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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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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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遍地放着,会跳的不会跳的人搅在一起。老六活像村中跳大绳的,与节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个动作都像英勇就义,表情和《东方红》里的红军一样刚猛,只是脚下拖泥带水毫无章法,实在是对比鲜明。
  昏暗的灯光下,他突然发现了同样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细看,几乎没认出她来。江南雨和一个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谢有盼对角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场上的人群。因为太远,谢有盼看不清她美丽的眼睛,只是感觉到这并不是曾经在学校门口笑得像梨花的那个江南雨。谢有盼的心骤然加快了跳动。但只是片刻,他就意识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像江南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没有人邀请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谢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学都向对面的角落投去了隐约的目光,却无人起身。谢有盼想起父亲被定为“右倾”时自己在学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侠气陡然冲上了脑门,坚定地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发现了远处这个男同学正以坚定的直线方式朝自己走来,看看旁边,显然不是向别人走来的,她紧张得手足无措了。这个男生看着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面前站定了,才认出就是那个找不到报名处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学,我不会跳舞,你可以教我么?”
  谢有盼对自己的镇定简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说出这样得体和充满自信的话来。江南雨觉得这话根本不是在征询她的同意,而是在命令她,她既紧张,又感到一阵新鲜的安慰,冷清了半个晚上,竟然还有人这么隆重地邀请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出的手又稳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响,惊讶中已经站起身来。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别在意……”
  她的声音低得像猫,轻得像雪,谢有盼根本听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为她轻盈的胳膊已经抬了起来,她丰满的胸脯也挺了起来。谢有盼深吸一口气,努力按照正确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北京的金山上》美丽的乐曲中,他们慢慢滑向了舞池。与其说在教,不如说是江南雨在引导着谢有盼前进。谢有盼倍感惊讶,娇小的她力量竟如此巨大和坚决,简直像个男人。谢有盼已经无从发力,只能是随着她的节奏转着圈。谢有盼在她的节奏里能够控制脚步,却不能控制身体的俯仰。转圈的时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几下,虽然穿着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们的饱满。她淡淡的香味和轻柔的秀发轻抚着他的脸庞。谢有盼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的双眼因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围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江南雨,耳边只听到了人们的惊讶、赞叹的声音,夹杂在音乐声中漫漫传来。灯光下,江南雨的脸又浮现了梨花的形容,谢有盼又听到了她鸟鸣般的笑声。他也笑了,笑得像童年那样自然,像梦里那样舒畅。
  “你跳得真好!我学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觉,你一教我就会了。”有盼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舞会结束了,他们避开熙攘的人群,一同绕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们宿舍,我其实跳得是最差的。你很有天分,节奏感很好,我教别人也没这么快……嗯?你的口音在变?”
  “也不是变,学学北京人民说话,说字正腔圆的首都话,这是和阶级敌人针锋相对的有力武器呢,也对和别的同学交流有帮助……嗯……谢谢你帮我进了辩论学会啊,要不我现在还是笨嘴拙舌的。”
  “我说过,你很有天分的……学什么都快!你……什么时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边走一边问。
  “我下周二回去,车票已经订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里,平时就在学校复习功课吧!”她低下头,胡乱踢着脚下的石子。
  “为什么啊?怎么说也要回家过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么?”
  “他们……都同意了,过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今晚的温度很低,还有一阵阵四处乱钻的邪风。虽然穿着军大衣,他们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谢有盼不时瞟一眼江南雨,为她美丽的脸庞侧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陶醉着,心里一热,脱口道:
  “我还以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么?现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谢有盼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这句热乎乎的话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风好像突然停了,两人在水泥地面上的脚步声变得异常清晰。二人都噤了声,就这样一直到分手的路灯下面。
  “嗯……我刚来学校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多亏你帮我,谢谢你!”谢有盼打破了无声的尴尬。
  “没什么,我应该的……呵呵,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可好玩了,穿得蛮好的,却背着一大堆包袱皮儿,一头大汗的……”江南雨笑的时候,眼镜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你真的去送我么?那天我赶早班车,五点半就得起来……”谢有盼试探地问道,心又开始乱跳了。                                                                                                                                                                                                                                                                                                                                                  


  “我起得来……我会来的……”
  “你家里成分不好是吧?”
  两人的交谈仿佛始终隔着一层别扭的篱笆,不推倒它,谢有盼就觉得无法接近这个姑娘。迟疑了好一阵,他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个话题。即便是在晚上,他也看到她的脸色骤然白了。当年学校里划出来一两百个右派,她因为表现良好,当时定了个“候补”,后来家里父母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她的右派、反革命家庭出身就铁板钉钉了。这道伤疤揭起来,江南雨浑身竟起了一身疙瘩。她失望又怨恨地看了谢有盼一眼,可他那双眼睛是善良的,诚恳的,并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先锋组组长了,要用跳舞的手段来查我么?明天光明正大地查吧……回宿舍吧,我先回去了……”江南雨一别脸,转身朝一号楼走去。
  “我父亲也是老右派!”谢有盼一咬牙喊道。
  江南雨刚跑不远,闻听此言站住了,犹豫片刻,慢慢回过身来。谢有盼见她呼出的白汽一团一团地飞向天空,在月光里化为乌有,她的眼中充满怀疑、不解和茫然无措。他紧了紧军大衣的扣子,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说:
  “我父亲五八年就被打倒了,几年前才摘了帽。要不是运气好,我连高考都报不了名。现在我的履历上父亲写的是革命军人……我们其实差不多,你心里别压力太大,一切都会好的……我的事情现在只和你说过……他们要再查你了……我想护着你……”
  两串硕大的泪珠已经从她的眼中如雨般坠落,那两束感激的目光,让谢有盼觉得自己像是英雄般的伟大了。
  这个年底不知为何,冷得异常邪乎。大风天一折腾就是小半个月,气温骤降,吐口痰都可以摔个八瓣。北京城的上空被大风刮得一丝云都不见,大风涌进一条条狭窄的胡同里,发出尖厉的哨音,满街都是被风剥落的标语和各种大字报。学院路一带除了各种车辆,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今天是新生回家的日子,谢有盼五点半就爬了起来。行李早就打好了堆在脚边,北京的老三早就回家去了,剩下的五人要坐校车赶到火车站。脸也不洗了,五人冲出了宿舍,可还是发现起身晚了。校门口已经有一百多人在几辆校车前面排队,人人裹得像个粽子。谢有盼东张西望好一阵,分辨不出哪个粽子是江南雨,此时他才觉得没戴个帽子是件多么愚蠢的事,脸已经冻麻,舌头已经快变成一根直棍了。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对着他摘下了厚厚的围脖和口罩,谢有盼才看到江南雨冻得通红的脸。
  “你真的来了?这么冷的天,真生受你了,快把口罩戴上吧……”
  “没关系,你快上车吧,怎么连个帽子都不戴呢?别误了火车……一会儿我就回去了,你还要转车呢……这个给你,是最新版的毛主席语录!”
  一个冰凉的本子塞到了他的手上,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车门开了,排好的队伍乱了套,学生们像冲锋一样杀向四辆校车。大家都怕错过自己的列车,没人讲究礼让,学生处维护场面的人已经被挤得不知踪影。人们发疯一样地挤着,校车的推拉门竟被挤掉了,铁扶手被拉成了麻花样。老大是河北衡水的邬名章,身材不高却壮得像只牛犊子,他在人群中杀出一条通道,奋力钻进了第一辆车,从车窗钻出头来往里拎包,最后干脆把四个同伴都从车窗拽了进去。谢有盼是最后一个,他都来不及和江南雨说句道别的话,就被老四王齐富拽进了人群里拉向校车。谢有盼回头的刹那,一条围脖猛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给你织的……”
  人群鼎沸了,校车司机的嘶喊根本不起作用。江南雨隐约的声音淹没在南腔北调的呼喊之中,干脆也不喊了。谢有盼被老大拎进了车厢,里面像是马车上的棉花垛子。他冒着一头汗,隔着窗户冲她大喊道:
  “赶紧回宿舍去!过了年我们就回来了……好好学习……认真思考……不要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后面喊些什么谢有盼自己也忘了,总之他记住了淹没在人群中的那个娇弱的身影。她的脖子上没有了围脖的遮掩,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颈,在一大片军绿色的人潮里格外美丽。他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那种感觉挠着心,揪着肺,让自己浑身发热,眼睛发胀,嘴唇发干。他将热乎乎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融化了玻璃上厚厚的冰霜,他努力在视线中搜索那个忧郁的姑娘,恨不得干脆跳下这压抑的汽车。
  “这就是托尔斯泰所描述的闪电般的爱情么?”
  谢有盼喃喃自问。
  “谢老二你行啊!都有人给你送定情信物了!她家成分被定了反革命,她爸已经被逮捕了,注意自己的身份,当心犯错误啊……”
  老大揩着鼻涕说道。车内不少人向自己投来既羡慕又怀疑的目光,它们在漆黑的车里闪烁着。校车飞快地开向火车站,思家心切的同学们热烈地交谈,想像着回家躲在炕头那个把月的舒服日子。谢有盼只默默地靠着窗,看着被自己的脸颊融化的冰霜慢慢又冻结成新的图案,手中摩挲着那条绛红色的毛线围巾。外边是风雪交加之前的北京城,那里的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一样,阴霾重重。
  谢有盼翻开江南雨给的毛主席语录,发现在内侧的塑料皮里面还夹着一张纸,忙抽出来打开,半页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谢有盼同学:
  谢谢你给我的鼓励和帮助,你在那晚说的,是我这几年里听到的最为温暖的话。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的感激是毫无保留的,是发自内心的。我一度失去了自信,甚至要失去尊严,可是你的出现,你的真诚,让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希望能和你成为相互信任、共同进步的好同学,好朋友,一起去迎接党中央和毛主席交给我们的使命,即使前途难测,也不辱我们灿烂的青春。
  这条围巾是我连夜给你织的,希望你喜欢,这首诗也送给你,那天晚上睡不着,连夜写的……
  《七律·君言》
  燕云冷月十六州,
  土城杨柳寂寞愁。
  芳草蛰伏三尺雪,
  寒水幽眠九道秋。
  霜夜君言霜夜早,
  腊月梅花腊月收。
  纵有沧桑真冷暖,
  温柔镜里梦难留。
  虽然有些忧郁,还是希望你喜欢,路上小心!
  毛主席万岁!
  江南雨
  “纵有沧桑真冷暖,温柔镜里梦难留……”
  谢有盼默默地诵着这两句,仿佛看到了江南雨静伏在烛光之下那提笔凝眉的样子,那个夜晚,窗外北风肆虐,枯树干折,屋里却温柔无限,烛火留连。想着想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
  回家没待多少日子,只过了个年,谢有盼就以预习功课为名跑回了北京。家里一切都好,父亲前所未有的好,整天乐呵呵的。四清工作并没有涉及他什么事,倒是夺权的郭平原被查出了严重的问题,包括在六〇年抢回来的日本鬼子那四十几袋粮食,被以“私分国家财产”定了罪名。好在他认罪彻底,没有关起来,如今在大队的养猪场天天拌饲料去了。板子村权力机构重新洗牌,新人辈出。可谁也没有想到,脑子长在腚上的谢国崖居然成了大队书记,谢老桂成了副书记。当四清工作组撤出板子村的时候,新领导班子热火朝天地上任了。
  再回到学校,气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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