听说他死了,熟悉他的人们多么惊讶。其中自然包括我。
  他不是死于飞来横祸。
  也不是死于什么长期潜伏于他身体内的噬命病毒。
  而是——死于一次会议。
  确切地说,是死于一次发言。一次他自己的发言。他一生的最后一次发言。
  当我从别人的口中,片片断断地获得了他的死因以后,我就不再像起初那等惊讶了。自古人生谁无死呢?对于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怎么死还不是一样的呢?我甚至觉得,死于自己的一次发言,反而是比死于横祸死于恶症来得幸运的事。不是吗?死于横祸,难免地将死得皮破肉绽,断肢溅血。死于恶症,又每将死亡这一件事拖得旷日持久。直至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不算,也势必拖累得亲人子女身心交瘁,最终暗祈自己早点咽气,求全体的解脱。以上两种死法,第一种不正常,而且每有责任官司留给亲人子女。第二种太被动,迫人接受惟一的现实,而且每有失于人之作为人的起码尊严。相比较而言,死于自己一生的最后一次发言,毕竟的,总还算死得干净。似乎,更适合于一位知识分子的死法。尽管,那一次发言使他又招致了无尽的烦恼与愤懑,并使他的头脑大面积溢血。但那点子血,却终究没出在头皮外,只溢在脑壳里。既不曾使自己恐慌,也不曾吓着别人。
  因为我是他的忘年交,对他一生的大致情况,是有所了解的。正因为有所了解,对于他的死,我渐渐地由惊讶而认为命中注定了。既然他的一生都受发言这种事儿的摆布,死于最后一次发言,不仅符合“中国特色”这一大概念,而且也算是死得一贯了吧?虽然并不一定其所。
  柳老师祖籍山东,生于北方,求学于南方。一九五二年大学毕业,专业是社会学。学生时代的他确信社会学是国家的眼,能替国家见所未见,进而想所未想,于是著书立说,畅言治国理念,实现服务于国的抱负。
  由于有如此单纯的人生打算,所以他基本上是当时的一名“安分”学生。也就是说,既不曾与大学校园里的地下中国共青团中国共产党组织主动接近过,也不曾被大学校园里的“三青团”之类所物色所拉拢。因为他太安分了,太“以学为主”了,故在大学校园里的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团员们看来,是一名缺乏政治热忱、思想近于迂腐的学生。成功地发展他是不太容易的。向他暴露政治身份是根本不值得的。而“三青团”之类,基于对他的同样的看法,也是那么的不屑于待见他。其实,对于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他并非一名完全没有立场的青年。只不过他的立场形成于内心里,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向谁们去表达才妥。在当时的大学校园里,他不但是一名太安分的学生,而且还显得那么离群索居,独往独来。然而,蒋介石政府的腐朽没落朝不保夕,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沉重打击下黔驴技穷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的局面,毕竟也昭昭地看在他眼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捷报频传,毕竟也一次次地在他年轻的心里掀起过大的激动。那是正知识化着的青年,对于呈现在自己苦难国家之上空的希望曙光所怀的真切的喜悦。然而这青年一如既往地离群索居;一如既往地独往独来;一如既往地内向;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一如既往地埋头研读中外社会学著述;一如既往地既不被校园里的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团员们所理解,也不被国民党的“三青团”之类所相中。他那种不动声色的激动和喜悦,也只不过化作夜深人静之时,日记里的一行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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