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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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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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蔡文澜,拜见墙内高人。君之笛音,清澈如水,意境高远,令听者,无不潸然。在下已经一连数日难寐,每每叹服倾慕不已。今日斗胆求见,虽冒昧,实是心之所致,还望君施教!”
我不答,只默然听着,原来,一连数日,敷儿的笛音并非没有知音,知音,竟然近在咫尺墙外。
听他的声音,年纪并不甚老,应该不过三十多岁去。只是,男女有别,敷儿又失语,不应也罢。
我扶着云英的手臂才要走,却听墙外人又道:“高人莫要怪罪在下唐突,文澜,字应海,虽只是宫内一位籍籍无名的官修史记,却也算得略通音律。高人,若不嫌弃,在下愿与君以文会友,以音传信,做一对相逢对面不相识的伯牙与子期,不知君以为如何?”
我忽然间止住丝履,原来,他是一位官修的史官?
我轻轻挣开云英的手,转回身,扬声应道:“奴家,秦氏,愿与官修,以物易物,以笛易物!”不知哪里来一股神奇的气力,竟让平日词不达意的罗敷,勉强说出了心意。
我话音刚落,墙外似传来一声喟叹。只听那位史官高声叹道:“想不到奏笛之人,竟是一位佳人,应海着实唐突了!”
我咬牙道:“不碍!”
他的声音中立刻透出一丝惊喜:“果真?”
“是。”
他含着恭谨又再接腔道:“好,姑娘既不拘泥,应海欣然受之!”声音之中,并无半点狎昵轻浮之意,听来,确实似一位难得的真君子。
他沉声再问:“应海一连受了姑娘数日的琴音,不知,秦姑娘有何赐教?请但讲无妨,在下定不辞领教!”
闻听他如此说,我看一眼云英,她默然而立,眼中并无丝毫动容。即便她此刻有动容,我也不会应之。
我即刻接道:“奴家,愿以,笛音,交换——”我一阵喘息,几乎说不出下面的字句。
他朗声问道:“姑娘欲与应海交换何物?”
我挣扎着再道:“史记。”
“史记?”
“官修的……史记。”
“不知姑娘何意?”
“我,只要燕王……史记。”
他登时沉默不语,良久才道:“姑娘因何独要燕王之史记?”
我吸一口气,应声道:“奴家……有正用。”
短短数字,他信我便是信我,不信,便是不信。此事,事关天家,而他即便真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史官,所书所著,一字一句,也将永载史册。
敷儿,虽身无长物,如今,更仅剩这笛音,但,文如其人,乐也如其人,自古而如是。如果,他果真是位真君子,自会懂得其中真意,如果,他果真是敷儿的子期,自当信我无疑。
果然,不过停顿了片刻,他的声线随之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满满的肯定和郑重之意。
“好,应海今夜便与姑娘相约,以文换曲,成就一段千古佳话。但,姑娘须许诺应海一桩事!”
“官修,请讲。”
“应海给予姑娘的每一个字,姑娘读过,必将其焚毁。应海只此一项请求,姑娘应便是应,不应,也恕应海万难从命!”
我当然明白,他将官史交予我传阅,他此身所担的干系,自是极大。我再吸一口气,强撑着高声允道:“奴家,应允。”
他随即应道:“好。姑娘今日想要燕王何时之史记?”
我沉吟片刻,轻道:“四月,至今。”
“好!明日戌时,姑娘请准时于此处恭候应海,届时,应海必将姑娘所需奉上。
我一个趔趄,想不到得来竟全不费功夫,一颗心在胸腔内,只如声声重鼓击下,我咬紧自己的唇瓣,不再吭声。
一双眼睛,只死死望着云英,如今,只剩下她一个障碍。如果她能容得下敷儿这最后一点生趣,敷儿虽死而无憾,如若她不许,再向上逐级禀呈,则敷儿所有的期盼,便要付之流水。
云英被我望着,直隔了有良久,才轻轻颔首,轻道:“姑娘放心,云英虽是殿下差遣,但,云英也是女儿家。”
“姑娘也放心,殿下临行前只交待不许姑娘出这宅院,其余,姑娘皆可自夺,即便是莫尘与管家,均不会相拦。”
她一言既出,我虽侧过小脸,泪水,终是落下,隔了数月之久,才缓缓自腮边盈落。
她向我再福一福,未再多言一字,只上前几步,扶着我,步下凉亭,向着敷儿所寄居的庭院行去。
敷儿并未向那墙外之人辞行,既是一对相逢不相识的伯牙与子期,便,无需拘泥于这些俗碍。
翌日,戌时刚过,我的笛音,便于这听风亭内如期响起,一声声,若生出蝉翼般透明的羽翼,向着那高处飞越。
才奏了半阙,忽闻一声清晰的声响,分明是有物事自墙外被人掷入,再坠落于地之音。云英未待我出言,自是步下台阶,走至墙角去捡拾。
等到她重又登入亭内,我的笛音并未停下,视线触及她所握之物,果真,是一只小小的卷轴,不过女子的手掌长短,以青色的丝绦束着。
墙外,再无其他多余声响传来。
我直等到吹完了最后一个音,才走至廊下所系的宫灯之下,接过云英手中的卷轴,解开那丝绦,再轻轻展开。
就着不算微弱的灯影,看去。
素白的纸上,短短数十行,百字不到,以极细的羊毫挥就而成,字体端正恭肃,却又隐隐透出清隽灵秀。
敷儿才看了数行,不过寥寥数语的开篇,书柬,便已如断翅的枯蝶,缓缓自指尖坠落。
“魏国公达长女,幼贞静,好读书,人称女诸生。帝闻其贤淑,召达谓曰:‘朕与卿,布衣交也。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卿有令女,其以朕子棣配焉。’达,顿首谢。五月二十六,册为燕王妃。后(详见注),深爱之。从王之藩。”
敷儿,若没记错,四月十六,正是敷儿离开燕王府之日,原来,他匆匆送走我,所为如此。
五月二十六,册为燕王妃,正是他大婚之日。如此举国欢庆普天同庆之日,又岂能容下一个莫名的罗敷女寄居于府上?
而,皇子成婚,自当慎而又慎,重而又重,自赐婚时始,阖府上下连着皇宫内院,都要一齐准备诸多事宜,如此这般,我确实不适宜再滞留于他的府上哪怕多一日。
从王之藩。
这么说,此刻,他已与新婚之人共醉于这溶溶月色之下,共醉于远在千里之外北平王宫的***帐内。
而今七月过半,与君一别,已是数月有余。
***苦短,更深夜长,不过是异人异地而处。
注:魏国公,徐达,明朝开国元勋之一,死后追封中山王。
此处,史记中“后”,指马皇后。
绸缪束薪,古代以束薪比喻婚姻的结合,比喻男婚女嫁,各得其所。





第一卷 好女 (更多好盡在本 。。) 子之心而与吾心同
  更新时间:20101015 10:30:53 本章字数:3502

盛夏的京城炎热而多雨,豪雨一连下了数日,敷儿,都不曾再出这房中半步,更遑论是去那听风亭中吹笛。
汤药并不曾间断过,日复一日,由宫人端来,再由云英服侍我喝下。
罗敷痴儿,痴儿罗敷,但,敷儿又岂是真真痴傻之人?
我虽言不出,其实敷儿自个心内比明镜还要通透。他让人给我喝的,并非是调理身体的良药,如果非要敷儿明言,那一碗一碗,他命人端来让敷儿三餐服下的,实是虎狼药。
服药之前,我的身子原本已经渐渐痊愈,虽是忆不起前事,整个人,却并无大碍。自打进到这府中,服了他让人端来的这些药汁,敷儿的身子一日一日,日益衰弱,不过豆蔻一般的年纪,却恐怕熬不过冬去。
再见,怕已是无期。
敷儿不会推搪,也并不点破,他既要我喝,我便喝。左右横竖不过是个死,既已无缘再见,既知他本无心,就让那一阕《越人歌》,自此成殇。
到了第十日,雨终于渐渐止住。
是夜,我也不管云英,自己出了门,缓缓登上那半坡之上的最高处。体力终是不支,别人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我行了足有数倍不止。
果然,院墙外,依旧是灿若星子的熠熠灯火。
此时,瞧在敷儿眼中,却分明有了一丝温暖与亲切,因着院墙之外的隔壁人家,轩窗之内,伏案疾书的,已是敷儿的子期。
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墙外之人,虽是书生,却是书中真君子,他虽自诩是墙内之人的子期,怎奈伯牙是罗敷。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女,罗敷女,先生为我起的这个名字,实是再恰当不过。当日她不为赵王逼迫,投潭而死,留下千古伤事,现如今,敷儿比之她,又好过多少。
云英,默然跟在我的身后,照例为我将一只宫灯高悬于亭角的飞檐之下。柔和的光影,晕染了我足下的方寸之地,天地纵小,又岂能阻隔敷儿的一支笛音?
我取了自个怀中的玉笛,轻轻,再吹起。
这一次,换的是一支古曲,《清平乐》。
清平乐,清平乐,唯有清平才成乐,天下间,若真是清而平,人间几多乐事。
雨后的夜阑,如此温凉宜人,晚风徐入,吹起我的罗裙和鬓发。曲声,平和而清丽,直比那莫愁湖畔的酽酽池水,还要绮丽动人。
果然,我的笛音刚乍歇,墙外,即传来一把熟悉的声线,皎皎而朗朗,堪比九霄的明月。
“应海见过秦姑娘!姑娘近日可好?”
是,以文换曲,我的笛音,因着敷儿的病重沉疴与连日的暴雨,俞伯牙与钟子期,一对天涯沦落客,确已多日不见。
我笑曰:“好。”
他随之松了语气,朗声再道:“姑娘这阙《清平乐》,真是人间极乐,应海受教。”
我莞尔:“官修,今夜,可安眠。”
我的笛音叨扰了他多日,笛音哀婉凄凉,令人不忍蹙听。敷儿犹记得他说过,他因了我的笛音,已经数日不得好睡。
话音既落,他似被我的话语感动,放低了些许音调,低道:“是,今夜如此清平笛音,应海总算可以安眠,多谢姑娘盛情!应海,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不知今夜,姑娘想要燕王何时史记?”
我伫立良久,始接道:“去岁。”
“好!应海早已料到姑娘想要去岁,一早备好,就请姑娘接文!”
随着他的声线,墙角处,果然应声落入一件东西,落地之声,低不可闻。
云英疾走几步,上前拾了,再返身入亭,交予我手中。
怪不得它方才落地之声比之前次,要小了许多,这一次,他不再用卷轴,青色的丝绦束着的,仅是一卷柔若无物的素纸,依旧是女子手掌长短,不盈一握。
我轻轻解了丝绦,就着宫灯的光亮,缓缓展开书柬。
依旧是短短数行,寥寥数字而已。
我逐字逐句地将之刻入眼中,心内,再轻轻掩卷。未及我开言,云英已一早为我取下了宫灯,我就着她手中的火烛,燃亮素手之内的史记。
纸柬,触及火苗,即刻,燃成袅袅的青烟,再随风散尽,宛如那北疆漫漫朔漠之上飞卷而起的狼烟。
“经冬未春,帝命晋王率师西出,燕王率师北出,会期同征北虏乃儿不花。”
“晋王素怯,兵既行,不敢远出。”
“燕王候敌日久,敌弗至。”
彼时,天降大雪,千里冰封,万里雪落,鹅绒一般的白雪,铺天盖地席卷。他所率的大军一连数月行进,人困马乏,却,依旧不辨敌营,更,前无去路,后无退径。
数万大军,就这样冒着风雪在莽莽苍原之上艰难深入,岂知男儿也非铁铸,七尺昂藏之躯,也是血肉。
亮甲怒马,旌旗飞扬,那些远征之前恢宏的场景,不过是人前的幻象。
敷儿,可以想见他当日的隐忍与艰辛。
“遂,直抵迤都山,薄虏营(意:迫近北虏的营地),获乃儿不花及其名王酋长男女数万口,羊马无算,槖驼数千。”
他竟可在如此恶劣的冰雪中,顶着军士的哀怨之声与将领的彷徨之意,凭着自己过人的胆识与智谋,率孤军深入敌境,直抵迤都山,先于天地不辨、皑皑白雪之中找出敌营,再,不顾众部下的请战之命,令自己的大军先行驻扎,派北元降将观童去敌营劝降。更不顾皇子身份亲自至营外迎接降将,以贵宾之礼待之,最后,竟不费一兵一卒,俘获了北元著名不败骁将太尉乃儿不花,及其所率的十数万北元军主力。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
“及燕王捷报至,帝大喜曰:燕王清沙漠,朕无北顾之忧矣。”
然,即便是立下如此赫赫战功又如何?等待他的,终不过是一句空言,和人前人后的寂寂。
“先,晋王恐燕王有功,遣人驰报太子,谓燕不听己约束,劳师冒险。”
“太子果言于帝。”
“已而(意:不久),晋王旋师。(意:回师)”
“太子言晋王虽未深入,然张声势,有掎角(意:分兵牵制或夹击敌人)之助。燕王亦未可独为功。又言燕王得善马(意:良马与武艺精熟的勇士),不进(意:不率兵前进)。”
彼时,我大明朝除他之外,再无率兵之雄才,即便是如此又怎样?自古,立嫡立长,即便他是众皇子中最出色的那一个,终其一生,他都将是大漠中守边的藩王,驰骋疆场,以卫国戍边为己任。而他的兄长,才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储君,天子亲拟的日后的九五至尊。
纵然是此刻出师大捷又怎样?等待他班师回朝的,不过是兄弟相胁,步履更加维艰的人臣之道而已。
敷儿,直至此刻,才稍稍懂得——
那一日,为何在他的同母弟周王府内,人前,他分明是班师大捷、承恩沐眷的儿与臣,不卑不亢,落落大度。
而,于人后,于燕王府的深禁之中,那副天下间男儿罕有的俊颜之上,终是不再掩那一抹眉间的淡淡阴霾。
今夜,云初收,天际之上仍是氤氲密布,又因着连日落雨,石径路滑,云英扶着我,在这夜色中,一路小心踽踽前行。
方才,敷儿离开听风亭之时,仍然不曾与墙外之人辞行。想必,他也知晓我的离去,因为,那一盏高悬于亭内的宫灯,片刻之前被挂起,片刻之后,再被人解下。
一起一落之间,一如,罗敷被他先虏俘,再抛掷。
罗敷并不会怨责于他,先前不曾,死后,更不会。
墙外与墙内,不过咫尺。伯牙与子期,终结知音。
墙外之人,自诩为罗敷的子期,他确实是。但,敷儿虽为女儿身,纵,不为人所喜,敷儿亦可戚戚焉自诩为另一个昂藏男儿的子期。
樵夫子期,尚可懂得琴师伯牙的琴音,况乎罗敷。
高山之于流水,落花之于流水。
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子之心而与吾心同。
彼年,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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