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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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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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各人都得藏着点儿自 己,让人莫名其妙。于是乎勾心斗角,捉迷藏,大家在不安中猜疑着。向来有句老话,“知 人知面不知心”,还有“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种处世的格言正是教人别 说实话,少说实话,也正是暗示那利害的冲突。我有人无,我多人少,我强人弱,说实话恐 怕人来占我的便宜,强的要越强,多的要越多,有的要越有。我无人有,我少人多,我弱人 强,说实话也恐怕人欺我不中用;弱的想变强,少的想变多,无的想变有。人与人如此,国 与国又何尝不如此!
  说到战争,还有句老实话,“兵不厌诈”!真的交兵“不厌诈”,勾心斗角,捉迷藏, 耍花样,也正是个“不厌诈”!“不厌诈”,就是越诈越好,从不说实话少说实话大大的跨 进了一步;于是乎模糊事实,夸张事实,歪曲事实,甚至于捏造事实!于是乎种种谎话,应 用尽有,你想我是骗子,我想你是骗子。这种情形,中外古今大同小异,因为分配老是不公 平,利害也老在冲突着。这样可也就更要求实话,老实话。老实话自然是有的,人们没有相 当限度的互信,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了。但是实话总还太少,谎话总还太多,社会的和谐恐 怕还远得很罢。不过谎话虽然多,全然出于捏造的却也少,因为不容易使人信。麻烦的是谎 话里参实话,实话里参谎话——巧妙可也在这儿。日常的话多多少少是两参的,人们的互信 就建立在这种两参的话上,人们的猜疑可也发生在这两参的话上。即如贝尔纳斯自己标榜的 “老实话”,他的同国的那位客人就怀疑他在用好名字骗人。我们这些常人谁能知道他的话 老实或不老实到什么程度呢?
  人们在情感上要求真诚,要求真心真意,要求开诚相见或诚恳的态度。他们要听“真 话”,“真心话”,心坎儿上的,不是嘴边儿上的话,这也可以说是“老实话”。但是“心 口如一”向来是难得的,“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时都不免,读了奥尼尔的《奇异的插曲》 就可恍然。“口蜜腹剑”却真成了小人。真话不一定关于事实,主要的是态度。可是,如前 面引过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看什么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来,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 呢!所以交浅不能言深,大家一见面儿只谈天气,就是这个道理。所谓“推心置腹”,所谓 “肺腑之谈”,总得是二三知己才成;若是泛泛之交,只能敷敷衍衍,客客气气,说一些不 相干的门面话。这可也未必就是假的,虚伪的。他至少眼中有你。有些人一见面冷冰冰的, 拉长了面孔,爱理人不理人的,可以算是“真”透了顶,可是那份儿过了火的“真”,有几 个人受得住!本来彼此既不相知,或不深知,相干的话也无从说起,说了反容易出岔儿,乐 得远远儿的,淡淡儿的,慢慢儿的,不过就是彼此深知,像夫妇之间,也未必处处可以说真 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个人总有些不愿意教别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不顾忌着些 个,怎样亲爱的也会碰钉子的。真话之难,就在这里。
  真话虽然不一定关于事实,但是谎话一定不会是真话。假话却不一定就是谎话,有些甜 言蜜语或客气话,说得过火,我们就认为假话,其实说话的人也许倒并不缺少爱慕与尊敬。 存心骗人,别有作用,所谓“口蜜腹剑”的,自然当作别论。真话又是认真的话,玩话不能 当作真话。将玩话当真话,往往闹别扭,即使在熟人甚至亲人之间。所以幽默感是可贵的。 真话未必是好听的话,所谓“苦口良言”,“药石之言”,“忠言”,“直言”,往往是逆 耳的,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可是人们又要求“直言”专制时代“直言极谏”是选用人 才的一个科目,甚至现在算命看相的,也还在标榜“铁嘴”,表示直说,说的是真话,老实 话。但是这种“直言”“直说”大概是不至于刺耳至少也不至于太刺耳的。又是“直言”, 又不太刺耳,岂不两全其美吗!不过刺耳也许还可忍耐,刺心却最难宽恕;直说遭怨,直言 遭忌,就为刺了别人的心——小之被人骂为“臭嘴”,大之可以杀身。所以不折不扣的“直 言极谏”之臣,到底是寥寥可数的。直言刺耳,进而刺心,简直等于相骂,自然会叫人生 气,甚至于翻脸。反过来,生了气或翻了脸,骂起人来,冲口而出,自然也多直言,真话, 老实话。
  人与人是如此,国与国在这里却不一样。国与国虽然也讲友谊,和人与人的友谊却不相 当,亲谊更简直是没有。这中间没有爱,说不上“真心”,也说不上“真话”“真心话”。 倒是不缺少客气话,所谓外交辞令;那只是礼尚往来,彼此表示尊敬而已。还有,就是条约 的语言,以利害为主,有些是互惠,更多是偏惠,自然是弱小吃亏。这种条约倒是“实 话”,所以有时得有秘密条款,有时更全然是密约。条约总说是双方同意的,即使只有一方 是“欣然同意”。不经双方同意而对一方有所直言,或彼此相对直言,那就往往是谴责,也 就等于相骂。像去年联合国大会以后的美苏两强,就是如此。话越说得老实,也就越尖锐 化,当然,翻脸倒是还不至于的。这种老实话一方面也是宣传。照一般的意见,宣传决不会 是老实话。然而美苏两强互相谴责,其中的确有许多老实话,也的确有许多人信这一方或那 一方,两大阵营对垒的形势因此也越见分明,世界也越见动荡。这正可见出宣传的力量。宣 传也有各等各样。毫无事实的空头宣传,不用说没人信,有事实可也参点儿谎,就有信的 人。因为有事实就有自信,有自信就能多多少少说出些真话,所以教人信。自然,事实越多 越分明,信的人也就越多。但是有宣传,也就有反宣传,反宣传意在打消宣传。判断当然还 得凭事实。不过正反错综,一般人眼花缭乱,不胜其麻烦,就索性一句话抹杀,说一切宣传 都是谎!可是宣传果然都是谎,宣传也就不会存在了,所以还当分别而论。即如贝尔纳斯将 他的书自题为《老实说》,或《老实话》,那位美国客人就怀疑他在自我宣传;但是那本书 总不能够全是谎罢?一个人也决不能够全靠撒谎而活下去,因为那么着他就掉在虚无里,就 没了。
  1948年2月24日作。
  (原载1948年3月5日《周论》第1卷第8期)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说话
  谁能不说话,除了哑子?有人这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不说。有人这个地方说,那个地方 不说。有人跟这些人说,不跟那些人说。有人多说,有人少说。有人爱说,有人不爱说。哑 子虽然不说,却也有那伊伊呀呀的声音,指指点档的手势。
  说话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天天说话,不见得就会说话;许多人说了一辈子话,没有说好 过几句话。所谓“辩士的舌锋”、“三寸不烂之舌”等赞词,正是物稀为贵的证据;文人们 讲究“吐属”,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并不想做辩士,说客,文人,但是人生不外言动,除 了动就只有言,所谓人情世故,一半儿是在说话里。古文《尚书》里说,“唯口,出好兴 戎,”一句话的影响有时是你料不到的,历史和小说上有的是例子。
  说话即使不比作文难,也决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会说话不会作文,但也有些人会作文 不会说话。说话像行云流水,不能够一个字一个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 作文的谨严。但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却决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这样境界 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但是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我们的文章,哲学 里虽有“用笔如舌”一个标准,古今有几个人真能“用笔如舌”呢?不过文章不甚自然,还 可成为功力一派,说话是不行的;说话若也有功力派,你想,那怕真够瞧的!
  说话到底有多少种,我说不上。约略分别:向大家演说,讲解,乃至说书等是一种,会 议是一种,公私谈判是一种,法庭受审是一种,向新闻记者谈话是一种;——这些可称为正 式的。朋友们的闲谈也是一种,可称为非正式的。正式的并不一定全要拉长了面孔,但是拉 长了的时候多。这种话都是成片断的,有时竟是先期预备好的。只有闲谈,可以上下古今, 来一个杂拌儿;说是杂拌儿,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闲谈说不上预备,满是将话 搭话,随机应变。说预备好了再去“闲”谈,那岂不是个大笑话?这种种说话,大约都有一 些公式,就是闲谈也有——“天气”常是闲谈的发端,就是一例。但是公式是死的,不够用 的,神而明之还在乎人。会说的教你眉飞色舞,不会说的教你昏头搭脑,即使是同一个意 思,甚至同一句话。
  中国人很早就讲究说话。《左传》,《国策》,《世说》是我们的三部说话的经典。一 是外交辞令,一是纵横家言,一是清谈。你看他们的话多么婉转如意,句句字字打进人心坎 里。还有一部《红楼梦》,里面的对话也极轻松,漂亮。此外汉代贾君房号为“语妙天 下”,可惜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一句赞词;明代柳敬亭的说书极有大名,可惜我们也无从领 略。近年来的新文学,将白话文欧化,从外国文中借用了许多活泼的,精细的表现,同时暗 示我们将旧来有些表现重新咬嚼一番。这却给我们的语言一种新风味,新力量。加以这些年 说话的艰难,使一般报纸都变乖巧了,他们知道用侧面的,反面的,夹缝里的表现了。这对 于读者是一种不容避免的好训练;他们渐渐敏感起来了,只有敏感的人,才能体会那微妙的 咬嚼的味儿。这时期说话的艺术确有了相当的进步。论说话艺术的文字,从前著名的似乎只 有韩非的《说难》,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现在我们却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鲁迅先 生的《立论》就是的。这可以证明我所说的相当的进步了。
  中国人对于说话的态度,最高的是忘言,但如禅宗“教”人“将嘴挂在墙上”,也还是 免不了说话。其次是慎言,寡言,讷于言。这三样又有分别:慎言是小心说话,小心说话自 然就少说话,少说话少出错儿。寡言是说话少,是一种深沉或贞静的性格或品德。讷于言是 说不出话,是一种浑厚诚实的性格或品德。这两种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辞或辞令。至诚 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彻一切的阴暗,用不着多说话,说话也无须乎修饰。只知讲究修饰, 嘴边天花乱坠,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谓小人;他太会修饰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戏法总 有让人揭穿的一日。我们是介在两者之间的平凡的人,没有那伟大的魄力,可也不至于忘掉 自己。只是不能无视世故人情,我们看时候,看地方,看人,在礼貌与趣味两个条件之下, 修饰我们的说话。这儿没有力,只有机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饰所可得的。我们所能希望的只 是:说得少,说得好。
  (原载1929年6月10日《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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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散文全编  沉默
  沉默是一种处世哲学,用得好时,又是一种艺术。
  谁都知道口是用来吃饭的,有人却说是用来接吻的。我说满没有错儿;但是若统计起 来,口的最多的(也许不是最大的)用处,还应该是说话,我相信。按照时下流行的议论, 说话大约也算是一种“宣传”,自我的宣传。所以说话彻头彻尾是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 咬定是为别人,凭了种种神圣的名字;我却也愿意让步,请许我这样说:说话有时的确只是 间接地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为别人!
  自己以外有别人,所以要说话;别人也有别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说话或不说话。于是 乎我们要懂得沉默。你若念过鲁迅先生的《祝福》,一定会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见生人时,大抵会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车轮船里,看见有些人迫不 及待似地到处向人问讯,攀谈,无论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羡慕这些人的健康;因为在中 国这样旅行中,竟会不感觉一点儿疲倦!见生人的沉默,大约由于原始的恐惧,但是似乎也 还有别的。假如这个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无意的 防御——像防御一个敌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御战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让他 发现你的可笑的地方——一个人总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让他尽量说他所要说 的,若他是个爱说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别。假如这个生人,你愿意和他做朋友,你 也还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听他的话,选出几处,加以简短的,相当的赞词;至少也得表示 相当的同意。这就是知己的开场,或说起码的知己也可。假如这个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 仰的“大人物”,你记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语,乃至脸色眼光,都有异样的地 方;你最好远远地坐着,让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线去。——自然,我说的只是你偶然地遇着 或随众访问大人物的时候。若你愿意专诚拜谒,你得另想办法;在我,那却是一件可怕的 事。——你看看大人物与非大人物或大人物与大人物间谈话的情形,准可以满足,而不用从 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说话是一件费神的事,能少说或不说以及应少说或不说的时候,沉默实 在是长寿之一道。至于自我宣传,诚哉重要——谁能不承认这是重要呢?——,但对于生 人,这是白费的;他不会领略你宣传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传热;他会忘记得干干净净,在 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后。
  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们能听也肯听你的说话——宣传。这不用说是交换的,但是就 是交换的也好。他们在不同的程度下了解你,谅解你;他们对于你有了相当的趣味和礼貌。 你的话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就趣味地听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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