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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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霓裳-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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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紫园荒草丛生,断井颓桓,在暮晚无边的萧索中透出如诉的苍凉。她就在没膝的庭院深处端坐,守望着永远也等不到的将来,与那华丽的织锦旗袍久驻成石。我在恍惚中向她伸出手去,握住那心仪已久的真丝霓裳,连同她旗袍下,已然消去血肉的冰冷骨殖。。。。。。
 '初遇'
 我叫傅苓,26岁,在一家高档旗袍店做服装设计师,平时爱收集老料子和老衣服的实物和图片。一日,在旧货市场遇见一块民国时期的紫调鲜青蓝大牡丹花的真丝织锦料子,是最早的立体剪裁新式旗袍余下腋下的那块,我惊觉这面料图案的精美与配色的艳丽和谐,却又隐隐透出一丝耐人琢磨的陈旧暗伤,在众多蒙尘的老物什里濯濯生辉。
 真不知那件同胎而生的旗袍,会是何等美丽的尤物,在灯光下的璀璨,足以让所有其他的新式唐衣黯然失色。
 '梦境'
 自从把那块旧料子放在床头,我便不停的做着同样的梦。
 那是一个小镇的庄园,庭院深深,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树,枝叶茂密。树下有一张藤椅,椅下放着一双小小的绣花勾鞋。院子的西角处绽放着红色的杜鹃花,掩着枯井。往那里下去,侧边有一个暗道,经过了如许的幽深之后,隔着生了锈的铁栅栏,是一处小室,灯火如豆,一位穿着那件鲜青蓝大牡丹花织锦旗袍的女子,头发已经乱蓬蓬,骨瘦如柴,杯对着我,坐在桌前。。。。。。
 在梦里,庄园的门前有一条植着柳树的小路,高高的云石板上题着两个字——“紫园”。
 '寻觅'
 后来我在报子上看到B省古镇的旅游推广通版,惊见“紫园”的云石匾额。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因为那个梦,我便趁淡季抽出了时间,决定前往。
 紫园,前清翰林戴氏的家宅,B镇新推广的景点,一部分院落已修缮好成为客栈。淡季的时候,住客寥落,我有幸选了一初保存尚好,不多粉饰的旧院,安置下来。
 入夜,在窗外又看到了那个少女,她始终给我一个背影,这会她是极其洁净而端庄的,清秀的双鬓,淡紫色的鹃花一路插下来,饶了整整一圈,月光闪烁在耳坠上,细细的发丝随风轻荡,她端端的穿着那么美的旗袍,在清寒的清夜里独坐,整个人恍若晚露般湿润而忧伤。我看着看着,泪便落下来了。
 '故事'
 戴月仪是长房嫡妻的独生女儿,以传说中惊人的美貌而著名,因为高贵的出生,戴家又世享隆恩,月仪自小便是锦衣玉食,行路无愁。
 我见过紫园“诸秀阁”中几个小姐的黑白照相,大多保存完整,但月仪的照片只有小半张,那本是一个半身像,但被戴家当年的大奶奶生生烧去了一半,焦黄了女孩的半张脸。从剩下完好的容颜中可看出,就是在今人的眼中,都可以算是极其美丽的。她有着一张精致可人的瓜子脸,修长纤巧的淡淡眉,幽幽的单凤眼剪出一丝凌凌的光,樱桃小口,瘦削的肩膀,在绫罗浮丽的大襟衣服下隐着楚楚可怜的曲线。略弯着背,有一种晚清闺秀典型的病态之美。
 有人说,中国晚清的女人是东方古典审美强制的盆景,精致,繁复,柔弱,病态。但,也就是这种女人,赋予了晚清服饰足以让所有人惊艳的美丽,那没有肩线广袖深襟的衣服,在她的身上如此妥帖,仿佛繁华盛放的云霞,将她细小的骨殖好好的淹没了。
 月仪自小爱美,喜好各色的衣裳,每当家中请来裁缝师傅,她必要亲自选料配款订做。
 长房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十分爱惜,娇宠的任由她把银子浪费在诸多的衣服上面。渐渐地,小姐的衣柜满了,又添了几只大大的红木衣箱,还是不够。长房便专门拨出一个叫绣儿的丫头照看,实在只是衣服的料理,就令那使女天天忙乱了。
 戴家的下人说,只要天气晴朗的日子,大小姐这边一晒衣服,就如同开了绸缎铺,繁华凄厉的仿佛天上的云霞都降在了她的院子里,好热闹的小丫头们常趁这个机会托词经过,多做些事情只是为了能到大小姐的院子上惊艳一瞥。她们睁大了眼睛,掩了嘴说,这么好的丝绸啊,就连那灰也是香的。
 是的,霓裳的灰都是香的,更何况天天穿着它们的人儿呢?戴家的小姐是骄傲的,长房足够宠她,连她院里的使女和老妈子都觉得比别院的下人要高上半个头,绣儿动不动的就说:“我家小姐的那些衣服啊,别说你们主子没有穿过,就是皇上的格格们,我看也没有她的排场。”
 后来,有着这样奢华排场的戴家大小姐要出嫁了,男方是省城的大户人家李府儿公子,从小订下的娃娃亲,门当户对。那个少爷在北平读大学,凡是见过他的人,十个里十个说他好,他英俊挺拔,又是念了很多书的人,想起来都让久居深闺的月仪心跳不已。
 于是,小姐提前了三个月就开始为自己置办嫁衣,过门华服和头面。这次请的是在南京和广州都有分店的最好的绸缎庄——祥瑞凤华服庄。名剪张老师傅带着得意门生和各色上等料子亲自登门拜访。
 选料的那天,月仪焚香净手,在厅中亭亭而立,华服庄的伙计们把从车上卸下的一匹匹料子展开来铺开,任由她细细的品赏,那么多各种各样净真丝华丽的料子:织锦,绫罗,绸缎,绣幅,在大厅里如霞弥漫,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张师傅的介绍如同细风在水上飘着:“这是杭州过来的绉绸,光泽好,色正。这是南京江宁织造府的织锦,花口好,形更好,原来是给老佛爷做过衣裳的呢,这是苏州的盘金龙凤刺绣,一整块百鸟朝凤,正好裁一件嫁衣,还有这些,法兰西的蕾丝料子,洋纱料子,全是新式花样,和我们又不同些。现在信任的民国大总统的夫人和小姐就穿的是这种料子的洋服,南海的珍珠,奥地利水钻,金丝绣片,彩料扣缀,翡翠扣子,堆沙宫花,大小姐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做什么,还有各种花扣样子,我们都拿了来,大小姐随便挑,再难的花样我们都做的出来。”
 月仪听了无声的笑起来,垂着剪剪秋水的明眸,盘花鬓子上,一对和阗青鸾的花苏絮絮抖动。人们看到她细白的小手在织花的锦上轻轻抚摸,饱含深情的,醉酒般吟哦出声:“绣儿,绣儿,你看,多美的料子,我穿上她们,会是多么漂亮呵。”
 美人,美裳,祥瑞凤华服庄的人是见的多了,但这位小姐,却又是不同的,她幽雅而娇媚的气韵让人有一种本身就是这些绫罗化身的错觉,仿佛她就是一支锦上的花,被神灵吹了口气变成了少女,只要那华锦一卷,她就会像画一样敛了广袖与容颜,轻盈的收将进去。
 她那么精致那么娇贵的美,叫人怎忍心用粗暴的剪子裁开?
 韩平远远的看着他出了神,好半天才回转过来,欣喜之下满是沮丧。他只不过是祥瑞凤华服庄的年轻师傅,虽然是没落的世家公子,读过一点风流诗书,生的眉目清俊,仪表堂堂,自小长在胭脂香罗的暖红堆里,骨子里就是个花间浪子,又颇得前来裁衣女人们的青睐。但在她的面前,他感到自己就像她裙角上的尘埃一样,她只要一个转身就轻轻掉落了。
 就在这时,小姐忽然抬头,清凛凛的眼眸像水的波在芳草谷中闪亮,正好和望着她的韩平打了个照面,韩平全身竟哆嗦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得时候,她的目光已轻轻弹向别处去了。
 佛说,五百年的苦行,换的今生擦肩而过的回眸。韩平回忆着和她相见的时光,只觉得人生枉为,所有过去相好过的女人都成了凡脂俗粉,恨不能化身做她常倚的桌上不变的雕花,随她的苍老慢慢朽烂。
 戴家小姐订了十多件各式衣裳,戴府又舍的花银子,祥瑞凤的人可不敢怠慢,尺寸一到手,便赶紧着裁料绣花。韩平自然是主要的师傅,削尖了十根灵巧指头,一丝不苟的捉针打扣,熬花了眼睛,可那些衣裳却是行端针密,精巧到了极致,竟超出了张师傅的手艺,引的戴家的人来取货时,赞不绝口。
 可是,这些美丽的衣裳却丝毫没能给小姐增添幸福,月仪妆容未退泪水未干的回到娘家被退婚,李家损失彩礼而戴家大丢面子的消息一时间成为省城便传的流言:李家大少爷在新婚那天逃跑了,他在留言中声明自己是进步青年,坚决不屈服于封建制度的包办婚姻来迎娶一个旧式家族的小脚女子,还说他心目中的新娘是剪着齐耳的短发,在北平寒冷的天气里穿着呢绒大衣戴着花格围巾,有一双能跑能跳的天足,而不是媚俗的绫罗下不见天日垂死的躯体。
 大少爷追求他的自由和理想生活的勇敢无可厚非,可怜的是月仪,如此衣衫华服的去赴那一生中最盛大的日子,却眼也不曾合一下就打倒回府,连夫君的面也没能见成。
 这日早晨,绣儿正像往常拿鸡毛掸子掸红木雕花衣柜上的灰,却见月仪房中十三岁的小丫头小绫拉帘子进来,一身水绿平织绫衫青艳可人,径到绣儿面前说大小姐要她过来拿衣服。
 绣儿只道小姐要出去踏青,便打开柜门直接将她平日爱穿的素底桃花衫子拿出来,刚要展开却被小绫拦下了,“不是这件,是这次祥瑞凤华服庄那边送来的,小姐说,十六件要一件不差的送过去。”
 绣儿听了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计,诧异道:“这些应景不同的衣服料子,要穿的话可以一件件地拿啊,摆多皱了又白费些烫洗工夫。”
 谁知小绫却不敢苟同,只一边帮她理着一边说:“退婚丢尽了我们小姐的面子,杨妈要我们都仔细点。”
 绣儿听了心里倒吸口冷气,不敢说什么,只把乌漆托盘拿出来,将两搐衣服整齐的放上去,和小绫一前一后的往正屋过来。
 入了岫玉门帘,两个使女带落一霎玲珑叮咚,小姐早坐在桌边候着了,一袭净蜜合色妆锦衫子,半臂上镶着连枝牡丹锈片,下着裙,掩着若有若无的小脚,露出樱桃红的鞋尖儿。冰雕般的脸,与前向做衣服的欢喜劲儿竟盼若两人,绣儿有些怕怕的,一脸的笑一下子冻了起来,在唇上欲化不化的打着颤儿。
 “小姐,衣服都拿来了。”
 两个小丫头几乎同声禀报,月仪没看她们,只对左手立着的大丫头凤绮说:“点点吧。”
 凤绮上来叫两人把衣服都抬到桌上放好,又看看说是对的,小姐这才懒懒得伸出手去拈拈那衣裳细腻的织罗,鲜艳的红唇中迸出两个字:“撕了!”
 两个小丫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呆在那里,凤绮赶忙道:“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撕了它们。”
 小绫得令过去,拿住最上面一件往上一抖,便低下头咬开扣子,两手向边上一扯,那件桃红色绣着百蝶穿花的细绸衫子就被毁成两半,凤绮虽是跟着发号,但真的撕起来,也和小绫一样傻了眼,只扎着手站在那里。
 谁知小姐突然扭过脸来,水晶流苏叮咚直响,她的神情本是僵硬的,然后就如一下子从鱼肚白的薄暮里跳出的血红朝日,变的鲜艳而残忍起来,眉往上竖着,杏眼竟睁的圆了直瞪向她们,一张嫣红小嘴咬牙切齿,尖锐的声音细薄如刀,“你们也撕,撕成碎片!”
 长房的使女们哪见过这阵势,都不敢怠慢,慌忙揭起第二件,第三件衣服扯起来。。。。。。
 正屋的上午,阳光从蔷薇花枝掩映的花格窗里投进班驳的影子,照耀着这一屋的堆金砌银,最美的衣服被生生撕碎,弥散开腐菲炫烂的烟尘,丝绸破碎的呻吟混着小姐咯咯的笑声:“多好听的声音!多漂亮的衣服呀,我都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再美的容颜都如这些衣服一样,被不爱惜的人生生伤害。他为什么不辞而别,看也不稀罕看她一眼,他说这些绫罗是丑陋的,可他不知道它们费尽了她的多少心思,她如今这样做是为了发泄抑或是以次来体会他那焚琴煮鹤的勇敢与快意?
 月仪也不清楚,只是始终羞辱着疼痛着,她从小到大都是长房掌中的明珠,硬话儿都不曾得到一句,可如今连死的心都有了,现在,全施在这些可怜的华服上,谁要它们巴巴儿地同她赴了那没有夫君的婚礼?谁要它们把美丽送给视它们恶俗的男人?如今,就让它们带她去死吧!

  
 当杨妈领着老太太的大丫头翡翠赶到的时候,那批衣服已经被悔的面目全非,所剩无几,翡翠及时制止了使女们的盲从,“大小姐,这些可都是祥瑞凤最好的衣服啊,整整花了二百多个大洋啊,快别这样使性子了,若让老太太知道,又会说你在糟蹋东西了。”
 翡翠一边劝说着神情恍惚的月仪,一边使眼色叫使女们赶紧把残物都收下去,绣儿悄悄转头看的时候,小姐已把脸伏在袖上哭泣起来。
 晚春的风吹过花巷,金银花藤蔓结出罗织的绿帘,半空里弥散着浅绿苦凉的味道,月仪在风中飘动的百褶裙如粉蝶的翅子,她慢慢的行走在冰凉的路面上,仔细着让小脚不被石缝中生长出来的细草绊住,她本想一个人到后花园去走走,不经意的经过二小姐月茵的院子,听的里头莺莺燕燕说的热闹,心下羡慕,便顷身过去。
 哪知正是说的自己的事,一个声音略有些老的,说:“那个李家也不是东西,儿子跑了说退婚就退婚?要我是大奶奶,非的把花轿停在他府上,媳妇不要也得要,退回来怎么还有脸面再嫁的出去?这世上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张家奶奶,你就快别说了,大小姐是这嫡出的标志女儿,而人家李家是高官富户,北平的国民政府都有人罩着,又在上海有几家纱场。大爷只当把女儿嫁过去攀个高枝呢。”
 “哼,高枝没攀成,倒要挤了我的亲了,娘啊,你没听下人都在说,给我说的王家三少爷那门亲大奶奶想要过去给姐姐,说什么哪有老大没有嫁先让老二出嫁的道理?外头也说老大是主事的,小姐中最标志的也是姐姐,啊呀呀,如果老太太发话下来,你们好不容易给我合计的亲事怕是要黄了。”月茵说着在里面竟呜咽起来。
 二奶奶在里面不阴不阳的应着:“怕什么?你爹虽然早死,但也是老太太的亲儿,大小姐那边的亲事是她们自己没弄好,黄了,现在刚刚是民国,大奶奶一心要攀个新派,搞成这样,老太太这几天也在数落大奶奶不会办事,丢了戴家的面子。你姐姐怕是从小没受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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