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子凝视他的眼睛。“既然你果真待她以真情，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当然是我负心薄幸，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嘛。”
“胡说八道，你别想敷衍我，否则我不会客气。”
仙道坐了起来。“你真的想知道？”
彩子点头。“你在我面前可以说实话吧。”
“好吧，如果你信。”仙道叹了口气，“是因为‘家’的感觉。”
“家？”彩子倒是一愣，“因为弥生没有给你一个家？”
“不，因为她那儿给了我家的感觉。”仙道说，“我说你不会信吧。”
“不，我信。”彩子道，“难道你天生不喜欢家？”
“我不知道。”仙道有点伤感地笑了一下，“我十岁的时候就从家里的窗子跳了出去，从此就再没有回去。”
“为什么？因为你家人对你不好？”
“不，他们对我非常好。我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像我母亲那样爱我。其实弥生给我的感觉，有一点像我的母亲。”仙道说，“我想那也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吧，就像藤真心里的那把剑，我的血里一定也有些不太对的地方，让我从那以后，一碰到任何有家的感觉就要逃，就要从窗子跳出去。我曾在世上漂流好几年，有很多人想收养我，有的人的确是非常好的人，但我总是逃掉。后来幸亏是拜了田冈那老头为师，如果像阿牧一样投到海南门下，不要说那一大堆门规，就冲着阿牧说高头掌门待他有如亲子，这一点就足够把我吓跑。”
“看来田冈先生弃门下山倒是为了造就你的。”彩子笑道，“不过你这也真不是普通的毛病，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个家而不可得，”说到这里她的脸色有一丝忧郁，“你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碰到家就想要逃。”
仙道苦笑：“如果你能找到谁治好我这个毛病，我感激不尽。”
“会有的，”彩子微笑，“其实这次我看你有点不一样呢，阿彰，是不是有了特别的人了？”
“特别？”仙道眉头蹙了起来，“我不知道特别是什么意思啊。”
彩子笑得很暧昧：“特别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啊，阿彰。”
仙道决定换个话题。“那么你知道阿牧的弱点吗？”
“我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彩子道，“我只知道他不能有任何弱点，有了大概也不会让我知道，不然恐怕天下无敌的就是我了。”
“什么？”
“现在天下皆仰望海南，他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武林盟主。位高则险，现在已经有不知多少人想要把他压倒。所以他是不能有任何弱点的，绝对不能有。”
仙道不觉心中悚然。“假如他有了任何弱点呢？”
“那么他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如果他不能立时解决这个弱点，他就会因为这个弱点被打败。”
“阿牧不是一个能被打败的人。”仙道苦笑，“他可以死，却不能败。”
“那么他就只有死。”彩子道。
“你就是说，如果他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会把他引向死路？”
“爱是一种最大的弱点。你能够到处留情，是因为你不必做天下武林的领袖。牧掌门可没有这样的运气。”彩子冷笑，“不过恐怕他会做的是挥剑断情丝，难道你觉得他是会为情所困的人？功业情重美人轻，岂非总是他们海南的传统。所以你那位田冈大人没有做成掌门，实在是他的运气。当年前任高头掌门曾亲见他的妻子被斩于剑下而眉宇不动，现在牧掌门难道连这一点都学不会？”
“为什么他不能爱人？难道他爱上什么人就一定要被当作弱点？”仙道问，“当年翔阳景玄先生对蕙谷夫人一见倾心，岂不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即使被他爱上的这个人不会被用作要挟他的资本，这种感情也会消磨他的雄心，减退他的力量，阻碍他的理智。翔阳恃世家之威，所以景玄先生还可结一段风流情缘，但太过任情，不可自制，正是他们家的缺陷，景玄先生能保全终身，一是因为与海南形成犄角之势，所以未成众矢之的，二是他的运气好。到藤真这里，这任情太过的问题就显露出来了。他若不是太过任性，又怎么会把自己推到这个位置上？情之深之绝，到藤真已到极至，唯翔阳可以生藤真，但藤真也一定会灭翔阳。因为这世界，本不是个多情任情的世界。”
“你刚才还说他的剑法是天下无敌了呢。”
“是的，但天下无敌的剑法恰恰最为危险。他的武功如焰火升空，华美辉煌而不能持久，燃烧过后，必是灰烬一片。”彩子轻叹，“所以我说他不是属于这世界的。但至于海南——你有没有真正见过牧掌门的武功？”
“我想是没有。据说能让他真正动手的人现在也都下地狱了。”
“不错，连你与他关系这么密切，都没有亲见他真正的出手，这就是所谓的深不可测。他的武功，就如水之洋洋，外表平静，内里却不能探度，如龙潜渊，因此也就有必胜之机。要统领天下，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武功。”
“那说不定也只不过是一潭死水。”仙道冷笑，“外表深不可测，内里却早已死尽死绝了。”
“你和他交情不是很好吗，何苦这么损他？”彩子道。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个笨蛋，我们全都是些笨蛋。”仙道没好气地道。
“既然你知道你是个笨蛋就不要多想，我看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另外的人了。有没有兴致陪我去赌场？”
“你不知道我平生四大最爱就是吃喝嫖赌？”
彩子大笑，携起他的手下了楼。
“不怕有人吃醋？”
“反正你是我的小白脸，有人吃醋你也最好替我挡着。”
“喔唷，我不要当这个替罪羔羊。被刀剑杀死还可以叫冤，要是被别人的眼光杀死，那大概连投胎都轮不上了。”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的确都聚集在他们的身上，当然目标是彩子，用着各种各样的眼光，连一向嘈杂的赌场都静了下来。
“你是不是看到了很多人？”彩子问仙道。
这次轮到仙道笑得很暧昧了：“不，我只看到了一个人。”
彩子的脸色微微一变：“哪一个？”
仙道向着东北角一指。“就是那一个。”
这个人似乎至始至终都把他的专心放在他面前的赌桌上，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始终没有看彩子，一眼都没看。
第十六章 又是一年飘落
如果说这世上确实有个男人是不敢碰他喜欢的女人一根手指，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的，这个人无疑就是宫城良田。
现在彩子和仙道已经在他旁边的一张赌桌旁坐了下来，他还是没有抬头。
已经有殷勤的人凑了过来：“彩子姑娘要玩什么？”
“随便。”彩子道，便有人忙着把骰子骨牌都送了过来。
“就冲这一点我也要进宝镜楼了。”仙道插口道，“怎么没有人问我呢？啊，连替你下注的人都有……不公平。”
开始赌的是牌九，几盘下来，彩子大赢，宫城那边却连输了三把。
“今天大哥的手气不太好啊……”他对面那个人一边把他的筹码都扫了过来，一边不忘说两句风凉话，“要不要去找个娘儿洗洗霉头？”
宫城咬牙，下的注更大。
“大哥不要把裤子都输掉，这里的姐儿可未必会借你一条。”
彩子却冷冷看着面前的人，道：“这一注你明明赢了，为什么说输了？”
那人笑道：“在姑娘面前，我的手气总是要差一点的。”说着翻起牌来。
“看来你们是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啊……”彩子冷笑，“我不玩牌九了，痛快点儿，改骰子吧。”
立刻又有人抢着道：“我替姑娘下注。”
“不要，这一注我自己来。”彩子道，“看来没有彩头你们是不敢玩真的……这次我就给你们一个。”
“却不知姑娘要赌什么？”
彩子淡淡道：“赌我的终身。”
此言一出，整个赌场的人都聚了过来。向来眼高于顶的彩子姑娘竟要在赌桌上决终身，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在座的一大半，本来是连彩子的衣角也沾不着的，现在眼里都放出了光。
“我还以为这世上任性的人没我想象的那么多呢……”仙道苦笑。
现在人越挤越多，仙道已经看不见宫城的反应。
又有人抢着问道：“却不知姑娘要怎么赌？”
彩子顺手把六粒骰子在盘里一掷道：“凡能掷出六个六点的，我就嫁给他，为妾为婢，决无翻悔。”
此语一出，举座大哗。在座的人至少有一半是懂得骰子上手脚的，掷六个六点在他们决非难事，就是那修为不够的，也禁不住想碰碰运气。
仙道叹了口气，悠然道：“我奉劝各位一句，千万不要想在赌桌上讨老婆，不然娶回家的一定是条母老虎，又凶又野……”
扇子还在彩子手里，这时已经敲到他的头上来，仙道略一闪身，把扇子夺了过来，笑道：“下次不敢了，姑娘就饶我这一回吧，我又不是说你嫁不出去。”
这时已经有好几双手去抢骰子，中原逐鹿，捷足者先得，要是头彩让人抢了去，再掷十个六点也没有用了，这一点谁都明白。
有人道：“莫抢莫抢，大家不要伤了和气。我们也是要下注的，不如就以下注的多少来择这掷骰子的机会，下注大的人先掷，如何？”
彩子淡然道：“随你们的便。”
顿时有不少人退了回去。他们自忖在赌注上无法争胜，想来这一盘是赢不到的了。
那提议的人鲜衣华服，显是有钱的子弟，此时微微含笑，折扇轻摇，已经投下了一万两银票，一边把骰子抓到手中。
众人见他如此自信，想是必中的了，都深悔今日带的钱不够多，竟让他捡了这样一个大便宜去。
仙道摇着扇子，插话道：“阿彩，你要是嫁出去了，一定要请我喝喜酒。”
那人狠狠瞪他一眼，骰子摇了半天，掷了出去。
六个骰子在盘中不停转动，面上黑鸦鸦一片，那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
仙道叹道：“阿彩，虽然你只能嫁一个人，我看开心的却不止一个。”
那人又瞪他，仙道笑道：“不要看我，我不是六点。”
这时骰子“咕嘟”一声停了下来，那人向盘里看去，不觉一愣，盘中骰子竟翻了身，居然是一个三点，两个四点，两个二点和一个一点，竟连一个六点都没有。
那人冷笑道：“原来在座的还有高手，好，这一盘我认输了。”便退了回去，人却未走，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扫视着在座众人。
这时又有人出来道：“在下带的钱没有刚才那位公子那么多，可是也想试上一试。”
仙道又插话：“阿彩，我看你这一次可以赚到不少了。”
那人冷冷道：“阁下能说风凉话，为什么不自己赌上一赌？”
仙道答道：“第一，我没有那么多钱；第二，就算我有，我说过了，想在赌桌上讨老婆，是天下最笨的一件事情，你不是输了钱财就是输了快活，恰好我两样都舍不得。”
那人一手掷出，点数竟比刚才一个还要少，便也只得退了下去。
接下来几个都是兴冲冲而来，垂头丧气而去，下的注也越来越低，本来许多人觉得自己没希望了，已经退了出去，这时侥幸之念暗生，又挤了回来。
眼见赌注越来越低，已经降到一千两银子，这时有人道：“不可以不可以，赌注越出越低，岂不冒渎了彩子姑娘？下面不可有人出比已出过的更低的注。我出一万两。”
众人吃惊，没想到竟还有人留在后面。刚才那几个输了的，已经把杀人的眼光投了过来。
仙道叹道：“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连饭也吃不上，列位却随随便便把银子扔到这儿，罪过罪过。”
那人也不理他，骰子扔下，看了一眼，道：“输了。”便退了回去。本来有狠命盯他的人，现在都换了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
这时又有个声音道：“我也出一万两。”
仙道摇头道：“这么多的一万两，难道阁下家里是用银山堆起来的？”
那人一把掷出，却又是输。
众人眼中又发出了光。本来赢这彩头，只不过是一位美人，但现在显然还有一大桩的银子，财色双收，这一笔赌注是不知落在谁的手里了。那注定得不到的，便满脸又妒又羡的神色，有几个人的手，已在暗暗摩挲腰间的刀。
接下去又输了好几个一万两。彩子冷眼旁观，顺手操起了一面琵琶，“铮铮”两声，纤指未套拨子，落在弦上，竟如铁铸。
下一个人又出一万两。银票抛下来，彩子看也不看，道：“请。”一边琵琶声如珠落玉盘。
那人面上带笑，骰子已掷了下去，在盘中滴溜溜直转。
彩子也微笑，纤指当心一划，声如裂帛，骰子也随之而止，一片黑鸦鸦，竟全都是五点！
仙道笑道：“可惜了。”
彩子道：“的确是可惜。”
那人一咬牙，也退了回去。
这时大家一时静了下来，已没人下注。人群散了开来，仙道看宫城，见他还是在他的空桌旁，两眼瞬也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牌。
突然门前起了一阵骚动。大家望过去，只见一群劲装汉子闯了进来。那打头的一个道：“我们少爷乃是名朋门下，讳做森重宽，特来拜见彩子姑娘。”
彩子冷笑：“原来是他。”
那人道：“听说姑娘用了一颗猫儿眼就把阿康打发了？”
彩子道：“他倒是很老实啊。”
那人道：“不是他老实，只是我们推度，彩子姑娘出手一定不会太寒酸的。”
彩子道：“那又如何？”
那人道：“我们少爷也不过是想赌上一赌。”
彩子道：“那他为什么还不来？”
那人未及开口，已有个人托着一只大箱子走了进来，道：“名朋森重宽，黄金万两，只不过想博美人一笑。”
万两黄金实在不轻，可是他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托了进来，稳稳掷在地下。
仙道看出这人不但力大无比，而且内家功夫也很到家。
彩子道：“难道你也是来赌的？”
森重宽道：“不错，阿康多有得罪，这一次我代他来赔礼。不知道万两黄金，有没有一掷的资格？”
彩子道：“那就请便。”手中琵琶如错珠急雨。
森重宽坐了下来。
他也掷出了骰子！
骰子在盘中连转，久久不停。
他的一双手就按在桌上。
彩子手中琵琶声调一变，转为低抑幽咽，婉转哀柔。
骰子越转越慢，却还是不停。面上此时犹有红色，但众人看过这么多不测之机，已不敢妄下结论。
森重宽手未动，面上却现出笑容。
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