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小传 作者: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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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小传 作者:周汝昌-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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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脂砚斋批书的问题,这册小书篇幅体例所关,不能详说。但有几点应当表出:第一,对于二百年前的小说批点家的观点,当然要批判抉择,正确估价,可是这和轻轻一笔抹杀不是一个意义。第二,小说评点派,其内容固然有很多应为我们扬弃的糟粕夹杂在内,但是从整个说,这实际是一种〃通之于大众〃的传统文艺批评欣赏的通俗形式,我们应当给它的是适当的重视,而不是一力贬弃。第三,像金圣叹之流,只是《水浒传》行世已久之后的一个读者,换一方式说,他对于小说的作者为人和创作过程来说,都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所以他的批《水浒传》就只能是这样的〃范畴〃之内的东西;可是脂砚斋却不能和金圣叹一概而论,因为他不但和《红楼梦》的作者是同时人,而且是关系极其密切的亲人;他不但对《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了解十分清楚,而且他本人就还是一位参预写作的助理者。第四,金圣叹是从封建的立场、观点来批点乃至窜改《水浒》,而脂砚斋则虽然不能尽合作者的全部立场、观点,他在更多的方面却是同情作者和维护作者的意旨和主张的(注:有些研究者,拿今天的各种理论、见解、观点去衡量、要求脂砚斋,假如不合,就说这位批者如何不懂《红楼梦》,如何错误,这又是一类对待脂砚的看法。我觉得还是应该从事实出发,而不从抽象概念出发。)。这样的一位批家,恐怕不应当毫不分辨地和金圣叹等人相提并论。应该想到,能够获得这样的批家批过的小说而且幸而流传保存下来,是无比宝贵的研究资料,这在全世界古今文学史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特例。我们应当充分理会到这些意义。   

  这样说一下,就可以看出脂砚斋的难能可贵处:他是曹雪芹孤独寂寞中的一个最有力的支持、鼓舞和合作者。   

  他帮助曹雪芹作了哪些具体的工作呢?我们现在还能看得出的,就有以下各事:   

  一 他决定书名。例如他在〃再评〃的时候,最后决定在《红楼梦》小说的许多异名之中仍旧采用〃石头记〃为正式书名,并得曹雪芹的同意,把这个原委写入卷首的〃楔子〃部分的正文里面(注:见甲戌本《石头记》首回。)。事实上,乾隆时候的最初流传的抄本《红楼梦》,都是定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   

  二 他建议将小说里的某些重大情节作出删改。例如原稿第十三回原来的回目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正文写贾珍和秦氏翁媳奸通,被丫环撞见,秦氏自缢而死。由于脂砚斋的建议,将此事明文一概删去,改为隐笔暗写,因而此回的篇幅独较他回为少;回目也修改避讳了(注:见甲戌本《石头记》脂批所叙,并参看俞平伯《红楼梦辨》159…178页《论秦可卿之死》。)。   

  三 他校正清抄本的文字。例如庚辰本第七十五回的前面,记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一行字,就是证据痕迹。   

  四 他整理原稿,掌握情况,随时指出残短缺失之处,提醒作者修补。例如小说第七十五回,本以〃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为下半回的主题,而写到宝玉、贾兰、贾环由贾政的命令依次作诗时,都只有引起诗句的〃道是〃二字,而不见诗句(有的〃道是〃下面空了格,表示下面将有文字);脂砚斋便于回前记下〃缺中秋诗,俟雪芹〃的话。   

  五 这样的缺短之处,不止一例;有的直到雪芹逝世,也终未能来得及补齐,而脂砚斋代为补作了。例如上条所举中秋诗,较晚本仍无诗句,而且将〃道是〃等字样也删掉,连缺短的痕迹也消灭了:可见此三诗终未补作。而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回末只到惜春之谜为止,眉上朱批云:〃此后破失,俟再补。〃后面又一单页,〃暂记〃宝钗之谜语正文、七言律诗一首,后面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则又可见较晚本此回回末所补的一小段,就是脂砚斋伤叹雪芹已亡而自己动手补足的(注:乾隆三、四十年之间的旧抄本如蒙古王府本、戚本,已有了这一回的〃尾巴〃,这绝非他人所补,理由参看注⑥,而且,所补谜语已同时有了与原有谜语统一的脂批。)。   

  六 他不止代补零碎残短,还代撰整回的缺文。原来《红楼梦》底稿本久为朋友借阅,以致时有迷失,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都是例子。至如第六十七回,高鹗所谓各本〃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者,在庚辰本果然也没有,其第七册自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实共八回书,而于卷首注明:〃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这就是在〃庚辰秋月定本〃中尚很有缺少整回的地方(庚辰,乾隆二十五年,其时雪芹尚在);但到较晚本,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就都有了。就中如六十七回,研究者认为是后来伪作(注:可看周煦良《红楼梦第六十七回是伪作》(《文汇报》1961年9月9日)。),所举破绽欠合之处,颇有道理。其实这种〃伪作〃,绝非那种不相干的后人的作伪所可比拟;从它补作的年代和质量看来,只可能出于脂砚斋之手(注:现存的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已有此回。此种本子都是乾隆三、四十年时期的抄本,彼时脂砚斋还在,还正在不断整理、批注《红楼梦》,很难设想在这时已有不相干的人伪作一回而得羼入流行。)。   

  七 他掌握稿本的章回情况,建议改动设计。例如今本的第十七、十八两回,在庚辰本中尚连接而下,本是一大回书;脂砚斋在回前记云:〃此回宜分两回方妥。〃后来的本子果然就分为两回了,而且各本的分法并不全同。揣其尝试具体分断的人,也就是脂砚斋。   

  八 他替书中的隐词廋语,难文僻字,都作出了注解。例如贾家四姊妹的名子〃元〃〃迎〃〃探〃〃惜〃谐隐〃原应叹息〃,给秦可卿送殡的六家〃国公〃的姓名中,隐寓十二地支,等等,不是和作者关系切近的人,便很难懂得原意(注:这种解释命名的办法,好像是属于〃索隐〃范畴的东西,但它们是作者原来设计的(古代小说、剧曲,时有这种体例),是小说本身里面客观存在着的,因此与唯心主义的〃索隐〃方法性质不同。)。例子很多,不必备举。余如〃金■彝〃,就注明〃■,音垒,周器也。〃〃玻璃■〃,就注明〃■,音海,盛酒之大器也。〃例子也不一。   

  九 他为此书作出〃凡例〃,列于卷首,并题总诗,就是上文所引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那一篇七律。这使我们对曹雪芹写作的苦心密意、惨淡经营,都增加了了解。   

  十 他替全书作了批语。从书一成稿,他就作批,直到雪芹亡后,每隔二三年,就温读批注一次,至少共历八九次之多。这些批语,对曹雪芹的创作心理、概括方式、艺术技巧等方面,都有所涉及。这些批语,曹雪芹和脂砚斋都不曾认为是后来无中生有的附加物,而是从一传抄行世起,就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形式而出现的。在乾隆四、五十年以前,并不曾有过只有白文而无批语的本子存在过(注:乾隆四十九年梦觉主人序本才开始删弃大部分批语而存其少许,但已声明了删减的事实。)。从这一点来说,脂砚斋的批本《红楼梦》的性质,也绝不与其他小说的评本(如《三国》《西游》《水浒》等等)相同。这一层意义,似乎还没有受到普遍的充分的注意。   

  以上是我们就一些痕迹线索所能看到的,此外脂砚斋还帮忙作些什么,虽不可妄测,想来尚当不止于以上十项。所以脂砚斋确是曹雪芹的一位非常重要的助手乃至合作者;《红楼梦》的撰作,内中包有他的劳动和功绩,是无有疑问的。   

  曹雪芹穷愁著书,有了这样一个同道和密友、亲人,精神上的快慰和激动,是不待言了。他们俩除了原来的亲密关系,又加上了这一事业上的合作历程,于是感情更非寻常可比。雪芹一死,脂砚斋悲痛万分,屡次在批语中感伤悼念,说出〃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等话(注:参看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第三回〃砸玉〃时脂批:〃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语气异常特殊。尤其值得思索的是,雪芹如此亲密的一位合作者,竟不见丝毫痕迹于敦氏诗文中。),又曾题诗,中有〃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的句子。   

  所以,在介绍曹雪芹的时候,只有连带介绍脂砚斋,才是全面的。(注:关于脂砚斋究系雪芹的什么人,颇有不同意见。我个人的看法,略见于《红楼梦新证》增订本第九章,页833…940。此人是一位女子,也是小说中人物的原型之一。)。

                    





  

周汝昌


二十八 苑 召
  

  写作《红楼梦》,是曹雪芹在西山时期的主要的志愿和事业。但是他是个大艺术家,他的生活是丰富多采的。他能演,能唱,能弹(琴),能写,能画,还能舞剑(注:曹家的家世,使他家的人都有具备能文能武的特长,这是因为康熙皇帝特别注重文武兼材的缘故,曹寅也是明白表示〃读书射猎,自无两妨〃的。如果再往上推,那么他家本是魏武曹操之后,可以说从早就是主张〃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文武兼长的〃世家〃。)。这还只是我们确切知道的,其他的才能技艺定不止此。因此,他绝不是一个只在〃案头〃和〃书堆〃里生活的那种样式的文人学士,而是一位非常活泼富有生气、生趣的艺术家。来到西郊山村之后,在这些方面,都增加了新的生活感受和便利条件,使他得以更愉快地发挥和发展了他的杰出的艺术才能和见解。   

  朋友中间,则特别推重他的两方面的成就:诗,画。这一点,友人们简直是异口同声,不谋而合的,完全说明了他这两方面给人的印象的特殊强烈。   

  张宜泉说: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敦敏则说:   

  题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都是诗、画并举;其余的例子就不必一一开列。   

  只就这两个例子来说,张氏和敦氏各举事情的一面,着眼点不同,故此风趣各异。孤立地看,好像张宜泉的诗比较简单肤浅,而敦敏的就更为丰富深刻。其实也未必尽然。因为诗句还各有上下文在关联着,要说的〃话眼〃不是一回事,不能断章取义地来简单〃评比〃。这点留待下文略加分疏。但是为了我们这里叙述的方便,倒不妨先就敦敏的诗来分析一下看。   

  曹雪芹到达西郊山居以后,心情是舒畅痛快得很,可是生活也就越发窘困了,这是意中之事、必然之情。他到西山,也许多少总是有点像陶渊明的归隐的意味,尽管他们并不是同一类型的诗人或隐士。可是作为高士,虽然风流傲世,气节过人,还是必须有起码的物质生活才行。陶渊明躬耕以为计,那也得有土可耕;曹雪芹却并无可耕之土。朋友敦诚说他穷得以至于〃日望西山餐暮霞〃。这是诗人的慨叹和傲语而已,现实里的曹雪芹却不能真以〃西山爽气〃来维持生命,他是要吃饭的。   

  敦诚又说他:〃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这才是比较切近实际的一种生活写照(当然也不能按字死抠(注:按〃举家食粥〃系用颜真卿《乞米帖》的典故,故不能死看。《颜鲁公文集》卷十一《与李太保帖》:〃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只益忧煎,……〃〃食粥〃本指南方人米食习俗,贫人米不足则不能蒸〃干饭〃,只能以〃稀饭〃充饥;清人文集中此等食粥事例亦常见记叙,每言清寒之况一日两粥一饭过活。乾隆时代北方人,特别是满洲旗人,因嗜食面,则不一定以米为主食,穷人尤难得米食。(记满人米食面食之事的,《清朝野史大观》卷二有一则。)(张次溪先生见示冒效鲁先生题齐白石《红楼梦断图》诗有〃啜汁〃之语,其自注云:〃喝豆汁以当茗饮兼果腹,北方窭人有此习惯。见京戏《鸿鸾禧》。〃即不拘看〃食粥〃之例;其所解亦颇见心思。附记于此。)))。雪芹的酒,这时喝得更厉害了(笔者亲见过富家子弟、老来落魄、靠赊酒以〃充饥〃的人);他又是吃过〃好东西〃、嘴头儿馋的人(注:可看裕瑞《枣窗闲笔》:〃又闻其(指雪芹)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唯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此虽雪芹戏语,正见其落拓可哀。有人认为,这说明雪芹只吃不起鸭子,还吃得起别的。恐怕不能这样解释雪芹语意。),吃不对口,就更要以酒代食。况且当时文士生涯,公子习性,究竟不能和真正的村民野老相比,要求总是要高得多。那么,他这家计费用,到底从何而来呢?   

  敦诚的诗,就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卖画(注:按原句〃卖画钱来付酒家〃系用陆游〃卖花得钱付酒家〃旧句,易一〃画〃字。但此究当本诸实事。陆游诗句事,可看篇末附记。)。   

  当然,我们还不能认定曹雪芹就是完全靠卖画为活(当时他的画有多大销路?他的画能值多少钱?这都是重要问题),但是至少我们得以知道这是他的生活费用的来源之一。   

  他的画,和他的诗一样,是有家学的。他的祖父曹寅,自己工书能画,但常常称赞其胞弟曹宣(字子猷,号筠石、芷园;后因避康熙〃玄〃名嫌讳而改名〃荃〃)的画法,自谦不如;而侄子曹颀又颇能〃世其业〃,画梅花能作长干,许为多才。到雪芹这里,工诗善画,就不是什么值得讶异的事了。雪芹的画,不止一人见过(注:可看吴恩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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