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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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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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出的子弹,不知都飞往哪里去了!
  “一元大武”耀武扬威地仍踏将来……
  “你小子他妈的快再上子弹呀!”
  “没、没、没子弹了!子弹全射出去了哇!”
  “操你妈!你存心让老子陪着你送死啊!还愣着干什么!上车上车!……”
  勇士双手握空枪,傻眼呆瞪“一元大武”,僵在那儿。
  作家面无人色,将他硬塞入车。
  吉普车仿佛遭到当顶一棒的猪,晃头晃脑,笨笨哈哈的,掉头开走……
  老旧“五四”被弃地上……
  记者提着裤子朝吉普追去:“别撇下我!别撇下我!王八蛋!狗作家我半点素材也不让给你!……”
  裤子落下,绊倒了后景大曝光的记者……
  “一元大武”奔突起来,冲向作叭儿状的个三流记者……
  翟村的后生却没逃跑。
  他觉得逃跑不逃跑对他来说早已都是无所谓的事儿了……
  他看得清楚,那头疯魔了的老白牛,怎样冲到连滚带爬的记者跟前,巨头一低,双角将记者从地上叉起,如同农夫用钢叉叉起一捆草。轻而易举,干得令人难以置信得灵活而且利索……
  吉普车早已驶出很远……
  记者在牛头上舞手划脚……
  它顶着他,朝一棵树踏去。绕树一周,又朝另一棵树踏去。如是者三,终于它相中了一棵它所要寻找的树——一棵有断枝利茬的不高不矮的树。
  它就翘首把他插在那棵树上——好像服装店的售货员,用叉杆将一件顾客挑了半天而最终未买的衣服,恼丧地叉挂在衣钩上……
  裤子从记者身上褪下来,悬一大白……
  那可怜的人儿仍在舞手划脚……
  翟村的后生望着,竟丝毫也不感到触目惊心了,只是觉得所见有些滑稽……
  他想——噢,它不过就是这样将狗插在人家的门楣上或院栅栏上的呀……
  它退于丈外,以一头畜生所能做到的标准的“立正”姿态,向插在树上的那不雅的东西行“注目礼”。
  “立正”之对于畜生来说,能做到它那样,也就算做得最标准最好了。
  远远地望着它,他给予它一种客观的,毫无个人成见的发自内心的评定。好比一位教练,对受训的运动员之某一高难动作,给予场外的公正评定。
  而它那样子,则显然的是在欣赏它的杰作。
  忽然它亢奋地跳起舞来。是的,的的确确是在跳舞。不是跳任何意义上的古典或传统舞。是跳现代舞。是跳类乎迪斯科类乎霹雳类乎宇宙舞。它那如盘的四只大蹄子踢踏有致。它那庞大的身躯尤其他那夯壮的后臀,扭得相当猛烈。它那威武的头一扬一俯,格外显得骄横……
  望着一头畜生亢奋而舞,如同望着一个人学婴而爬,对视觉同样是意外的犒劳。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造成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感染力。使它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生动了起来。树仿佛也在扭。一片片的草仿佛开始抽搐。仿佛抽搐着抽搐着,马上就会变成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东西,伴随着那一头疯魔了的邪性的庞大畜生兴高采烈踢踏欢舞。连插在树桠上那具不雅的半死不活的东西,胳膊腿仿佛也比划得更欢更来劲儿了——使人联想到一个把自己悬起来练泳姿的人……
  翟村的后生受到感染和蛊惑,不由自主地,情绪难捺地,双脚也踢踏起来,身子也扭动起来,也竟有些兴高采烈起来……
  他简直就不由自主……
  他简直就情绪难捺……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轰轰烈烈地踢踏着如盘的四蹄,匪夷所思地扭着庞大的躯体,边舞边退向峡谷……
  翟村的后生边踢踏边扭边舞亦趋随着跟向峡谷……
  它终于退入峡谷去了。
  就好比一位舞蹈演员边频频谢幕边退隐于垂地大幕之后。
  随着它的消失四野肃静。
鬼畜(29)
  翟村的后生驻足在雕嘴峡谷的前面,瞪着斧劈般的两仞嵯崛山势,如望着空荡荡、寂悄悄的“大舞台”之台口,弄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他只记得它在峡谷口行了一次屈膝礼——是的,它那怪诞姿态,简直就是行屈膝礼!同时还对他呵呵冷笑。它那牛脸上的冷笑之颜,他是已经很熟悉的了……
  然而他还是打了一串寒战!
  从峡谷啸出一阵阴森森湿漉漉冷飕飕腥乎乎的异风……
  他觉得它那种冷笑,酷似“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惯常的冷笑。甚至使他想起已经死掉了的“老老爷子”活着时惯常的冷笑。
  他又打了串寒战……
  当黎明拖走了那一天的夜晚的残骸,一个艳红艳红的人儿飘出翟村。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艳红艳红的那一个人儿,翩翩漫漫的,轻轻盈盈的,一只大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
  那是翟村的宠女婉儿。
  她提着她心爱的宝贝录音机。
  录音机装着那一盘她最喜欢的磁带。
  不知名的女歌星迷惘而迷乱地唱的是——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蓝天越来越近
  越来越温柔……
  而她穿的乃是她为自己的新婚之夜预备下的红绸睡袍……
  翟村的男人女人遗老顽童则一排排一列列跪于村头齐呼:
  白牛呵白牛呵归来吧
  已为你盖好了牛棚啦白牛呵
  已为你备好了上等豆料啦白牛呵
  已为你选好了大小母牛三五头啦白牛呵
  它们可都是外地的优良品种哇白牛呵
  归来吧归来吧白牛呵
  白牛呵白牛呵长生不老
  ……
  翟村的宠女傲娃,“跟着感觉走”——翩翩漫漫地,轻轻盈盈地,一只大红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悠悠地就飘来飘来……
  她在谷口处看见了她的“冤家”——他被牛筋捆在十字架上。十字架深深钉入地里。那是几个翟村男人干的,以为那么干了就都平安无事了。
  她推了推十字架,十字架纹丝不动。
  她微笑了,说:“冤家哎,他们弄得很牢很牢的呢!怎么忘了给你钉个帷盖儿,也防日晒着了你雨淋着了你呀……”
  他什么都没说。
  死人都是寡言的……
  她见他一只鞋的鞋带儿开了,放下录音机,系好他的鞋带。
  之后,她拎起录音机,咿咿呀呀地哼着唱着,也不知唱的什么,脚步儿错差地,身子儿扑旋地,脸庞儿欢颜悦色地,被异风吸入了谷腹……
  疯魔了的老鬼畜被这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艳红艳红的个人儿激怒了,也被录音机发出的歌声激怒了。
  它俯着头挺着角直向她冲来时,她塞身在一道岩缝里。
  它一头撞在岩上,一只角折断……
  它愈怒,后退数丈,又猛冲过来,又一头撞在岩上,额裂浆喷……
  这一头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目凸欲暴,一次次后退,一次次猛冲,一次次顽撞……
  可怕而可怜的畜生的头血脑浆,染得岩体红白相间……
  终于它一头撞入了岩缝,它的头就被卡住,退不出来……
  它那庞大的躯体无力地挣扎几番,瘫软了……
  它的前腿一弯,似乎极卑恭极驯良地跪下了……
  血……
  婉儿的血,一滴,一滴,一滴……
  滴洒在谷腹的土地上……
  它的另一只角,插入了她的胸膛,正插入在两乳之间……
  土地贪婪地嗫咽着她的血。
  它的头像一个吃奶的孩子的头,偎在她怀里……
  她抬起一只手,抚摸那牛头、牛脸、牛鼻、牛唇……
  最后的一番刺激使她的神经大为满足。
  她说:“嘿,乖犊儿,咱们该玩儿完啦是吧?”
  她说完她就死了。
  那时刻大地正分娩出半个太阳,朝霞正燃烧得无比辉煌。
  录音机踏在一只牛蹄下,峡谷中余音回荡——
  跟着……
  跟着……
  跟……
第八部分
  素是最后一批离开图书馆的人之一。校园完全的岑寂下来了。两幢六层的学生宿舍楼的窗子几乎全黑了,还亮着的是走廊灯和厕所灯。在那两幢楼里并没有素的一张床位。因为她去年已从这所大学毕业了。当时谋不到职业。
贵人(1)
  九月的夜风已经使人感到有些凉了,像刚饮过满满一瓶冰镇矿泉水的嘴,闹着玩儿似的,迎面朝素徐徐地吹气。
  这是秋天偎向北京的最初的迹象,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气间的交替,差不多总在夜里进行,而在白天呈现端倪。
  素是最后一批离开图书馆的人之一。校园完全的岑寂下来了。两幢六层的学生宿舍楼的窗子几乎全黑了,还亮着的是走廊灯和厕所灯。在那两幢楼里并没有素的一张床位。因为她去年已从这所大学毕业了。当时谋不到职业。
  人类早已度过了思想成熟期,因而哲学仿佛变得毫无意义了。偏偏,素读的正是哲学。这是她人生抉择的第一次失误,一次重大失误。
  素的家在长春。父亲是国企工人,在她是初中生时下岗了;在她是高中生时病故了。父亲病故之后,母亲也失业了。母亲做钟点工的微薄而又不稳定的收入,是母女俩惟一的经济来源。如果五年前她第一志愿报的是吉林大学,那么以她的考分,是不至于落个学哲学的下场的。她当年那么自信,所有志愿报的都是北京的大学。她有一个人生的既定方针——立志要成为北京某所大学的一名大学生;进而成为北京人,成为北京某大公司的白领小姐;之后将从未到过北京的母亲接到北京,和自己相依为命。素是那么的爱她的母亲。她明白,为了供她上大学,患有肾病的母亲一直舍不得花钱看病,甚至舍不得花钱买些较便宜的常规的药。母亲是在为她撑着活,撑着做钟点工。正因为她明白这一点,报答母亲的决心就下得大而沉重。仿佛将来不成为北京的一名白领小姐,不使母亲得以在北京,而是在中国别的城市安度晚年,算不上报答似的。当然,在素的这一种执著的意识中,也有实现自己人生目标的追求。对于她,北京是中国的纽约;是中国的巴黎;是中国的外国;是中国的西方世界。升入高中以后,中国的一概其他城市,便已容不下她的追求和憧憬了。上海也曾是她向往的城市,广州也不错,深圳也行,但都是她退而求其次的打算。北京,只有北京,才是她人生的战略目标。高中的素,是那类学习能动性极强的极刻苦的女生。玩儿在素的字典里是犯罪的同义词。早恋什么的对于素是最最可耻之事。无须谁向她的头脑中灌输如上理念。母亲从来也不必督促她好好学习。倒是常常心疼太过用功的她,怕她累病了。是她头脑中自行生长出如上想法的。总之,“响鼓无须重捶,快马何必鞭催”一句老话,形容素是最合适不过了。她既是如此这般的一名女生,男生们则很识趣地敬而远之。女生们则视她为一台性情孤怪的应试机器而已。那一年是高考的高峰年。按往年成绩本可以进清华北大的考生,十之七八未能如愿以偿。本可以喜上眉梢地考入北京的考生,纷尝遗憾沮丧之果。正在素终日盼望消息坐立不安的日子,她的班主任老师亲自到家里来通知她——北京某重点大学可以录取她,但前提是她放弃已报的专业,服从该校专业调配。
  老师还说,其实“吉大”也对她这一分数线的考生感兴趣。倘她愿做一名“吉大”的学生,老师可以替她去疏通,并且能保证她读一门符合志愿的学科。
  她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去北京!”
  于是她就成了北京那一所大学哲学系的学生。
  大学的素,一如高中的素,没有一丁点儿玩儿的激情,也没有多了任何一种爱好。初中的她和高中的她,只有一项爱好,那就是独自散步。大学的素仍只有这一项专利更属于普遍的老人们的爱好。其实她不喜欢哲学。教授副教授们在课堂上的侃侃而谈对于她如同催眠曲。而大师们曾深刻地影响过世人的种种思想要义以及“纯逻辑之美”,在她听来像高级的玄辩。尽管如此,她仍是一名学习刻苦且成绩优秀的学子。实际上素已从少女时期便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学——普通人的哲学,比普通人的哲学还要接近真理的穷人的哲学。那就是简单明白通俗易懂一句顶一万句的一切从实际出发为了生存的哲学,实用主义的哲学。倘谁过分认真,从她的头脑里掏出了这一种哲学,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她辩论说她一心上大学已经脱离了她的人生实际,她应该早早地就参加工作的话,那么大错特错了。素一定会平静地回答道:“那是一个高中之后只有五年生命的人的实际选择。”如果对方不懂她的意思,那么她接着会一一道来——她眼见多次没考上大学的一届届的高中生,尤其女生,其人生五年以后一败涂地。将来的五十年完全没了什么亮色。而即使在五年中,活着的状态也不过是靠着人生短暂的花季为资本。除了极少数容貌姣好的,可指望嫁给富有的丈夫做专职之妻,大多数连嫁人都成了问题。在这一点上,城里的姑娘和乡下的姑娘的命况是不尽相同的,甚而是截然相反的。一般乡下姑娘并不愁连做人媳妇的资格都丧失了。十六七岁的乡下女孩儿进城打工,抑或做小阿姨,五年至八年间总是会攒下一笔钱的。靠了那一笔钱她可以回乡下选个意中郎,嫁个好人家。而一个没有稳定职业却只有高中学历的城市女孩儿,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倘其貌平平,那就越发地在城市里显得多余了。城市留给她们干的工作是越来越稀少了。连小饭馆老板雇服务员,也宁可招用比她们乖顺,年龄又比她们小的乡下女孩儿。何况后者们的要求不高,二三百元就肯干。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城里小伙子,有勇气娶一个没有学历,因而找工作难上加难的城里姑娘为妻。那样组成的一个小家庭,夫妻间的感情怎么长也长不过三五年去。三五年后,就过不下去了……是的,素认为,只有高中学历,在乡下而论文化程度不低,在城市却几乎等于没有学历,甚而几乎等于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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