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也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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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也要爱-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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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记得儿时春江水暖的日子,他老人家最喜欢带我和赵一平到河畔子钓鱼。赵大爷气定神闲地半眯着眼,等我们寻找枯枝败叶回来,笆篓里已经多了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然后就见他小心翼翼地开膛破肚,挖个小坑垒了小灶支起火,洒上盐、辣椒、香料,鱼被烤得嗞嗞直冒油,看得我们直流口水。赵大爷烤鱼的火候特别有分寸,不老不嫩,又脆又香,表面上还有一股醉人的酒味——这是他老人家的独门功夫,鱼烤到三分熟时喷上两口白烧,那“醉烤鲤鱼”的香味穿过十多年的世事云烟,时常令我口舌生津。 

  然而此刻,赵大爷的苍老一望而知。他神情恻然憔悴,犹如六年前赵奶奶去世时一样。有人说赵一平是克星,他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父亲在他四岁时被巨石砸破了脑袋;赵奶奶从不吸烟却得了肺癌,不治仙逝;甚至还有人说赵二叔也是因为他才失去生殖能力的。赵奶奶临死的时候瘦得像枯树枝,她眼眶深陷、白发掉尽,偌大的头颅上只包着一张干涩平瘪的黄皮,仿佛随时都会露出骨头来。那时候的赵奶奶整天咳嗽,到最后她的生命就像一盏没油的枯灯,轻轻一捻就会破灭。那一年我和赵一平常常看到赵大爷枯坐在河边的桑树下,却从不带鱼竿。他的眼神在茫茫河面上良久的飘忽,等赵一平喊他吃饭时,能够看到他眼角混浊而黏稠的白色眼泪。 

  赵二叔仿佛也老了,但见他跟在赵大爷背后一声不吭,仿佛是他父亲的影子或者走失的灵魂。今天他穿的还是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行动小心翼翼,双手时不时在赵大爷左右挥舞,似乎担心他随时都会跌倒下来。 

  赵大爷见我就哭。见他混浊的泪水啪嗒啪嗒地向外掉,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奔涌而出。身后的李老师擦擦发红的眼圈,用手拉了拉我,我这才从赵二叔手中接过寒碜的包裹。驱车回重庆时,一行人都心事重重。赵大爷捏着我的手,颤悠悠地问:“小峰,一平怎么,怎么会,会从楼上跳下来?”

  李老师庄重地接过话,说:“赵一平是我校优秀的学生干部,道德高尚,思想健康,我们相信他绝对不会自杀。市公安局已经立案侦查,调查取证结果证实为他杀,警方正在追捕犯罪嫌疑人!”

  赵大爷憔悴不堪的混浊老眼,突然像刀子般锐利地望着我,近乎咆哮地问:“是哪个?小峰,快,快告诉我凶手是哪个?”我的手被赵大爷的老茧硌痛了,我说不出话。而李老师则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杨帆!赵一平的前女朋友!”

  “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赵大爷独自念叨着这三个字,似乎陷入了巨大的迷惑中。然后他扯开了嗓子,高声骂道:“老子要砍断她的手!老子要撕烂她的嘴!老子要扒掉她的衣服,挖她十八代祖宗的坟……”

  我觉得自己像一张单薄的、无力的、劣质的、肮脏的卫生纸。 

  “您放心。负责此案的张警官是市里有名的侦探,他破过许多大案子!我们已经封锁了车站、码头、机场,加大了警力的巡视力度,相信不久就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赵大爷摇了摇头,大概无法理解“绳之以法”的含义,他只是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地强调:“不光要绑起来,还要枪毙!枪毙!一定要让她死,让她偿命,偿命!” 

  好不容易回到重庆,赵大爷马上要求去殡仪馆看赵一平。李老师请示领导后面露难色,但终究没能拒绝。刚来到殡仪馆门口,便听到一个女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哀号,然后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她突然跑过来扯住了赵大爷的领口,高声喊道:“还我女儿,赔我钱!还我女儿,赔我钱!”旁人赶快劝开了,赵大爷惊慌而无辜地望着这个妇女,激动到话都说不出来了。那边接待的老师赶快解释到:“有话好好说,你们都是受害者,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叫杨帆。”

  但那女人简直就是得寸进尺,继续无理取闹道:“我不管,是他孙子勾引了我家云霞,不然我那苦命的女儿也不会死。我不管,赔钱,我女儿死得这么惨,脸都看不到了啊,至少也得二十万,二十万!”赵大爷终于缓过神来,开始断断续续地向她回击,意思大致坚信是她女儿勾引了赵一平。女人气势汹汹,冲过来就要扇赵大爷耳光,赵二叔马上推搡开去,女人的丈夫又冲了过来。最后,那边的老师终于控制住了局面,前提是代学校答应将赔偿他们足够多的金额。临走之时,那女人的眼睛亮了亮,问:“那有没有二十万?”

  有人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说:“跟她女儿一样刁钻,就是为了钱。”李老师咳了咳,带着惊悸中的赵大爷去看赵一平的尸体。冷藏室的寒气衬托出儿时的鬼气,我和赵一平曾经研究过鬼,崇拜过神。然而此刻,我们阴阳两分,信仰着不同的科学,花费着不同的钱币,或者他早已经魂飞魄散,走向了永恒的虚无。征得殡仪馆的同意,赵大爷俯身抱着赵一平冷冰冰的头颅,一寸寸地抚摸着孙子的尸体,等摸到膝盖的时候,他失声叫道:“一平的腿呢?一平的腿呢?”

  “断成块块了!”工作人员回答道。 

  赵大爷突然栽进赵一平的怀里,昏了过去。 

  等我惊魂未定地回到住房,杨帆已经梳理了头发,清洗了伤口,桌上的面包她只吃了一点。现在她穿着我那件白色T恤,腿上套了一条军绿色的休闲裤,模样有些滑稽。看样子杨帆的情绪稳定了些,不过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我刚进门,她便焦灼不安地问我:“他们怎么样了?”

  “全都死了,赵一平的脚摔成了碎片!”我没好气地回答道。 

  杨帆尖叫一声,好像遇到了生命中最憎恨的魔鬼。良久,她才继续低声问道:“我该怎么办?” 

  “现在到处都贴了你的通缉令,车站、码头、机场都有专门人员检查,你出不去了!”——我心中仍感难受:这么一个善良而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杀死了她的情人我的兄弟呢?见杨帆不说话,我点上一支烟,冷冰冰地问她:“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我至多不举报你,帮你跟朋友捎两句话,其他的一切,免谈!”杨帆低下头,黯然说道:“其实我也没想过出去,我又没有朋友!”

  这句话撩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东西,我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是多么含情脉脉地牵着她的手——那可是一双给予过我人生希望的手啊!杨帆能在第一时间叩开我的房门,至少证明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换句话说,她已经将生命交付给了我。于是,我那些强装的冷酷立马土崩瓦解,我激动地摁灭了烟头,扳着肩膀问杨帆:“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看自首还来不来得及!”

  杨帆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前几天杨帆到昆明参加文艺汇演,今早五点回到重庆,想寝室门肯定还没开,她便直接去了荷花小区。但令杨帆始料未及的是,在她和赵一平的大床上,竟然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杨帆肺都快气炸了,但那个肖云霞竟然反客为主地叫她赶快滚出去。一向与人为善的杨帆这次并没有屈服,她对肖云霞说这是她的家,希望滚蛋的是肖云霞这个第三者。赵一平劝说无用,肖云霞首先动手,杨帆被迫反抗。拳打脚踢的对抗中,肖云霞完全占据了上方,杨帆情急中无意摸到一把水果刀,正好刺到了肖云霞的脸。具体刺到什么位置杨帆也记不清楚了,反正肖云霞放弃了殴打,开始了痛苦的挣扎。 

  一见到刀上的鲜血,杨帆马上清醒过来,愧疚万分地跑去打急救电话。但赵一平觉得肖云霞已经没救了,又怕杨帆招来牢狱之灾,便要出手阻止她。也怪室内信号不好,两人拉拉扯扯地到了阳台,眼见电话已经通了,赵一平只有扑过来抢手机。慌乱中杨帆顺手一推——结果,赵一平昨晚喝多了酒,脚步轻飘飘的,一个趔趄就与手机一起掉了出去。顷刻,杨帆听到了一声闷响,然后她感到了害怕,回卧室见那女人好像已经没救,便逃到我这儿来了……

  杨帆这次逃亡简直狼狈至极。她没有带钱包、手机、身份证、银行卡,也没带衣服、裤子、洗面奶、润唇膏,甚至没有带内衣内裤。她现在拥有的,恐怕只有一件湿漉漉的白底红花衬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以及一套可怜的内裤和胸罩。 

  我翻出大一时的《法律基础》,得知“误杀”会判刑三至七年,这量化了杨帆对赵一平应该承担的罪行。然而,她还失手杀死了那个不是陈菁的女人,最主要的是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坚信:赵一平,特别是肖云霞,绝对是被杨帆残忍杀害的。现在拿不出任何人证物证的杨帆,恐怕只有死路一条!虽然我对赵一平的死抱以巨大的悲怆,对老年断草根的赵大爷格外同情,甚至在我挣到钱后,我还打算担负起赡养赵大爷及二叔的责任,但我仍然不愿意将杨帆揪出来交给公安局,甚至连替赵一平甩她一巴掌的想法也没有。我觉得赵一平的死,死于上天捏造的一个“红颜薄命”式的悲剧。这个悲剧中除了无辜死去的赵一平,除了断子绝孙的赵氏祖宗,除了我这个既当兄弟又当窝藏犯的左右为难者,还有可怜的杨帆。 

  我能为此做些什么呢?先去劝她自首,然后找人作证,搜寻证据,再花巨资求助于高级律师?都不可能,金钱、道义与舆论且不必说,假如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博无法拯救杨帆,那我岂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她走向法律之下的死亡?在没有奇迹发生的情况下,我暂时只有尽可能地包庇她的罪孽,尽可能地延长她的生命,至于感情或者肉体,我不敢奢望,也不愿意奢望。我不想在朋友刚刚死去之时,就与她的女友发生奸情,更不愿在杨帆最为脆弱无助之时,乘人之危。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与外界强大的法律抗衡,与对赵大爷的愧疚怜悯抗衡,与时不时激发起来想亲手杀死杨帆的念头抗衡——小学时我被一个大孩子扇了耳光,赵一平知道后疯狂地咬住他的小腿。对方不断地揍他,把他的脸揍青、揍红、揍紫,然后揍出了血,但他仍然恶狠狠地咬着那个男孩,一直到对方痛苦地求饶,赵一平这才吐出男孩的一块肉,扬扬得意地朗声说道:“我们两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架同打,有仇必报!”

  我的卧室里有一个奇妙的大衣柜。衣柜背后,还有一平方米左右的三角空间,里面堆满了房东留下来的破棉絮与旧大衣。我把这些杂物堆进柜子,又将衣柜的一面薄板凿开,再简单修饰了一番,杨帆的“独家密室”便大功告成了。为了让她躲进去时更加万无一失,我们进行了十多次彩排。练到最后,杨帆已经能像小鹿般轻快地跃进衣柜,身子右侧,双手下压,然后将门关得恰到好处,再把杂物堆放得有条不紊。我们稍感成功地歇了一口气,坐下来喝咖啡。 

  有人敲门。 

  杨帆满面恐慌,但见她迅捷地跃进柜子,又马上撩开棉絮探出头,向我无声地指了指那两杯咖啡。我高喊“来了,来了”,竟把一杯咖啡递给了她。其实我当时紧张得要死,要不是看到杨帆那双恐惧而又俏皮的眼睛,我想我会马上崩溃,向警察坦白从宽。

  来的却不是警察,是隔壁的王大娘,她向我借三个鸡蛋。虚惊一场! 

  我回来打开衣柜,掏出棉絮,但见杨帆左手持着咖啡,右手捂着小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等好不容易将咖啡吞下去,她扇着舌头向我埋怨道:“怎么这么烫啊!”于是我俩会心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觉得这样的笑不合时宜,沉稳下来后,我问她:“今晚吃什么?”

  那一天晚上,杨帆“因地制宜”地炒了两个小菜,外加一碗紫菜鸡蛋汤。菜的味道格外鲜美,假如不是包围着悲恸与难堪,我甚至会忍不住鼓起掌来。后来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睡,杨帆过意不去,告诉我说她白天已经睡过了,想到客厅看通宵电视,要我睡卧室。但那双浮肿的眼睛出卖了她,我执意要求她睡里面。 

  然而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赵一平火化。我扶着赵大爷,眼睁睁地看着最熟悉的生命变成缕缕青烟,走向了真实的虚无。越过焚烧炉,我似乎看到赵一平挣扎着复活过来,他的躯体在火中嗞嗞作响,他拼命地敲打着铁门,乞求人们放他出来——但没人相信他还活着。我仿佛看到赵一平的灵魂在火葬场上空盘旋,他对着他爷爷努力大喊,但是赵大爷沉溺在悲痛之中,根本没有理他。然后,赵一平飘走了,飘进狂怒的台风,辗转成为大风、中风、小风、微风,最后无声无息的化为一缕微不足道的空气……

  之后我找了法律专业的朋友,向他旁敲侧击地探讨了诸多种可能,但从他那儿得出的判断是:只要没有铁定的证据,照这种情况下去杨帆只可能“九死一生”。我还不死心,又怀着侥幸心理去了趟专门小组,认真地询问了此案的诸多事宜。其间我一边痛心疾首地倾听,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问了句:“你们说那肖云霞,会不会是凶手自卫时不小心刺伤致死啊?”没想到一刹那,四五个人同时向我投来异样的眼神,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道:“绝对不可能。”我刚想与他们辩论与解释一番,总负责人刘主任沉着脸对我说:“李小峰,不准在这里开国际玩笑!”于是我只得失望地闭上嘴,彻底放弃了从法律上为杨帆申冤的可能。 

  中午的时候我请赵大爷、赵二叔吃了一顿,下午又被李老师叫去组织了赵一平的追悼会。奔波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中,桌上已经摆出了三碟小菜。杨帆正趿拉着我的男式拖鞋,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电视。见我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了我一些问题,但语调小心翼翼,似乎我昨晚的冷漠已将她遍体灼伤。 

  我一一告诉她:“赵大爷哭晕在火葬场,被送进了医院;学校表示虽然事发在校外,但因赵一平的表现与家境,愿最大限度地支付赔偿金额;专门小组派了人长驻公安局,据说教育部对此事很关注;大街小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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