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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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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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一轮初升的明月挂在敞开的雕窗中间,分外明朗。
    伏在董小宛身上的佳弥瞧见她胸脯上的汗水反射的一片亮晶晶的月光,便抬头朝窗外望
去,刚好看见一只蜘蛛顺着丝线从窗棂上吊下来,正吊在月亮的中心。恰好没有风,月亮就
像被蜘蛛钓住似的静止不动。一片明净的禅机顿悟穿过了佳弥的思想,这是多年参禅的必然
结果。他轻呼一声:“啊。”便欠起身离开董小宛,跨下床来。他站在房间中间,盯着窗外
的明月,双掌合什朗声念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
—人……”董小宛坐在床上,她觉得一个从欲念巅峰抽身而去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但佳弥
却做到了这一点。她似乎悟到了另一层极端精妙的不可言传的禅机,一刹那间窥见了人在天
地间的本质。
    时光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董小宛浑身滚烫的欲火也降到了最低点,心中渐渐一片宁
静。她看见佳弥和尚穿上衣袍走到案桌前,拿起毛笔,低头沉吟。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
他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走到光着身子的董小宛面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很安详地提
笔在小宛雪白的胸脯上写了“春满花枝”四个字,然后,扔了笔,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董小
宛静静地瞧着这一切,人却一动不动。
    佳弥和尚走到院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从衣袍中摸出一个布包裹,回转身,一下就从阁
楼窗口扔进董小宛的房间。然后大步走出院门,消失在秋天的浓浓夜色之中。深巷传来几声
清脆的狗吠。月亮正将秦淮河照耀得分外宁静,世界如在梦中。
    惜惜很早就上楼来收拾房间。董小宛犹自酣睡未醒,胸脯上的字已被汗水弄得模糊不
清。她看见地上有个小包裹,便拾起来,知道不是小宛的东西,肯定是昨夜那个和尚留下
的。
    她心里好奇,犹豫再三,还是将它打开了。首先是一层油腻的粗布,第二层是闪着金属
光泽的丝绸缎子,第三层是一些碎棉花,第四层是一张绣花手帕,边角上绣着“卞玉京”三
个字。绣花手帕里边是一颗彩色玻璃珠。惜惜从没见过这三种东西。她觉得很漂亮,便轻轻
地拈在手中,偷偷地瞧瞧董小宛,然后拿到窗户边对着光线仔细地观察。光线透过玻璃珠射
出玫瑰色的奇彩,她迷惑而又兴奋。
    小宛醒了,她的目光矜持,内心孤傲而又忧伤。惜惜从她眼底看见某种不属于她的东
西,至少有一种像树林中的阴影那样的宁静是她从来都没感受到的。董小宛呵欠连天地下了
床,她从惜惜手中拿过玻璃珠,边看边用手擦着眼角,忽然她眼色一亮,仔仔细细地端详起
来。惜惜看见几缕彩色的光线在她脸上旋转。
    “这是波斯彩珠丹。”她肯定地说,“我在媚香楼也见过一颗。”
    这时,陈大娘走上楼来。瞧见董小宛光着身子站在房间里:“乖女,小心着凉害病。我
的乖女,你可是最怕吃药的人。”
    惜惜猛然从对彩珠的神秘感中醒悟过来,慌忙提着裙摆跑下楼去,提来满满一盆香汤让
小宛沐浴。陈大娘已将大木盆摆在房中。
    房里水汽腾腾。小宛轻轻用手指擦去胸脯上的字迹。但那四个字却是一道她无法解开的
谜,令她眉头紧锁。甚至在她未来生活中一些欢乐时刻,也会因偶尔想起这四个字而突然走
神,变得忧伤起来。
    午后的秋日,艳阳照得人软绵绵的。董小宛坐在花园的石桌边,又一次凝视着彩珠。她
想想在媚香楼看见另一颗彩珠那天正是她拜李贞丽为干娘那天。当时,李香君约上她和卞玉
京以及郑妥娘在媚香楼玩麻将。董小宛那天奇迹般和了一把“十八学士”。众姐妹叽叽喳喳
嚷开了,都说只有秦始皇才能打这手牌,董小宛肯定是有福之人。刚好李贞丽走上楼来,她
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歌妓,是李香君的亲娘。她也来凑热闹,听得人说董小宛有福气,便
道:“我的女儿有这种福气就好啦。”小宛生性乖巧,顺便就认了李贞丽为干娘,乐得李贞
丽年轻了许多,当即就送给小宛一副银镯子。卞玉京在一旁作势要抢,被李香君和郑妥娘一
把扯住,三人就嘻嬉哈哈地拉来扯去,忽然一粒亮晶晶的珠子从卞玉京身上滚下来,刚好滚
到董小宛脚边。被小宛拾在手中:“好漂亮的珠子。”卞玉京慌忙抛开李香君和郑妥娘,从
小宛手中夺过珠子。众姐妹围住她道:“啥宝贝?”卞玉京神气地昂头答道:“这是波斯彩
珠。听说波斯胡人在广州卖五百两银子一颗呢。”
    董小宛又瞅瞅眼前这颗彩珠,再看看那条绣着“卞玉京”字样的绣花手巾。心想:这题
珠子一定和玉京姐姐有关。
    董小宛刚要出门去见卞玉京,大脚单妈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宛感到一阵疾风扑面而来。
    她满面都是汗珠,站在小宛面前喘粗气,话也说不出来。显然跑了一段不短的路。
    “大……大小姐,那个和尚……”
    “和尚怎么?”
    “昨夜那个死和尚真的死了。刚才有人在桃叶渡口钓鱼,还以为钓上一条大鱼。没料到
却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尸体,我挤过去瞧得很清楚,就是昨夜那个死和尚。好吓人,全身
都白花花的,好吓人,好吓人……”
    在秋天的艳阳之下,董小宛感到寒冷起来,脖子和面颊布满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脸色苍
白。大脚单妈甚至觉得阴森森的,仿佛有鬼在身边俯视一样,忍不住全身颤栗。
    当董小宛怀着莫名的惶恐出现在媚香楼时,她却没有遇到卞玉京。李香君独自在走廊的
向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剪着纸花,那红艳艳的纸正隐约出现几朵荷花和喜鹊的轮廊。小宛坐
到她身边,犹自心神不定,四处张望。李香君按住她的肩关心地问道:“好妹妹,有什么
事?”
    “不,没事。干娘呢?”
    李香君朝走廊尽头一间紧闭的门噜噜嘴,小宛会意,问道:“又是哪一种风流人物看上
我干娘?人越老越风骚,天没黑呢。”
    李香君拍拍小宛的脸,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人跟娘相好十几年啦。如今几年不见,当
然有许多话要说。挺有才智的一个人物。”
    “谁呀?是不是复社的张天如?”
    “别瞎猜。这个人叫李玉。”李香君很佩服地对小宛说道:“他编剧本很有名,人称
‘一人永占’,又号苏门啸侣。”
    “怎么叫‘一人永占’?”
    “他有四个挺有名的戏,分别叫《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
    江南人就把四个戏的第一个字合在一起来称呼他,所以叫做‘一人永占’。”
    “真有趣。”小宛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了看。
    “听说顾横波、马婉容都是他的弟子呢。想来他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人物。”
    两人这样悄悄地说了一阵,董小宛因为心里有事,总是有些与往日不同。死的阴影在她
看来正随着日光西斜在走廊里渐渐扩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没了。李香君剪完手中的纸
花,放下剪刀就立刻觉察到董小宛的不安,便询问究竟有什么事。董小宛从怀中掏出绣花手
巾和那个诡秘的珠子,将昨夜的事和今天那个和尚的死粗略地讲给她听。
    李香君那天听卞玉京说爱上一个和尚,只当是开玩笑。这时才知道那是事实,心里也有
些着急。“整天都不见卞玉京妹妹,我猜她肯定知道了发生的事。她可是有名的顺风耳,秦
淮河上的事她不会不知道。咱们快寻着她,她现在不知道有多难过。”
    两人刚起身欲走,就听见走廊尽头那间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两人回头一看,李贞
丽脸蛋红扑扑的正笑吟吟挽着一位中年儒士走出来,看见李香君和董小宛,慌忙从李玉臂弯
中抽出手来。李香君叫声“娘”。董小宛挺恭敬地叫了声:“干娘”。
    李贞丽从自己的惶恐中定下神来,把李玉和董小宛相互介绍一番。李玉被董小宛的气质
深深地打动,想把自己正在编写的一个剧本的女主角就写成这个模样,大概会很动人。
    李贞丽瞧出董小宛心神不定,用手轻捧住她的脸蛋,在她额角吻了一下说道:“宛儿,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太好。”董小宛又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当她说那个和尚在她胸
脯上写了“春满花枝”四人字时,李玉在旁边忍俊不禁地说道:“好风流的和尚。”
    “‘春满花枝’是什么意思呢?”李贞丽问。
    香君道:“还不是指小宛妹妹长了对娇美的乳房嘛,男人就爱在上面做文章。”
    董小宛脸上悄悄升起淡淡的红云。李玉却没注意,他正用扇子敲着额角,仿佛许多智慧
的火花会被扇柄敲出来似的。
    他自言自语道:“‘春满花枝’一定另有深意!”他低着头苦苦地思索。董小宛看见他
眼角的鱼尾纹真的像鱼尾在轻轻摆动,他的思路从眼角流露出来。他忽然一拍双手赞道:
    “好深奥的禅机。”
    “快说说,什么禅机?”李贞丽很好奇,何况她这位老情人还可以趁机在两个小辈面前
显显本事,以便她这张老脸也沾沾光。
    “这个和尚必死无疑。”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李香君急忙问。董小宛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李
玉表情凝重的脸。
    李玉道:“春既已满了花枝,显然春已到达极盛之时。而一切到达巅峰的事物就是开始
走下坡路之时,佳弥和尚一定是不愿意看到自身的枯竭,可能选择死。死实在是一件最能了
却心愿的事。”
    李香君答道:“那和尚也应该满足了,毕竟还有知音留在世上呀。”她便扯了李贞丽的
手,告诉娘说这个和尚和卞玉京妹妹还有些情缘。李贞丽说:“两个死丫头,快去寻你们的
玉京妹妹,拿好言好语安慰一番。哎!咱们风尘中人只有自己帮自己。”
    董小宛和李香君各自雇了一乘轿子分头去寻卞玉京。董小宛从府院街过去,朝武定桥方
向寻找,寻到大中桥,迎面碰到陈月思姐姐,得知卞玉京独自出城沿秦淮河下游去了。董小
宛就叫轿夫朝城外走,轿夫却不愿去,直到加了几文赏钱他们才肯走。走到城外,轿子忽然
朝右一歪,董小宛毫无防备,身子也跟着朝右歪,脸都吓白了。只看挂帘挑起处出现一张中
年轿夫粗陋的脸,他笑嘻嘻地说道:“爷们今天多要了小姐的赏钱,心里过意不去,特意送
你个礼物以表谢意。”那人便把一根粗布带子扔进轿中。随后轿子又四平八稳地走起来。董
小宛觉得那张脸非常恶心。她拾起那根带子,却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个轿夫唱起歌来,显然是他即兴想到的几个句子。董小宛知道轿夫们唱的都是
一些下流东西,忙捂住耳朵。
    可那轿夫的声音又粗又嘹亮,硬是从指缝间挤入耳中。只听轿夫唱道:
    美人赠我买路钱,我送美人出城墙,唯恐情缘空无凭,裤带送给我新娘。
    另几个轿夫也亮开嗓门合唱道:“嘿!嘿!嘿!裤带系住小婆娘。嘿!嘿!系住小婆
娘。”
    董小宛这才知道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条裤腰带,她又好气又好笑。将那条带子从轿窗扔出
去,那条带子像一条小蛇在地上滚了一下沾满了灰。她大声喊到:“停下,我要下轿。”四
个轿夫此刻正玩得高兴,听她叫喊,干脆拔腿跑了起来,且把轿子颠来倒去。董小宛在轿中
为了稳住身子,伸开双手扶住两边轿窗,觉得五脏六肺都被颠得换了位置,使她无法忍受。
    董小宛憋起一口气,朝轿侧狠命踢了一脚。不料那花轿虽然装饰得华美,却不结实,被
小宛一绣脚踢飞了一块木板。
    这一下无疑像砸了托钵僧的饭碗,几个轿夫再也笑不起来,“托”地一声放下轿子。董
小宛知道闯了祸,一下就从轿中跳了出来,路上厚厚的黄尘扑得她那素色的绣花鞋变得杂色
斑驳。她正要开口道歉,双手被两个轿夫狠命抓住,她痛得连开口说话都不能,只是“唉
唷!唉唷!”地呻吟。一个轿夫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尖吼叫道:“老子的轿子你也敢动。
    老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靠它。老子想要你的命。”另一个轿夫本想从正面上去给她一
耳光,忽然邪念一动,他从后面上去一把抱住董小宛,伸开几个指头扣在小宛的乳峰上。董
小宛吓得尖声大叫:“救命啊——”“几个畜牲!住手!”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声音苍
老但依旧有力,充满义正辞严的威严。四个轿夫一怔之间,赶快撒了手,回头一看是一位白
须白发的老翁。他正提了一根钓竿,另一只手则提了一串用草绳串着的小鱼,约有四五十
条。四个轿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
    “柳大爷。”
    来人正是号称天下第一说书人的柳敬亭。董小宛有一次曾和寇白门去听过他讲《精忠说
岳》中的一段“岳飞习字”,所以也认识。这时,正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余辉照得他长长的
银须泛着一层金色的微光在秋风中轻飘。
    柳敬亭怒冲冲训斥几个轿夫道:“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们也能干得出。你们这些畜
牲!没有妻没有女也有老娘。摸摸良心问一下。”四个轿夫诺诺连声:“小的知错,小的知
错。”
    柳敬亭看着为首那个轿夫道:“你不是铁牛巷那个马福贵吗?”
    那轿夫道:“正是小子。”柳敬亭腾出一只手来摸了几个小钱道:“这点钱足够你修轿
子啦,拿去。今晚上我说书座位都不给你留。”马福贵差点哭了,慌忙说道:“柳大爷,你
饶我一命嘛。我错啦。我最爱听你老说书。今天又该说‘李元霸之死’,我不听就茶饭不
思,我家老母亲就要犯病。柳大爷,饶了我,我错啦。”柳敬亭叹口气说道:“看在你老娘
面上,柳老汉就不和你计较啦。”马福贵如获大赦般点头哈腰地道谢。
    随后,四个轿夫抬了破轿悻悻而去。
    董小宛上前道了个万福。柳敬亭笑哈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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