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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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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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苦心经营黄家冲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自立一方,不再掺乎军阀的事,也不让冲里面受人欺负!唉……事隔多年,鬼子还是来了。玉兰死了,我这心里也难受!可是现在,莫不是终归还得把男人们裹到战场上去?”
  “老爷子,承蒙你照顾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俺这些年过得安生,虽说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可是好酒好肉好山水,活得别提多亮堂了。俺和玉兰厮守一场,日子虽短,可也生死两不相忘!玉兰让俺记着回家,俺不能再躲在这里了,玉兰她地下有知,躲在这里,日子越长,俺心里就越是不得劲。俺是稀里糊涂投的国军,可如今再不是稀里糊涂打仗了,俺明白了好多事情,政府说的国家大事、民族大义啥球的俺不懂,可俺也算是个军人,也算是条汉子,看着王立疆兄弟每天和鬼子拼命,保着咱们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俺这心里也不踏实!老爷子你不是说过么,男人活着就为一个‘义’字,兄弟有难,俺怎么说都要帮着在战场上再厮杀一把!在山里养了这么多年,好日子也过了,俺的婆娘要是知道俺躲在山里当毛贼,不好好去打鬼子,弄不好还瞧不起俺哩!所以么,俺这趟是走定了,俺要去常德看看。”
  黄老倌子喝得通红的脸笼罩在烟雾之中,眼神模糊。老旦给他斟上酒,又试探着问道:
  “俺去了,冲里的崽子们也有人护着点啊。”
  黄老倌子拿起酒一饮而尽,歪过身子放出一个浑厚的响屁,扬声说道:
  “看来你早已盘算好了,就别跟我绕弯弯了。老旦啊,咯样子,你带着你的人回去,冲里的伢子们愿意同去的,我也不拦着了……拦也拦不住啦!那边的人你既然认识,说话方便,就去安排一下,看能不能照看一下伢子们,别让他们冒失了!”
  说服了黄老倌子,老旦心里放下了一个包袱。黄家冲老兵们闻讯,心里也猫抓似的痒,纷纷去找黄老倌子,表示愿意给老旦执马坠蹬一同前往,更有人拎着好酒好肉跑到老旦的住处,让老旦去做说客。不过,昨日小甄妹子蹩过来往自己身上硌蹭,说能否把个朱铜头留下不去?老旦作难,一来黄老倌子并没有放话让自己带冲里老兵们走,不敢做主;二来要带自己的兄弟走,而他们都有老婆和娃了,再拖他们进来,心中着实不忍。
  小甄妹子知道了这事,一夜之间,黄家冲所有的女人们就全知道了。于是新兵老兵家里都被女人闹翻了天,女人哭孩子叫,锅碗瓢盆满屋介飞。麻子妹纠集了七八条泼妇,将正在洗澡的老旦堵在房内,婆娘们唾沫齐飞,搬出南腔北调的狠话脏话骂他,恨不得扒掉他的皮。
  “你才过了几天不嚼枪子儿的安生日子?身上的伤疤刚长上皮,你就又呆不住了?莫不是一年没粘女人,鸡巴毛长到心里去了?”
  “老旦子!玉兰走了,难道这冲里就再没有个称你心的妹子?难道我们黄家冲的黄花闺女都是些没长肉缝的铁裤裆,容不下你那根棒槌?你老娘我就知道时间长了你就熬不住,可你熬不住还扯上我家女婿做甚?我拿草药喂了你半年,不是让你去打仗的,这一走鬼知道猴年马月能回来?我妹子家男人不在,你让她靠谁去?”
  “旦哥啊,海群这人没啥子主意,你旦哥说东他从来不知道奔西,我家的伢子才屁大点儿,你就看在家里娃子的分上,免了海群这趟吧。你的驴又快有崽子啦,我家再买上两头成不?”

  “跟你这门子癞疤光棍还有啥好说的,你敢前脚把人诓走,我后脚就烧了你的窝!不是你在后面撺掇,他黄老倌子也动不起这份操不着的闲心!”
  老旦围着帘子布躲在房里,吓得像被猫堵在屋角的光屁股母鸡。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一堆女人唇枪舌剑地围攻,想还嘴都找不到说话的缝。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在外边咒骂,那冲击力比得上一个鬼子中队的冲锋。刘海群家的更是恨不得掀开帘子就要进来,老旦慌了神,忙爬上窗户,伸手拿过挂在窗外的裤子,揪着房棱就上了房顶。老旦坐在房顶上,看着院里这帮横眉怒目凶神恶煞的嚣张娘们,不由得有些好笑,自己刀枪火海都闯过来的人,居然被这几个泼妇赶到了房顶上,未曾交手便缴了械。
  婆娘们发现了房顶上的老旦,插着腰仰天长骂。老旦掏出烟锅点上一袋烟,刚闭着眼抽了一口,就看见土坡下面走上来一队人,打头的是陈玉茗。弟兄们齐刷刷地穿上了军服,多年未穿的军服在箱子里压得变了形,阴得掉了色,穿在众人身上甚是滑稽。几人一声不吭地走到房前,站定成一排,并不理会旁边脸红脖子粗的婆娘们。众人仰着头给老旦敬了军礼,陈玉茗说道:
  “老哥,弟兄们商量过了,决定都和你走!”
  “你个杀千刀的,我们家铜头是你使唤的狗啊?你说走就走,铜头!你给我过来!”
  小甄妹子摇着肥硕的腰身过来就抓朱铜头的衣服,朱铜头皱着眉,不为所动。小甄急了,上来拧他的耳朵,朱铜头眼珠子瞪起来,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去,把个小甄妹子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立刻惊天动地地放声大号。这朱铜头哪来的这股豪气?他啥时候变得这么硬挺?看着房下的这帮弟兄,老旦喜出望外,屁股一出溜,直接从房檐跳到了地面上。
  “再号老子他妈的休了你!滚回家去!”
  朱铜头兀自发作着小甄妹子。麻子妹看到梁文强只呆立在那里,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目光甚是笃定,不由得叹了口气,抹着眼泪搀起哭成一团泥的小甄妹子,缓缓地去了。一众婆娘见最具实力的两个领头人物都退出了战场,也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旦围着那块破布,在弟兄们面前踱来踱去。大伙当了这几年民匪合一的山民,却悍气未消,他们从来没有中断练习大刀和枪法,每个人手下还有一帮子徒弟。今天军装一穿,比起几年前,大伙虽然白胖了一些,却也成熟了不少,啥时候见过朱铜头有这般男子气概哩?梁文强也由原来的蔫不叽叽变得甚有主意,加上麻子妹的精心养护,身板还强壮不少。老旦和几人目光对过,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大家就这么相互看着,终于笑出声来,肩碰肩地抱在一起了。
  “弟兄们,咱们又要跟着老哥出山啦!”
  “我老婆孩子都有着落了,这些年跟着老哥吃喝不愁,可手就是痒痒,看见这村里的后生都他妈的快赶上咱爷们了,我这心里啊,真他妈不是滋味!”
  “嘿!我说这半个月这只眼一个劲地跳哪,原来是又要瞄着鬼子打了,每天在山上打兔子和野鸡,比他妈的打鬼子差远去了。”
  “铜头兄弟,你这一巴掌不一般啊!打出了咱们兄弟的威风啊,咋的?小甄给你吃了什么鞭?火气咋了这么壮呢?当心你老婆也来个‘抗日’,那你出发之前就不用准备弹药了啊!”
  “海群你别埋汰我了,操!我算是瞎了眼了,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好吃懒做一身毛病,还他娘的贼抠儿!她再好看,黑了灯还不都一样?海涛,我真他妈后悔没把她交代给你……”
  “铜头兄弟,你可别这么说,小甄对你还是不错的哪!人家好赖也是读过大书的,跟你在这山沟子里生娃,也够意思了。这哭着喊着不也是怕你有事么?我家那位,嘿!连点反应都没有,说你愿意怎么着都行,全不当我是一回事儿,我这心里还气呢!”赵海涛和朱铜头的芥蒂众所周知,但是日子久了,又有了黄老倌子介绍的妹子做老婆,那口气早烟消云散了,见铜头说得真切,二人立刻冰释前嫌。

  “弟兄们,咱们这次去常德,估计要有段日子,也许有仗打,也许没有,说不准。俺决心已下,玉兰走了,俺在这里牵挂全无。如今王立疆团长招呼俺,俺不能再呆在这里安生了,一来不能不给王兄弟个面子,二来俺心里也有恶气,玉兰和孩子的命,终归要算到鬼子头上,这心里窝着火,手也就痒痒了,可是你们的情况和俺不一样,俺的家不在这里,你们心里要有数。”老旦严肃地说道。
  大薛在一边咕噜咕噜地比划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旦紧紧地抱了他一下。
  大薛说的是:我们心里有数,你去哪儿我们都跟着。
  “明天傍晚带着后生们出发!海涛检查武器,大薛准备粮食,铜头去搞点好酒,海群把车料理好,晚上都跟我到老倌子那里去辞行!”
  老旦说罢,一把将烟袋锅子扣在了门框上。
  山青水秀的黄家冲已经有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夕阳刚刚懒洋洋地钻进山沟里,一千多村民就扶老携幼地聚集到冲口两边的山坡上来了。女人们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闲聊张望,男人们水烟桶子哒吧哒嘬得山响,声音像开春时候乌鸦在换那窝里的树枝。大伙愉快地等待着,等着老旦一行二十多人的队伍。这二十多人奔赴常德战场,在乡亲们看来简直是一次壮举。不少村民在长沙、岳阳或是常德、湘潭,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几年下来也没有音讯,他们还想要这些后生们顺路给亲人带个信的,黄老倌子点头应了。
  这黄家冲里虽然没有少过流血和眼泪,可也从来没有少过英雄。年过四旬的男人们心里都藏着各自的豪迈故事,安逸的岁月磨掉了身上的伤疤和老茧,却没有磨掉他们的悍气。冲里至今还有不少老人,年年都带着子嗣进山,徒手抓蛇,捕猎野兽,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时刻提醒自己鞭策后人,人心无畏则万物不畏。眼见着长大成材的后生们要远离乡里,乡亲们虽有些不舍,却很希望他们早日建功立业,续写黄家冲的乡土传奇。
  夕阳下了,一层层云彩被映得通红,仿佛染色的新鲜棉絮,低低地掩在山峦之颠。山谷里浸满了霞光的温暖与和融,黄家冲雾气蒸腾,炊烟弥漫,村口两边的山坡上人声鼎沸,星星点点的烟袋锅子忽明忽暗,如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老人的咳嗽声,娃子的哭喊声,女人哄孩子的安慰声,男人们肆无忌惮的放屁声,以及被人群惊得回不了窝的鸟雀鸣声,在山谷中交织成一片莫名的回响。老旦突地想起了板子村土地庙里拜神的情景和此时有些神似,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这客居多年的异乡,竟也让自己如此留恋了。黄家冲,此去何时归来?
  老旦的七人和十四个年轻后生都骑上了精挑细选的骡马,鼓鼓囊囊的行囊是女人们精心周到的心血安排。黄瑞刚和二伢子俨然像老兵了,骑在马上仍然腰杆挺直。其他的年轻人不时瞅瞅二人,也煞有介事挺胸凹肚地学着模样。老旦一行七人戎装在身,钢枪斜挎,磨得发毛褪色的武装带一扎,俱都让村民们眼前一亮,朱铜头的衣服被小甄妹子连夜改了尺寸,又宽又大,居然像半个将军。梁文强悄悄告诉老旦,昨个后半夜铜头和小甄一炮干到天亮,他们家的牲口饿得嗷嗷直叫……
  马队排成两列,老旦打头,缓缓地走到村口。两边的乡亲们都默默地站了起来。黄老倌子带着二十多个他以前的老兵列在村口,老兵们全副武装各执火把,列在两旁纹丝不动。黄老倌子居然破天荒地穿上了雪藏多年的团长中校军服,那衣服笔挺地贴在身上,显然也是经过村里裁缝的妙手。他崭新的军帽像是刚刚从部队领出来一样泛着绿光,一双犀利的虎目在闪闪发光,面庞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身后一个长长的条案上美酒横陈,大瓷海碗里满满的酒几乎要溢出来,旁边还放着一大盆辣椒,黄橙橙的用猪油炸过。
  老旦等人下马站到黄老倌子面前。老爷子神情恭肃,却不说话,接过黄贵一碗一碗递过来的酒,端到每人的面前,看大家一个个仰头干了,老爷子又和每人都对干一碗,转眼二十碗酒下肚,大家的眉角都渍出汗来。众壮士见状心下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老爷子将冲里的后生们个个摸拍几把,朗声说道:

  “在家靠我,出门你们要靠老哥和身边的弟兄!离开这黄家冲,天大的事任你们去折腾。战场上生死有命,回得来的,回不来的,都给我和你们的爹娘有个说法。我黄家冲的男人没有孬种,只有威震八方、顶天立地的汉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个样子出来,不准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风,也不能在部队里栽了面子。喝了这酒,再吃下这盆辣椒子,记住生养你们这帮崽子的黄家冲的乡亲们!”
  黄老倌子大手一挥,一个老兵端过来那一大盆辣椒。黄瑞刚眼里噙着泪花,两手各抓起一大把辣椒,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其他后生也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等端到老旦七人眼前,一盆辣椒就不剩几根了。老旦拿起盆底两根辣椒,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感触良多。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这里的民风和习惯,一碗辣椒就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饭可以没酒,却少不了辣椒,否则这饭就没法子吃。黄家冲夹沟里的辣椒细长而香辣,在方圆百里地都有名气,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能吃到了?老旦心底不禁涌上一股留恋了,忙打两个哈欠掩饰过去,看看其他人,也都眼眶通红了。
  “上马!”
  黄老倌子喊道。众人都被烈酒和辣椒刺激得火烧一般的难受,却都咬着牙翻身上马,吸着凉气看着山坡上的乡亲们,乡亲们开始向他们挥手告别了。
  “敬礼!”
  老旦在马上大吼一声,战士们在马上对着山坡敬礼,眼中泪光盈盈,策马缓缓向前走去。山坡上有人开始哭泣,人们都站起身来冲他们招手。突然,远处有人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高声颂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懟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众人抬头望去,却只看见山巅那棵半截大树下一个瘦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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