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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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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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问道:“这巷内有什么花木么?”保正禀道:“巷内俱是小户人家,并没有栽种花草的。”程公道:“再不然有药铺。”保正道:“也没有药铺。”程公细嗅,较之入巷时更觉芬馥,点头暗道:“是了。”又见门内放一口薄皮棺木,因问道:“这具棺木何用?”几个邻翁把前事述了一遍。程公道:“这是节妇自备藏身之具,你们彼时不能知晓节妇深心。但这棺木,如何殓得国家大贤?叫管街保正来。”保正跪下,程公道:“你协同节妇邻人,尽着城中铺子看棺木,不拘三十两五十两,明日早堂同木匠递领伏领价。”管街保正磕头道。“是。”又吩咐道:“你明日就在这门口搭上彩棚,桌凳、香案俱备。第三日,本县亲来致祭。如误干咎。”管街保正又磕头道:“是。”又吩咐三个邻人道:“卸尸人殓,你几个酌夺四个女人办理,浅房窄屋,不许闲人窥看。本县致祭之后,你们领收殓的女人讨赏。”

  吩咐已毕,程公上轿而去。回署即发名帖知会两学、丞簿、典史,至日同往致祭。祭毕约合学诣明伦堂议事。

  学师见了堂翁名帖,发帖安顿相礼。并叫胡门斗遍约在城生员,至日俱集明伦堂候县尊台谕。

  及至到致祭之日,程公先差礼房摆列猪羊花供香烛。省城这日直是轰动了天地,男女老少,人山人海,把一个甜浆巷实填起来。各家房脊墙头,人俱满了。天意佑善,又是清明得紧。

  程公到巷口,哪里还坐得轿,只得下的轿来,步行前来。众人闪开个人缝儿,程公过去。到了棚下,两位学师,四个礼相接祝程公行了三鞠躬礼,读了二通祝文。两位学师、丞簿、典史随着行礼。礼毕,程公坐在棚下,说道:“官不拜民,况是妇女。只为此妇能振纲常,乃拜纲常,非拜人也。”即刻奖赏邻翁邻妪以及收殓节妇的女人。又将猪羊花供交与保正,以为埋葬之用。土工杠夫,仍向衙门领钱。岂知至诚所感,不惟土工杠夫情愿白效劳,本街士民又各出钱钞,他日自将节妇葬讫。

  程公出了巷口,吩咐管街保正:“向后改此巷为天香巷。”

  到了文庙,合学生员接上明伦堂来。学师率领合学为礼。献茶已毕,程公道:“弟承乏贵县,未及三月,即有韩氏这宗大贤孝。虽是妇女,却满身都是纲常。巷口异香扑鼻,从所未经。此固中州正气所钟,弟实叨光多多。今日一祭虽足以为名教之倡,若不得朝廷一番旌扬,犹尚不足慰贞魂于地下。弟意欲众年兄约同合县绅士递呈县署,弟便于加结上申,转达天听,求皇上一个褒典。二位先生及众年兄以为何如?”各生员俱打躬道:“老父台为伦常起见,门生们情愿襄此义举。出学之后,即为约会投禀公呈。”程公不胜欣喜,作别回署而去。

  即日便各约所知,因惠养民是个附生头儿,所以次日都到碧草轩来。恰好遇着这滑氏正在院里砧石上大放悲声。邓祥来说书房有几位客候着说话,把惠养民急得一佛出世。向邓祥道:“你且去,我即速就到。”邓祥回复众宾。惠养民向滑氏道:“你快休哭,我的朋友们都在轩上等我说话,相隔不远,万一听的,我就成不的一个人了。”滑氏那里肯听,仍然仰天合地哭道:“你原承许过我要分,你若是早分了,我怎肯把银子给那杀人贼呀。”邓祥又到门口道:“程爷们说事情甚急,请师爷作速去哩。”惠养民无计可生,遂道:“你就说,我往乡里去了。”邓祥道:“程爷们知道师爷在家里,怎的又说往乡里去了。”滑氏哭声愈大,惠养民扯住道:“你今日可杀了我了!”滑氏道:“你杀了我,你还不偿命哩!”

  邓祥尚未转身,只听得墙儿外说说笑笑,有几个人走的脚步声儿响。仿佛是程嵩淑声音道:“填他个附学头儿名子,怕他有什么说。”出的胡同而去。

  惠养民原不知寻他何事,却自觉这些朋友已觑破自己底里,又不敢问来的那几位是谁,自此以后便得了羞病,神志痴呆,不敢见人。虽请董橘泉、姚杏庵辈用些茯神、远志、菖蒲、枣仁药味,也不见好处。

  且说惠观民见兄弟病了,大加着急,每日必到城中探望。

  滑氏还天天吵嚷要分。惠养民顺手牵羊,也不能再为扎挣,就病中糊糊涂涂也说个分字,话却不甚分明。惠观民怕滑氏吵闹,添了胞弟病势,十分没有法了,应道:“第二的,你只管养你的玻只要你的病好了,就分了也罢。”回到路上,却泪如泉涌不止。

  这是惠养民终日口谈理学,公然冒了圣人之称,只因娶了这个再醮老婆,暗中调唆,明处吵嚷,一旦得了羞病,弄得身败名裂,人伦上撤了座位。

  此时正当三月尽间,谭家欲再延师长,现有惠养民未去,况且滑氏又不肯回乡。直到五月端阳,要完束金节仪,算了粮饭油盐钱,谭家送了角黍,滑氏又看了冰梅,方辞别王氏而去。

  自惠养民病后,谭绍闻自己一个人,在碧草轩上独写独诵。

  忽一日,只见一个人猛的进了轩中,走到绍闻座前,作了一揖,双膝跪下,说道:“救我!救我!”谭绍闻慌道:“起来咱商量,须是拣我能的。”那人道:“不难。”此人是谁?待再一回叙明。

  有诗赞韩节妇之贤:

  嫠妇堪嗟作未亡,市棺此日出内藏。
  到今缕述真情事,犹觉笔端别样香。
  又咏韩、滑相连云:
  贞媛悍妇本薰莸,何故联编未即休?
  说与深闺啼共笑,人间一部女春秋。 
 
第四十二回 兔儿丝告乏得银惠 没星秤现身说赌因
 
  却说谭绍闻正在碧草轩上看书,一人进门跪下求救。此人是谁?乃是姓夏名鼎表字逢若,外号兔儿丝者是也。绍闻忙搀道:“起来,起来。”夏鼎道:“须你承许下,我才起来。”

  绍闻道:“你不起来,我也跪下,也不承许你。”夏鼎只得起来,又为了礼,坐下叙话。

  绍闻道:“你到底是啥事呢?”夏鼎道:“说起来话长,截近说了罢。这一年,因你立志读书,我也不便相近。盛大哥公子性儿,也不大理人。东门内王贤弟,只顾他的生意,我也不好干动他。实对你说,我为你的官事,是挨过板子的人,人也都不器重了。家下几口人无法过活,那‘首阳山’。我也曾携眷走了几次。只因本街祝先生,是我自幼拜的蒙师,昨年选了河北胙城县副学。我再三央张绳祖去茶叶店赊了八两银茶叶,向河北打个抽丰。一来祝先生是新任,二来这个老先生也是老实人,除了盐、当店,以及城内好近官的绅衿,把茶叶撒了一少半儿,下余一多半,无处出脱。我没法儿,少不的每日结识门斗、学书,又出了学衙,拜了一片子朋友,才出脱哩将荆收了十二两七钱多银子,还有十数封未送还。谁知冤家路窄。一日同张学书北乡看戏,离城一里半路,你说是谁的戏?偏偏是茅拔茹一班臭卷戏。这狗攘的,如今狼狈不堪,身上衣服,也不像当日光彩,穿的一件大褐衫,图跟戏子吃些红脸饭。我也不料是他,他见了我,辽远喊道:‘那不是省城夏大哥么?’到我跟前,俺两个作了一个揖,一手拉到酒馆里。我把书办捏了一把同去。进得酒棚,他叫酒家烫了一钴酒,斟了两杯,放在俺两个面前。你说他头一句说什么罢,他头一句便说道:‘请吃一杯罢,树叶儿也有相逢日子,不走的路还要走三遭。我当初在祥符,多承夏兄管待,今日定还席。’那张书办是个精细人,见茅拔茹竖眉瞪眼,不是个好相法,便说:‘夏少爷少吃一杯罢,来时祝师爷再三吩咐,叫早些回去哩。’茅家便问道:‘夏兄在师爷衙门么?’好个张书办,旧日住过刑房,今日又住学署,见景生情,便道:‘夏少爷是新师爷表外甥,今日来看表舅的。’茅拔茹想了一想,说:‘不吃酒也罢,夏兄你且回去。’那日方得没事回到学署。过了两日,就有朋友送信,说茅家约的打手,叫做顺刀会,等我出胙城,要打折腿、剜了眼。我怕了,也不敢等收完茶叶钱,就悄悄的回来。那一日在路上,见一个胡子,穿了一领褐衫,引了两个人从北来,几乎把我苦胆吓破。到面前,却是一行走路的,才放了心。进了家,只落了十两多点银子。还了二两陈欠,又开发二两柴米钱,余交张绳祖打发茶叶店,下欠二两。茶叶店全相公到还松。只这二两银子,我却像欠下张绳祖的皇粮了,每日叫他那老贾上门索讨。说的言语,我对你也说不出来,只是很不中听就是。我万分无奈,承许今日完他,只是我再没法起办。万望贤弟念咱那香火之情,替我周全周全。真正叫我在老贾面前丢了人,我委实顶不住他。若不然我何不问你要三两五两哩,我委实是急了。”绍闻道:“你再休提那张绳祖,我前已对你说过。我先世累代书香,到了我连半步前程儿还不曾到身上,现今先君涂殡在堂,我将来何以发送入土?我如今立志读书,虽此时先生有病,我只管每日自进个课程。昨前小考,程公取我童生案首。或者宗师按临,进个学儿,也未见得。若提起你与张绳祖的事,未必就是正经事,我也不听,我也不管。”夏鼎道:“张绳祖这宗银子,委实是欠茶叶店仝相公的,若干一点赌嫖的踪迹儿,我就是个忘八大蛋。万望周全一二。你方才说张绳祖不是正经人,这话一丝儿不错。你自此以后也只可远他,不可近他。放着书肯不读么?各人图个上进。混帐场中,闯来闯去,断乎没有什么好处。我也叫他那老贾腌臢的足呛。就是我欠他这二两银子,原是当日承情的事,老贾硬拿出讨赌账的手段,输打赢要的光景践踏人。你只替我周章了这一点子事,我再进老张的门,双腿跌折;我要再见你进他的门,我竟仗香火之情,你脸上我定啐十来口唾沫。你只管读你的书,进了学中举中进土,我跟你上任管宅门,管马号,管厨房,享几年福罢。”绍闻道:“闲话不说。你要二两银子原没多少,但只是我此时欠人家一千多两行息银子,手委实窘的很,如何替你酌处呢?”夏鼎笑道:“二两银子,叫我今日可真难起办,你就穷了,也易处。你看家中有什么穿不着的衣服,拿一两件子,拿在当店,就当够了。待我手中活动时,赎出来还你。”

  绍闻道:“衣服本没剩的,我也不好回家去龋若家母、贱内问一句,我说啥哩?”夏鼎道:“你休拿狠心肠拒绝我,我也是识抬举中用的人。我只是吃茅家要约人打我的亏。若不是胙城撞见他时,茶银讨完,今日也犯不着干动贤弟。”绍闻想了一想,指着案上一个砚池道:“这是一个端砚,你拿去当二两银罢。”夏鼎道:“我家的端砚,只卖了五百钱,这端砚如何能当二两?”绍闻道:“端砚与端砚不同,你没看上面有年月款识,是宋神宗赐王安礼的。当日是十两银买的。你只管当去,管许只多不少。你把当票给我。”

  果然夏鼎看了一看,塞到怀里,作别起身。到松茂典当三两纹银,分了二两一封,一直到张绳祖家。

  恰好张绳祖在家与假李逵说话。夏鼎进门,张绳祖身也不欠。只说道:“坐下。你来送银子来了。”夏鼎掏出一个纸封儿放在桌上,说:“你看看,二两松纹牛毛细丝,一毫一忽儿也不短。”张绳祖拆开一看,果然成色顶高。老贾取过戥子,称了一称,二两还高些。哈哈笑道:“老夏,老夏,我真服你是一把好手。这是那里银子!”夏鼎道:“你只管我不欠你的罢,何苦盘问来历?我只不是偷的就是。”张绳祖笑道:“你休恼的恁个样子,委实是仝相公催的太紧。”夏鼎道:“欠他的,只得许他催哩。”张绳祖道:“委的是何处银子?”夏鼎道:“是朋友都比你厚道。这是萧墙街谭相公银子。我告了一个急,他给我了二两,我不瞒你。”张绳祖将银子送与老贾道:“这还是他赢咱的那宗银子,是不是。”老贾道:“那银子没这高。”张绳祖笑道:“老夏呀,你既然有本事把谭绍闻银子生发出来”,我也不要你这二两银子。你只再把他勾引到这里赌上一场,不管我赢我输,再与你八两,以足十两之数。决不食言。”竖鼎道:“呸!你这就是不吃盐米的话。我虽下流,近来也晓得天理良心四字,人家济我的急,我今日再勾引人家,心里怎过得去。况且人家好好在书房念书,现今程公取他案首,我若把他勾引来,也算不得一个人。”张绳祖笑道:“你从几日算个人了?也罢么,你就把这二两银子丢下,我送与仝相公,你回家去吃穿你那天理,盘费你那良心去。嘴边羊肉不吃,你各人自去受恓惶,到明日朝廷还与你门上挂‘好人匾’哩。”

  夏鼎闻言不答。迟了半晌,说道:“人家是改志读书,再不赌博的人,就是弄的他来,他不赌也是枉然,你怎肯白给我十两呢?”张绳祖笑道:“我把你这傻东西,亏你把一个小宦囊家当儿董荆你还不晓赌博人的性情么?大凡一个人,除是自幼有好父兄拘束的紧,不敢窥看赌场,或是自己天性不好赌,这便万事都冰了。若说是学会赌博,这便是把疥疮、癣疮送在心窝里长着,闲时便自会痒起来。再遇见我们光棍湿气一潮,他自会搔挠不下。倘是输的急了,弄出没趣来,弄出饥荒来,或发誓赌咒,或摆席请人,说自己断了赌,也有几个月不看赌博的。这就如疥疮挠的流出了血,害疼起来,所以再不敢去挠。

  及至略好了些,这心窝里发出自然之痒,又要仍蹈前辙。况且伶俐不过光棍,百生法儿与他加上些风湿,便不知不觉麻姑爪已到背上,挠将起来。这谭绍闻已是会赌,况且是赌过不止一次了,你只管勾引上他来,我自有法儿叫他痒。他若是能不赌时,我再加你十两。改了口就是个忘八。这是我拿定的事,聊试试看,能错一星不能。”夏鼎道:“你说的逼真。你既这样明白,又这样精能,怎的把产业也弄光了?”张绳祖叹了一口气道:“咳!只为先君生我一个,娇养的太甚,所以今日穷了。我当初十来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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