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是网络文学的第一批淘金者，是前辈，也是偶像。榕树下的文艺爱情、金庸客栈的武侠江湖……这些论坛前辈、知名作家几乎一个不漏得坐在了前方，在湘江文学网的礼堂里。
然后是以骆城为代表的学术界名人，基本都是笔会这些天来写作基地讲过课的。他们由于思领着入座，刚才未完的呼声又被掀起新的一波。
惊喜之后，大家都知道，新闻发布会就要开始了。
湘江文学网的副总走上台来，开始做基本介绍。
“您好，请问您是聂小艺小姐么？”冷不丁地，一位工作人员猫着腰走到她的旁边。
她和谢文佳一起跟着那工作人员到后台准备，湘江显然非常看重这次的十周年庆的新闻发布会。连作者代表的发言稿都要交给工作人员字斟句酌。帮两人看稿子的是个中年男人，话不多，表情也十分僵硬。他拿着笔在纸上添来划去，再交到聂小艺和谢文佳手上的时候就已经是另一幅模样。
其实平心而论，那人对稿子动的刀子其实并不算多。还不如谢文佳第一次写杂志短篇的时候，当时样刊寄来，也就作者名字比较像自己写的罢了。
然而想要在文字上玩花样实在太容易，稿子递来，聂小艺打眼一看就知道那人改的全是关键地方。或者这样说，他自己制造了一个“关键的地方”，模糊词去掉、句子顺序颠倒、删掉枝节，一篇文章的中心很容易便被迁移。
那人站在她们面前没有动，像是在等她们提出疑问。两人仔细看了稿子，聂小艺不动声色，谢文佳却开口了。
“这个稿子……”她还没说完，聂小艺便一把拉住她的手拽了拽。
“这个稿子没什么问题，我们就这么念，真是麻烦您了。”她笑着说道。
中年男人满意得点点头，忙其它的事情去了。谢文佳也意识到自己做事有些冲动了，于思借这个发布会是想做些事的，在她这里掉了链子有些说不过去。
后台仍旧人员杂乱，前台的气氛却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副总的致辞结束了。于思上台。
“……在这场笔会中，我们有幸邀请到了国学大师、望海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骆城，著名作家、汉语言文学专家怀可慧……”
于思关于笔会的致辞非常简短，这毕竟是湘江文学网内部的事情，再怎么说也与外人关系不大。然而这些大师的名字却是他一个个念过去的，这些名字所表现出的，不单单是这次笔会有多么盛大，更重要的是湘江的实力与声望，以及……以及传统文学界对网络文学的接纳。
聂小艺站在后台一个角落的位置，看着于思一个人站在台上。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并不像是之前所见的任何一个模样，而像是专为成功人士而描绘出的标准范本。
这是一个游走在“出格”与“从容”中的人，不迂腐也不轻浮。那种感觉拿捏得太过恰到好处，以至于让人觉得虚假。
她从未像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他是网站的总裁，远得让人难以接近，仿佛从未相识。这种感觉并不好，但聂小艺却觉得像是看电影，遥远而又沉默的虚空，她看着于思在台上表演
“……网络文学的发展一直是为大众所瞩目的……而湘江文学网在这过去的十中更是得到了巨大的……”致辞的开头依旧乏味，聂小艺提着一颗心等着后面的重头戏。
刚才那人对稿子的修改让她更加了解了这次于思想要干什么。
九十年代初，计算机在通信方面的发展带动起的产业数不胜数，网络文学更是乘上了飞速发展的列车。从论坛模式的写作，到规模化的网站，再到制度化的收费系统和出版、改编渠道，网络文学带动的，不止是一个产业的发展。
然而在繁荣的背后，困扰这个新兴产业的最大的问题却又回到了创作者和网站的身上盗文。
尽管作家富豪榜上已经不鲜见网络写手，但是这个广大的群体依然受到了巨大的行业威胁。
事实上，所有能够让人一夜成名或是一夜暴富的行业里，永远有着更多的平凡人。
而盗文对那些“平凡人”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
它可以让一个作者流失掉百分之六七十甚至更多的读者，随之而来的就是收入的减少。千字三十是杂志作者的稿费底线，网络写手却已尝到了千字五毛甚至更低的。
无梦想，不写作。可惜梦想却不能当饭吃。
过低的稿费导致作者的积极性减弱、文章质量降低，虽然湘江已经是业内给作者分成最高的网站，却总有人因为无法维持生活而放弃全职。
再扩大来看，受到盗版影响的作家，几乎可以涵盖整个文艺圈，如果将这个影响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它的罪名就不止是盗文网站、盗版书商所能够承受的了的了
历史将永远铭记。
然而盗版实在是空手套白狼的上佳选择，多少明面上的行业翘楚、产业巨富都想来分杯羹，他们背景雄厚人脉通达，做的是光明的生意买卖，背地里却趁着法律漏洞赚钱。
连财力雄厚的腾飞都耐他们不得。
“……这些年来盗版网站对于湘江及其它网站的威胁……给我们的作者及网站本身带来的损失……”本次新闻发布会的重点终于被抖了出来，台下镁光灯闪个不停。
于思站在台上，声音语调没有丝毫的波动。然而也许是灯光打到他那边了，聂小艺看着，总觉得他目光深沉，却有隐隐的火光般的情绪。
这样陌生的样子。她又开始想，他也许应该就是这种模样的。在正式的场合，总是要与私下区分开来。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饶恕的罪行，对它纵容同样是对法律蔑视……湘江连同六大网站，七十三名作家及出版商将正式对以下网站提起诉讼……”
网站名单宣读完毕，台下一片哗然。
那名单中包括的不止是盗文网站，更有国内几乎垄断整个行业的搜索引擎龙头，难以撼动分毫的巅峰。多少网站要倚靠它的提携，湘江起诉它，简直就是蜉蝣撼大树，自不量力。
声讨书读完，记者们都站了起来，但于思并没有眷恋台上，丝毫不予停留。
聂小艺正站在台边。
“你准备好了？”擦肩而过时，他在她身边略顿了脚步问道。
“恩。”也许是因为太忙了，于思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便继续向前方走去。他一边潦草得点了个头，道：“不要紧张。”
这声音顺着空气从聂小艺的身后传来，像是不是说给她听的似的，她有些恍惚。
“你能不能帮我拿下稿子？”聂小艺在后台角落里找到谢文佳，将被改过的稿子递给她。
“我去一下卫生间。”她看着谢文佳将稿子放进包里。
聂小艺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紧张的样子，准确得说，她只是心中有些不安。凭她上一世的经历来看，这次于思的起诉虽然对盗文起到了遏制作用，但整体的环境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这并不是人力可以轻易改变的事情，它们关系到了太多太多人的利益，甚至它自由的思想和言论都注定了它必须要成为不受尊重与保护的、可以一笑置之的娱乐品。
因为这涉及到了又一些人……其中有些人……我们连名字都不知道，却知道他们的存在。
you know who 。就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八点。
、第十二章 发言
前往卫生间路上，聂小艺忧心忡忡。
这场新闻发布会已经召开了，这是时间轨道上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尽管她重生成聂小艺改变了一些事情，比如谢文佳生病，比如闭幕式上的作者发言，但是有些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
没有于思，还有会有别人。
历史自己就会为自己寻找有力的援手。
她在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抬头望着镜中面上湿哒哒的自己。鬓角的头发湿成一缕贴在脸上，面色苍白。
换了一张脸，聂小艺已经渐渐开始学会不再在照镜子的时候把自己吓一跳了。
事情已经发生，只能这样了。
她沉默着看了片刻，听到了外边的脚步声后便匆匆擦干净回到后台。
谢文佳已经在台上了，和一莹正在刚才她站的那个角落里，手里拿着谢文佳的包。
“我的稿子在她包里，马上就要轮到我了，我拿一下……”谢文佳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和一莹，她茫然地将手里的包递过来。
化妆包、钱包、笔记本、房卡……包里有点乱，聂小艺找了两遍，就是没有稿子。
她把包递回去，没有任何慌张的表现，便立刻转身找那个给她改稿子的中年男人。他似乎是管点儿事的。
简单说明了情况，那男人没有表态，只是说道：“我去问一下于总的意思。”
穿过大半个后台，于思正在一旁站着，刘潮平在他旁边抽着烟，两人没有交谈。于思不知道在看向哪里，面无表情，仿佛独立于嘈杂的布景之外。连那男人过去和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听完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随后抬手示意聂小艺过去。
“稿子丢了？”他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也没有喜或怒的表示，单纯的一个问句。
“还记得多少？”紧接着，他又这么问了一句。“可以脱稿么？”于思十分冷静，略过原因与问责，直接寻找解决办法。
“初稿可以，但是改过的会有些问题。”聂小艺本还心存愧疚，却因为于思的态度而冷静下来，她思索了一两秒钟，很快答道。
这是完全贴合情况的说法，她也不想在自己这里掉链子，但改过的稿子她只看过一次，脱稿有些难度。
“你可以……”还没等于思继续说完话，和一莹在聂小艺身后就插上了嘴：“什么稿子？发言稿么？之前编辑说要我准备一份，我有写过。”
她急忙要说来龙去脉，但其实谁都没心思听。
“简述一下内容。”于思打断她的话。
“抵制盗文、维护作者权益。”和一莹学聪明了，不再废话。
聂小艺侧耳听了听，台上，谢文佳的发言已经快结束了。
“你有稿子么？”作者发言这种事其实并没有多重要，但是刚才主持人已经说明了会有两位作者，此时突然少了一个人。在这个关键时期，如果有人要对湘江做什么文章，这个漏洞也有些太明显了。
和一莹瞥了聂小艺一眼，“我没有拿，但是已经背下来了。”她肯定地答道。
于思并没有马上接话，几人一时沉默下来，而后是聂小艺装作十分轻松得说道：“文佳快讲完了，让一莹快点上去吧。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个决定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思一定想到了，但是没有说。
他并没有看聂小艺、和一莹或是旁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对那男人吩咐道：“让主持人上去拖时间，你先听她背一遍。”
于思选的是这种情况下最可靠的方法。
聂小艺在一旁听和一莹向那人背稿子听，她写得很好，一听便是精心修改完成过的东西，也很符合今天发布会的主题。
作者发言，其实本就是再做一次宣言罢了。
和一莹背得很熟，一张嘴练得飞快，几乎到了不过脑子光靠本能的程度。
那个男人很满意，频频点头，到和一莹上台前还表示了一番对她的信任。
“后台人多又乱，估计是谁拿错了。”转身看到聂小艺还站在那里，他还颇有闲心得说了这么一句。意思很清楚：这不是你的错，你看，正好还有个很不错的解决方案在那里，你不必太自责了。
意思是好意思。可聂小艺也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儿了，稍一动脑子就知道稿子为什么丢，所以她没花力气找，也不怎么挂心，更懒得回应这种无聊的对话。
这时谢文佳已经从台上下来了，她看见是和一莹上的台，急着来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是一莹上去了，你不上了么？”
“稿子找不到了，她正好背过发言稿就上台了。”将手里的包递过去，聂小艺觉得有些疲惫，其实从一方面想来，她不用卷到这场舆论战中，也是件好事。有人抢着要站在风口浪尖上，正合她意。
“怎么会？”谢文佳非常惊讶，“我把包给一莹之前还看过，怎么会不见了？”她在提包里翻来翻去，像是想要从哪儿再翻出一份稿子似的。
谢文佳比之聂小艺毕竟还是少了三年历练，一时间想不到其中关窍。
“我没有放到其它地方呀，怎么会找不见……”谢文佳还在翻腾，聂小艺觉得她有些心烦，挥手道：“我知道了，赶紧走吧！”
她语气不好，把谢文佳一下子说愣住了。
“小艺……”谢文佳跟在聂小艺身后，自觉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她有些迟疑着说道：“我没有扔掉你的稿子……”
聂小艺不怒反笑，觉得曾经的自己真是还年轻又天真，很有趣。
“我当然知道你，你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不要再想了，就当它自己飞了。”她笑着回身挽过谢文佳的胳膊，拉她一同往前走。
“可是……”
“谁会有我了解你呢？放心吧。”她随口劝道，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合常理。
不过这一点谢文佳也没有在意，这种话大家开玩笑的时候都常说，没什么人会当真。她顺从地跟着聂小艺往前走，不再想稿子的事情，丢了就丢了，有人替补就成。
而事实上，谁会真正了解一个人呢？
不可能的事儿。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和一莹的发言刚好结束，台下掌声雷动。
一个记者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喊着要于思回到台上接受提问。
记者们抢新闻向来是不要命的，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因此，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等着看好戏。
和一莹站在台上像是被这场面弄得有点儿愣了，没有下台，直到于思站在她旁边，她才想起要往下走。
“那位作者，您能也留一会儿么？”那记者拿到了话筒，说话说得更加理直气壮，和一莹也顺势停下了脚步。
“于总，我当着这位作者还有刚才那位作者的面，想问您几个问题，您看可以么？”那人得了便宜卖乖，话筒紧紧得握在手里了，才开始慢条斯理得废话。
“如你所愿，我已经站在这儿了。”台上和台下的于思又是迥然不同。他微笑答道，像是一切尽在掌握般从容，言语间带着机锋。
“第一个问题，这两位作者……”那记者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笔记“和一莹和谢文佳，她们在贵网站的收益如何，处于什么样的水平？或者我换一个更加内行的说法，这两位作者的均订有多少？”
聂小艺一下子提起心来，如果现在站在台上的是她，那么问题就好回答多了。这个记者明显是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