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湖中闲采药。吾何恨,有渔翁共醉屋,谷友为邻。”
这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晚年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沁园春”),表面似有甘于隐逸,不
免颓唐,其实却是满腹牢骚,大有壮怀未展,无可奈何之慨。云浩暗自想道:“伤心人别有
怀抱,看来这位高士,恐怕还是一位大有来历的人物呢!”
他的眼皮终于能够稍稍张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发萧疏的老头,侍立在老头旁边的
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少年道:“爷爷,这人好像醒来了,你瞧,他的眼皮在动呢。”那老翁道,“只怕又
是像昨天那样,眼睛虽然张开,却是毫无知觉,恐怕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云浩这才知道自己躺在这里已经不止一天,心里苦笑道:“我知道我是谁,就只不知道
你是谁?”
那少年道:“真是可怕,他这样躺着已经是三天三夜了。爷爷,你懂医病,能救他
吗?”
老翁叹了口气,说道:“他身上的毒针我已给他拔了出来,但他另外中的一种毒,我却
无法解救。”
那少年好像大为着急,说道:“这么说,他是不能活了?”
老翁说道:“我不知道。好在他的内功深厚,但盼他能够自己慢慢复原,星儿,你不要
再问了,待我弹琴给他听,我的琴声或许有助于他的生机复萌。”
只听得琴声充满祥和之气,正是那日云浩给那姓尚的魔头弄得心神纷乱之际所听到的琴
声。不过那日听到的只是片段,厉抗天就不许老翁再弹下去。
云浩心境平和,渐渐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一切烦忧,都好似随着琴声飘散。
曲调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一变,变得更为欢愉,更为轻快。好像是情人的隅隅细语;好像
是知己的款款深谈,又好像是灯前儿女笑盈盈,一家子在享天伦之乐。
琴声忽然停止,云浩如梦初醒的恢复了知觉,有说不出的舒服,真气缓缓在体内流转。
但还是不能动弹,还是不能说话。
那少年道:“爷爷,你弹的是广陵散吗?”
云浩吃了一惊,心道:“怎么,难道广陵散尚未失传?”
原来“广陵散”乃是琴曲名,《晋书·嵇康传》说:“嵇康将刑东市,索琴弹之曰:昔
袁为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吝惜不肯教他)广陵散如今绝矣。”想不到自主相
传早已失传的“广陵散”,这个老翁竟然会弹。
那老翁道:“不错,是广陵散。”
那少年道:“爷爷,你为什么不弹下半阙?”
云浩正在心想:“嵇康在临终之际弹奏广陵散,似乎该是充满哀伤才对,怎的他的曲调
却是如此欢愉外?”
心念未已,只听得老翁回答他的孙儿道:“下半阙太过凄怆,对他非但无益,反而有
害。”
那少年道:“原来如此,我也不忍听下半阙呢。不过,感人之深,似乎还在下半阙。你
弹奏的时候,我不想听却又不能不听呢,爷爷,你几时可以教我?”
老翁说道:“将来再说吧。”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广陵散其实还是让它失传的
好。”
那少年道:“为什么?”
老翁没有回答孙儿这个问题,却接着说道:“一般的读书人只道广陵散定当凄凉无比,
其实并不完全如此。有高山才显出平地,有欢乐才衬出哀伤,嵇康受刑之时,他思念的是好
友,想起昔日的欢乐,才有‘广陵散如今绝矣、!’的悲叹。是似琴曲的前半后半大不相
同。”
那少年道,“咦,爷爷,你说呀说的,怎么流出眼泪来了?”
老翁说道:“我虽不杀怕仁,伯仁为我而死。这个人是因为被我的琴声所迷,那天才踏
进七星岩的。要是不能将他救活,我死了也要遗憾!”
那少年道:“爷爷,我不许你说丧气的话,人家称你做琴仙,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
会弹琴治病,爷爷,你每天都弹琴给他听,助他复原,他一定不会死的。”
老翁道,“但愿如此。”替云浩把了把脉,半响说道:“是像好了一些,不过大概尚未
曾惭复知觉。”
那少年道:“爷爷,你救活了他,他一定愿意和你做朋友的。”
老翁笑道:“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那少年说道:“你不是说他武功很高吗?我们做了朋友,我请求他教几手功夫,想来他
一定会答应的吧?”
老翁笑道:“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但你可忘记了我教过你的施恩不能望报话了,何况
我对他不能说是施恩,只能说是补过。”
那少年道:“我知道,所以我本来想拜他为师的,也不敢存这奢望了。但要是朋友的
话,彼此帮忙,那就说不上是什么报答不报答了。”
由于那少年谈起朋友之义,云浩不禁想道:“单大哥不知来了没有?但一柱擎天雷震岳
是本地人,要找他却是容易。他最爱朋友,和单大哥又是至交,要是他知道我受了伤,一定
会来照料我。可惜我现在还不能请他们将我送到雷家。我若能托庇雷家,那就不致连累他们
祖孙了。”
正是:
西南一柱独擎天,庇尽桃源避秦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二回 广陵散绝留长叹 侠士刀传发浩歌
梁羽生《广陵剑》 第二回 广陵散绝留长叹 侠士刀传发浩歌 那老翁笑道:“真是孩子话,你做他的徒弟也不配呢,还要做他的朋友?”那少年道:
“爷爷,你不是常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么?年龄的差别,贵贱的悬殊,都不足以妨碍真
正的友情。”
云浩心里想道:“这孩子一片天真,谈吐倒是不凡,想必是跟他爷爷读过书的。这几句
话说得很是不错。”
老翁说道:“这是咱们的想法,别人不一定这样想。总之,你刚才那些说话,要是给别
人听见,人家一定会笑话的。”
那少年道:“对啦,爷爷,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人是什么人呢?”老翁说道:“我也
是那天在七星岩里才知道他是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云大侠!”
那少年似乎吃了一惊,说道:“是那位曾经在雁门关帮助金刀寨主打败过瓦刺入侵的云
大侠么?”
金刀寨主周健本是明朝雁门关的总兵,后来因为受奸臣陷害,弃官而逃,在雁门关外,
占山为王,但仍是效忠明室,曾为朝廷屡次抵御外祸(事详见拙著《萍踪侠影录》)。二十
年前,云浩曾经帮过他的忙,击败瓦刺的入侵。这件事情,武林中差不多人尽皆知。不过,
在一个僻处南疆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却是有点出乎云浩意料之外。
那老翁笑道:“不是这位云大侠还有谁?”
那少年道:“怪不得爷爷你非要把他救活不可。”
老翁缓缓说道:“我要救他,还不仅因为他是云大侠!”那少年道:“还为了什么?”
老翁叹口气道:“一来他是因我而遭性命之忧,这我已经说过了。二来,唉,广陵散可
以失传,广陵剑不能失传!”
少年莫名其妙,说道:“什么是广陵剑?”
老翁说道:“我这不过是打个比方,像琴曲中的‘广陵散’一样,武林中人,梦寐以
求,深恐失传的一种上乘剑法,我就称之为‘广陵剑’。”
那少年道:“爷爷,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老翁说道:“云大侠有一部天下第一剑客传给他的剑谱,像以齿焚身,他就是因此,被
两个想要抢这剑谱的人打伤的,他要是救不活,这剑谱恐怕就要成为‘广陵剑’了。”
云浩大为感动,暗自想道:“这剑谱其实并非姑丈传给我的,但他为了保全我这剑谱,
不怕受我牵累,要是我能够侥幸不死的话,倒是不知应该如何报答他了。”又想:“我跌落
潭中,不知剑谱失了没有?”他丝毫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只好把这忧虑暂且抛诸脑后。
那少年问道:“那两个坏人很厉害吗?”
老翁一说道:“当然厉害,否则云大侠也不至于遭受他们毒手。”
那少年再问:“爷爷,那两个坏人知不知你救了云大侠?”
老翁说道:“我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但愿他们以为云大侠已经死了。”少年又说
道:“但当时除了他们以外,七星岩里只有你一个人,万一他们对你起了疑心……”老翁说
道:“你害怕他们找到这里?”
少年低下了头,半晌,小声说:“我真是有点担心。”
云浩害怕连累他们祖孙,比这少年更担心,“唯今之计,最好的办法是让我托庇于一柱
擎天雷震岳的门下,他们祖孙也可以同受保护。但可惜我说不出话,没法告诉他们。”
只听那老翁似乎很不高兴,说道:“星儿,我平时是怎样教导你的,你都忘了?做人应
重道义,即使当真是有大祸临头,咱们也不能把云大侠置之不理!”那少年叫起撞天屈来,
“爷爷,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老翁说道:“哦,那你的意思是——”
少年说道:“爷爷,我不是怕云大侠连累咱们,我是怕咱们保护不了云大侠。爷爷,你
不是有武功很高的朋友吗,他们的本领,纵然比不上云大侠,但总胜过咱们,比如……”
话未说完,他的爷爷已是截断他的话题:“你不懂的,这事不能求助别人!”口气十分
严厉,继续说道:“星儿,你要记住,云大侠的事情,绝不能泄漏出去。纵使是对一个你十
分敬佩的人,一样不能泄漏。”语气之间,似乎已经知道他的孙儿刚才所要说的那个人是谁
了。
少年莫名其妙,但见爷爷口气如此严厉,只好把闷葫芦藏在心中,说道:“是。爷爷放
心,孙儿不会忘记。”
老翁忽道:“广陵散的上半阙你会弹了吗?”
少年说道:“只怕弹得不好。”
老翁说道:“我再弹一遍给你听,你留心捕捉曲中神韵。”他不是叫孙儿留心他的指
法,可见这少年的琴技道道已是颇高。
云浩又一次被美妙的琴声带到物找两忘的境界,听罢这半阙广陵散,忽觉丹田似有一股
势气,气血渐渐通畅,胸中的困闷之感大大减轻。云浩心头大喜,试一试默运玄功,虽然想
要凝聚真气还是极之困难,但总算可以运气了。不过,他还是不能动弹,还是不能说话。老
翁说道:“记牢了么。”少年说道:“记牢了。”老翁说道:“好,你弹一遍给我听。”
云浩听这少年弹琴,琴声虽然不及老翁的美妙,亦足以令他心旷神怡。云浩籍琴音之
助,把真气一点一滴的凝聚丹田。不知不觉之间,少年弹奏的这半阙《广陵散》,亦已弹奏
完了。
老翁吁了口气,说道:“虽然欠缺一些神韵,大致还能应付,总算难为你了。”少年似
乎有点奇怪,问道:“爷爷,你为什么急于要我弹奏这半阙广陵散?”
老翁叹口气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要是我万一有甚不幸,救活云大
侠的重担子就全在你的肩上了。”
少年呆了一呆,说道:“爷爷,我不许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老
天也要保佑好人的。爷爷,你会长命百岁,云大侠也一定不会死的!”老翁苦笑道:“但愿
如你所言,但也应该有备无患。”
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得“笃,笃,笃”的敲门声音。祖孙两人变了面色。老翁低声说
道:“我去看看客人是谁,要是你听得有什么不对,赶快和云大侠躲进地窖,千万不要出
来!”
那人一面敲门,一面叫道,“琴翁在家吗?”老翁松了口气,小声说道:“不是那两个
魔头的声音。”回道:“来啦,来啦!”他知道不管来的是谁,他要躲也是躲不开的,只好
出去开门纳客了。
老翁是在客厅会客,云浩和他的孙儿则是在内进的琴房。他们听得见开门的声音,可听
不见客厅里的谈话。少年绷紧心弦,云浩不能动弹,心里也是在通通的跳。
他们在焦急的等待,幸好外面并没传来异声。他们没有听见开门送客的声音,老翁却先
回到琴房来了。少年急不及待的连忙问道:“客人是谁?”老翁摇了摇手,说道:“小声点
儿,客人还在这里呢。他是雷大侠的家人。”
他的孙儿这一喜非同小可,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老翁狠狠的瞪他一眼,他才霍然一
省,“不错,来的是雷大侠的家人,可不是雷大侠。虽然雷大侠派来的家人应是好人,我还
是小心为妙,何必让他知道云大侠在这里的秘密。”于是小声说道:“爷爷,雷大侠叫家人
来咱们这儿做什么。”
老翁说道:“雷大侠请我马上到他家里,却不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说也奇怪,他
的孙儿喜形于色,他却是如有重忧。少年纳罕道,“爷爷,这不正是最好不过吗?你可以告
诉雷大侠……”
老翁眉头一皱,打断孙儿的话,小声说道:“见了雷大侠,我自有分数。你只须记牢我
的咀咐,替我小心照料云大侠。还有,你要记住,我回来的时候,敲门声是两快一慢,倘若
不是我的敲门声音,你赶紧和云大侠躲起来。”匆匆交代了这几句话。老翁拿起几上的古
琴,俱随即又放下来,说道:“这是咱们的家传之宝,还是留给你吧?”换了另一张琴,就
出去了。
少年来不及问他祖父,心里想道:“想必是雷大侠叫爷爷去弹琴给他听,他派来的家
人,却把鸡毛当作令箭,说成是有什么紧要的事了。”原来这样的事情,曾经不止一次。
僵卧床上的云浩,也是像这少年一样,又是欢喜,又是奇怪,“不知这位雷大侠是否就
是‘一柱擎天’雷震岳,但在桂林当得上‘大侠’之称的,想来也没有第二个姓雷的了,为
什么这位琴仙的口气,却似乎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