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要给康熙大大行礼，他却是一挥手，有些恼怒地冲里间喊道：“胤礽，你要见的人来了，开门！”康熙大大话一落音，里面的哭闹声嘎然而止，只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有太子带些哭腔的声音传了出来：“雪落，是你吗？”我心不由得咯登一下，直到这时才真正有了些恐慌的感觉，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怕是没听见我的回音，又大声叫了一句：“雪落，是你吗？”他的声音凄厉，我顿觉得呼吸有些急促，张了口想回答，却又发不出声来，只得缓缓走到门边，轻轻敲了敲门。忽然间，门就开了，我眼前猛地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眼神错乱、满脸是泪、衣襟零乱，正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落寞男人，他定定地望着我，说道：“雪落，你终于来了。”
我被他吓到，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咬紧嘴唇，微微喘息着嚷道：“快把剑放下来！”
许是看出我的畏惧，他没有放下剑，只是语速极快地说道：“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这时，站在门边的太子妃竟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太子爷，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太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滚一边去！你们谁也别靠近我，我只想跟雪落说话！”然后，他把目光转向我，表情一下就柔和下来，缓缓说道：“雪落，来，你进来，把门关上，我有好多话想单独跟你说！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你！我只想跟你说说话。”看着他脆弱的模样，想起他日后的下场，我没由来得心软，深呼吸，鼓足勇气往前移了一小步。然而，我正要继续前行时，手却被陈元龙拽住。我侧目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点头，说道：“我愿意相信他！”陈元龙发紫的嘴唇有些颤抖，却也还是慢慢松开了我，默默递给我一盏灯笼。
我长呼一口气，提着灯笼慢慢移步到了门边，扶着门框缓缓抬起一条腿迈过门槛，然后又抬起另一条腿迈了过去，再转身把门关上。就在门合起来的一瞬间，我的目光落在了四爷身上，而他，却仍旧保持着我们进门时的姿势，低低地垂着头，看不见任何表情。就这样，我勇敢地，站到了太子面前。我把灯笼挂了起来，又点燃了门口旁边柜台上的灯，整个房间顿时明亮不少。
于是，我抬头仰望着高我一头的太子。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看太子，他已然没有了太子的气势，整个人萎靡不振，脖子上的剑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映在了他蜡黄的脸上，越发显得他的颓废。额上布着几条或深或浅的皱纹，有种沧桑的感觉。他的颧骨很高，满眼都是灼热的泪。我弱弱地叹息，一边伸手去拨开他脖子上的剑，一边说道：“你不该这样的。”
他没有抗拒我的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潸然泪下，哽咽着嚷道：“皇阿玛已经不愿意相信我了，我没希望了。他们全都不相信我，都说我想要杀老八，说我急着篡位！可是雪落，你相信我吗？他们所说的，根本就不是我想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从来没有获得过真正的快乐，我想要额娘，没有！想要自由，没有！想要你，也没有！我老早就知道，什么江山社稷，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说，我又如何会眷恋它！皇阿玛他一点儿都不懂我心里的苦，一点儿都不懂！一点儿都不懂……”说着说着，他声音越来越小，手中的剑应声掉落在地，他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软绵绵地坐到了地上，痴痴地看着我。此时此刻，我感觉到了一股极大的悲哀，我想，我开始理解他了，他的无奈，他的苦闷，他的可怜！我情不自禁俯身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扶起他来，柔声说道：“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你愿意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就都来得及。你跟我出去，去求皇阿玛宽恕，好不好？”
他愣住，痴傻地望着我，摇了摇头，抽泣道：“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
我捋了捋他散乱的头发，说道：“不去试试，怎么会知道呢？”这时，门外传来康熙大大有些硬梆梆的声音，他说：“出来吧，朕会命人彻查此事的！”
太子闻声呆住，化为石像。我朝他笑笑，正欲去打开门，却突然间觉得口干舌燥，胸口憋闷，两腿发软，我奋力往前挪了两步，却是一阵晕眩，身子不受控制地直往后仰，然后，我听见太子一声惊呼，便失去知觉，眼前一片黑暗。
第七十二章
黑暗中，我仿佛听见了抑扬顿挫的吟佛唱经声，闻到了缭绕刺鼻的香火烟雾味，悚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却只是永和宫内室熟悉的环境。帐幔床帏外，空气尘埃在阳光下飞舞，紫儿坐在床边，手搁在床上，支着下巴闭紧了双目。脑袋里一片空白，努力地回想，我才想起自己在毓庆宫晕倒的事实，慌忙摸了摸自己的下腹，又碰醒了紫儿，疾声问道：“孩子呢？”紫儿揉了揉肿胀的眼睛，发现我醒了，急忙握紧了我的手，嚷道：“格格，你总算醒了！可把我给吓坏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菩萨保佑啊！”见她没回答我，我心急如焚，赶紧又追问了一句：“孩子怎么样了？”紫儿这才听明白，安抚我道：“你放心，放心，孩子没事！太医给你施了针，皇上又请萨满法师来给你收了吓，不会有事的。太医说，你晕倒是因为郁积太重，加上受惊还有疲劳。不过，目前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好好调理身体，多多进补，就能恢复元气。”我长呼一口气，轻轻抚上小腹，放下心来。紫儿见我神色舒缓了下来，也跟着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格格，你这一昏迷，竟是一天两夜，可急坏我了！好在这回没出什么事情，不然的话，我真是会懊恼死！早知道这样，我就该一直跟着你的。你不知道，当额驸回来跟我说你晕倒了的时候，我整颗心，急得都快要跳出来了！幸好四爷把我安排进来照顾你，要不，我真得在外面担心得疯掉！格格，紫儿求你，从今以后，你可千万不能再抑郁再胡思乱想了，再这么下去，身体会熬不住的！”见她满脸担忧，我冲她微微一笑，正想安抚安抚她，却突然意识到，经过太医的诊断，自己怀孕的事情想必已经人尽皆知，心猛然间又提了上来，忙看了看四周，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问道：“我怀孕的事情暴露了？”紫儿顿了顿，点点头，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格格你别紧张，四爷昨天临走时交代我了，说格格你醒来后肯定会担心这件事情，便叫我一定要记得跟你说，这件事情他们会去想办法，让你不要担心。”听着她的话，我思绪万千。原来，我的心思，早被他猜透了。就在这时，德妃和四福晋一起走了进来，紫儿忙起身给她们行礼，我也撑起身子欲给德妃行礼，她却是快速坐到床边拦住我，嗔道：“在我面前就别多礼了。你这孩子，有喜了也不知道，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非把人急死才算是不是？”说完，便扶我坐起来，斜靠着床头。
我微弱地笑了笑，说道：“额娘骂得是，雪落知错了。”四福晋也走到旁边，拿起我的手轻拍了拍，说道：“真知错了才行！你呀，就是心重，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也能影响你，这往后啊，可得多多注意自己的情绪，毕竟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你姐姐知道你晕倒后，可也急得够呛，若非四爷拦着她，她也定是要随我进宫来看你的，唉，我待会儿回去还得跟她说说你的情况，也好叫她放心。”德妃点点头，说道：“就是，你这孩子，是该多看开些，你一个人生病，我们这么多人都跟着着急，你也过意不去不是。你皇阿玛可是开口跟你的额驸说了，让你在我这里住些日子，安心养养身子。你要是着急回去，也得等身子好一些再说，行不？待会儿，我就叫人去请太医来给你看看。这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也得再细细探探脉象，才好叫人放心！”不想让她们再为我担心，我说道：“行，我没关系的，一切都听您的安排！”顿了顿，我又想起太子的事儿，说道：“额娘，不知道太子怎么样了？”德妃一怔，疑惑道：“太子？太子怎么了？”“没怎么！”康熙大大的声音猛地响起，他大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众人全都吓了一跳，齐齐给他行礼，我也打算起身，他却是对我摆了摆手，说道：“免了免了。”然后，他又朝德妃她们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朕想单独和雪落说说话。”待屋里只剩下我和康熙大大两个人时，他坐到我床边，握起我的手说道：“难为你了！”
我朝他笑笑，说道：“皇阿玛哪有难为雪落？”他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道：“若是知道你怀有身孕，朕是肯定不会让你进宫来的。那个逆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叫朕痛心了。难为你，还在替他担心。不过，你额娘不知道这件事情，你就别跟她说了。这毕竟是件丑事，朕不愿意宣扬出去。”我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德妃刚刚一无所知的模样，看来，康熙大大是有心保护太子，维护他的形象。也对，现在还只是康熙四十九年，就算要废太子，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呢。
想了想，我撒娇一般轻捏了捏他的手，说道：“皇阿玛，其实您也知道，太子心不坏，对不对？”他望着我，又叹了口气，蹙眉说道：“唉，雪落啊，对这个儿子，朕已经心力交瘁，毫无办法了！有很多事情，你是体会不到的，朕虽是天子，可也会有无奈的时候啊。不过，雪落啊，你尽管放心，朕不是一个昏君，孰是孰非，朕心里都有底。对于这件事情，朕自会给胤礽一个心服口服的交代，你就无须多虑了。”等他说完，我看着他斑白的两鬓，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千古一帝，终究也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断不清家务事的平凡父亲。见我发呆，他接着说道：“雪落，朕很担心你，你再这么下去，苦的只会是你自己！听朕的话，你的心思，只需放在自己身上，连太医都说你郁积过重，依朕看，你是需要好好清理清理你的心事了，什么该担心，什么不该担心，你心里也得有笔帐，不要混乱了才是。以前的情感纠葛，不能成为你以后生活的牵绊，你懂吗？”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我点点头，说道：“皇阿玛说的是，雪落懂了。”……休养了两天，应付式地打发了些来永和宫贺喜的人，我的生日便到了。康熙大大很是体贴，知道我不喜欢太热闹，便下令不让人来永和宫扰我，我反倒乐得清闲。又过了些日子，眼见着就是年关，不愿意在宫里被那些过年时的繁文缛节所累，我便寻思着搬回去，谁知，刚叫人给陈元龙传了口信让他来接我，就马上收到了他的信。原来，因为黄河的水利工事出了些问题，他被康熙大大授予钦差之命，即日便要起程离京。他觉得我在宫里有太医和德妃照料着会比较好，便让我安心在宫里再住些日子，等他回来再接我回去。
仔细想了想，现在回去确实不大方便，搞不好还会让紫烟跟着受累。无奈，我只好继续待在宫里，听太医的嘱咐，安心静养。到了腊月二十四，不出我所料，宫里就开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据说，每年的腊月二十四，就是康熙大大在乾清宫举行除夕盛宴的日子，帝、后、妃、皇子、皇孙以及王公贵族，都带上全家一起进宫来参加宴会。我实在是不习惯去那种大场面，便提前跟康熙大大借口说身体不适，和紫儿一起留在了永和宫。
夜幕降临后，整个东六宫都寂静非常。草草吃过晚饭，我呆坐在窗前，窗外是稀疏的星光，整个夜空，只有一颗星，很遥远，很清冷，心里不免生起一阵哀思，低低叹了口气。突然，有种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回头一看，竟意外地看见四爷，笑容明亮。
我顿觉胸口微微发烫，惊异地说不出话来。四爷顿了顿，笑道：“你怎么没去参加宴会？我昨晚才从蓟州营回来，也没顾得上你的生日，本想着今天能在宴会上看见你，你倒好，又一个人躲了起来，还在这里唉声叹气的。”说着，便自己搬了条椅子坐到我对面，凝视着我。我嗫嚅着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埋下头去，保持沉默。
“怎么，现在见了我是连话都不愿意说了吗？我就这么惹你讨厌了？”许是被我漠然的态度惹到，他声音有些发颤。我摇摇头，静了半晌才说道：“是我自己的原因，与你无关。”他却是深深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我身边，将我的头扳向他的怀抱，然后俯首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我额头上，凄怅地说道：“雪落，你知道吗？我也累了！那天见你晕倒，我明明比陈元龙还要心急，可是我却要硬撑，要装得若无其事，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不是没想过就此放弃，不是没想过给你和陈元龙祝福，可是，我越想摆脱就越深刻地发现，无论如何，我真的没办法把你忘掉！我忘不了！”我呆住，听着他胸口怦怦有力的心跳声，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缩紧，血液如冻住了一般，没有了流动的迹象。见我没反应，四爷握着我的肩膀慢慢蹲落下来，与我额头相抵，鼻尖相触，低声道：“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了我！虽然此刻我们还没办法相守，可是，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等我！虽然这等待太漫长，我却依旧自私地想要请求你，等我！”
忽然之间，有种无助感瞬间包围了我，他的低语，就像是咒语，念得我无法呼吸。
我迷乱不已，几欲冲破最后防线和他紧紧相拥，可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苏培盛焦急的催促声：“爷，还是快走吧，外面像是有人在走动了，再不走，该来不及了。”我顿时清醒过来，侧过脸去，说道：“你走吧。”他却是一动没动，说道：“你还没答应我。”我心里一揪，腾地站起身来，拼命忍住眼泪，狠心对他说道：“你知道我不会答应你。”
这时，苏培盛又急促催了一句。他站直了身子，无限哀凄地望了我一眼，说道：“雪落，你给我记住，我爱新觉罗胤禛，此生只爱你一人。”说完，他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开。我呆立在窗前，凝固成一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