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提醒终于让她镇定下来，她按着肚子，大汗淋漓。黑色的秀发贴在面颊上，颇显狼狈，她看了一眼金山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好，我们去西湖！”
我向她点头，准备带她逃离此处。
最后再看和尚一眼，我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或许我是想看他有没有追上来的迹象，又或许我想从他那黑沉的目光中找寻一丝愧疚与悔恨。
只是我俩离得太远，隔着江水，我看不清他的眼。只有那巍峨挺拔的身姿，毅然立于庙顶。明明是俯瞰着我们，但那身影看上去却无比寂寞。
应时心中生出一丝悲凉，我猛然意识到我犯了个错。
说出那番话，他心底真的好过吗？
我一味只想着自己的愤怒与悲切，却不想和尚的挣扎。他之前明明打算要收了姐姐的，可他方才说让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重新修炼。
他是要放过我们！
即使我此刻带着姐姐准备狼狈出逃，也不见他有任何乘胜追击的迹象。
这场仗，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么被动。我们水漫金山寺他便飞身移山，可从头到尾都只有防守的意思。
此时他没有动，而我扶住姐姐的身体僵在原地，面上毫无血色。他如此帮我，我却没有领他的情，还帮着姐姐与他作对。
难怪到最后，他语气不善，难怪他黑了脸。
但是事已至此，如今最重要的是让姐姐平安产下孩子。
我别过了脸，强使自己不再去看和尚。我怕我一个忍不住会掉下眼泪，原来不是和尚辜负了我，是我逼他辜负了我。
仓惶而逃，一路奔向杭州，心难受的厉害。
***
再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便是断桥，姐姐与许仙便是在这相遇，此时她又要在这里产下孩子。
真是孽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
寻了个无人之处，只听她虚弱握着我的手说道：“小青，此刻我只有你！”她看着我就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终于明白我的好。
只有百年的情谊不会作假。
可如果真的只有我就好了，她心里还有个许仙——一切悲剧的来源！
我正了正脸色道：“姐姐，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养大。你忘了他吧。”
如果没有许仙该有多好，她还是一心修炼的姐姐，终究有一天会得道飞升。
然后她便沉默了。她放不下。
姐妹俩不再说话，奔波市定，我看她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我给她顺了顺气，忽闻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娘子！”
姐姐面露喜色，激动起来，强撑起身子：“相公！”
果然，便见远处许仙穿了一袭蓝色长衫奔来，他发髻凌乱，衣衫狼狈。
只是他为何在此？他不应该在金山寺之中吗？我心生警戒，亮出青虹剑横在他面前，随时准备刺去。
我道：“许仙，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还有脸回来！”
他面上露出慌张，紧张道：“一切都是我不对，可我对娘子发过誓要一心不改，所以我来了！”
花言巧语！人类果然擅长巧言令辞，但又有谁知道他安着什么心。总之我不信他！
可终究有一个人想要信他，那是姐姐。
她勉力站起，想拉回我出鞘的剑，她说：“小青，听听相公怎么说。”
但是她哪里有力气收回我的剑，尖锐的刀锋依旧指着许仙。然后我便听见许仙大叫：“娘子救命！青姑娘要杀我！”
该死，我的剑都还没有刺到他！
他继续狡辩：“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日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他居然把罪名都推到和尚身上去了！我怒骂道：“你休要狡辩，如果你不愿意和尚又怎么会带你走？”
我知和尚的为人，他又怎么会如此做呢，可姐姐是不知道的。
青虹剑被姐姐拉住，提不起放不下。
只见许仙眼色一闪，沉默。
或许他是有悔过的心，只是从来没有他自己重要。
“相公！”姐姐见我目光紧盯着许仙，半点不顾情面。便开口问道：“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此话一出，我登时双眸一眯，他的回答若稍有不对，我便把他刺死！
“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他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应答如流。
其实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可是我依旧信不过他。我早已不对他抱任何希望。
他在向姐姐哀求：“娘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我以后一定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眼见姐姐泪流满面，她果然心软了。他果然是姐姐的债。
“娘子，我带你回家……”
家？哪里还有家，我看着对视的两人退到一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的需要我来插手吗？
咬牙不语，看着眼前的画面，我想起和尚来。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大概是为那一场斗法善后。
如果没有许仙就好了，没有他我与和尚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心中恨意层生。
锐利犹如尖刀般的目光，快要把他灼穿。
他一个颤抖又靠近了姐姐几分。
杨柳依依，空气中有种压迫的感觉在向他逼近。许仙喘着气，大口呼吸着。可我始终来不及做些什么。
因为这时，姐姐忽然叫了起来：“啊！”
我再也顾不得许仙，惊慌地问姐姐：“怎么？要生了吗？”这可如何是好，我又不懂生孩子的事！
姐姐疼痛难当，应不了声，我只好对许仙蹙眉说道：“许仙，你不是开药店的吗，快帮姐姐看看呀！”
“可我没替人接生过！”他也手忙脚乱。
我恨恨看他一眼，把他踢开：“没用的东西，滚开！我来！”
既然他靠不住，就只有我来。
记得之前我有看过小兔子出生，只是记忆太过惨烈，我只记得漫天的血气，与那妇人狰狞的表情。
勉强镇定下心神我，分开她的双腿，揉按着她的肚子。
心中在祈祷，祈祷这调皮的孩子早些出来，也免得我与姐姐受罪。
姐姐握紧着拳头，把嘴角磕出血来。我也紧张到流汗，汗水顺着颈子湿透了衣领，我无心无擦拭，只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将要出世的孩子身上。
等过了好一会儿，恍如隔世，好似千年，这折磨人的孩子终于露了头。
姐姐全身僵直，发出凄厉的叫声。
然后这孩子便出来了。
我提起他双腿倒吊，按照隔壁妇人所说的那样，拍打了一记他的屁股。他便‘哇哇’大哭出来。
我惊喜道：“姐姐，是个男孩！”
这太过神奇，让我一时忘记了方才对许仙的怒意。
姐姐勉强一笑，虚弱地向我招手，想要看清孩子的模样，满脸是欣慰的神采。
其实一样是皱巴巴的孩子，但我偏心。
我接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好看的！
许仙也想靠近一探究竟，可此时却有一阵空灵的铁质击打声响起，那是禅杖击地的声音。许仙跨出的脚步一顿，脸色难看了几分，心虚的别过脸去。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抬头看去。
就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作者有话要说：许仙那两句狡辩的话引用原文。
Chapter。69 白蛇与许仙
***
那抹白色突然而至；一手执禅杖；一手托钵盂，乌黑的佛珠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我看他一点一点走近。
空气中开始静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许仙站在一旁；再也不敢抬起头来。连对新生儿的喜悦之情也被瞬间抹去；他眼神闪烁，原地磨着鞋子。
我半分也没有为和尚的到来感到喜悦；心中慌张的厉害。
他此时追来，怕是不会有好事。
我见他在几步之外站定；黑沉的眼直直看向姐姐；他敛眉沉声道：“蛇精；你水漫金山寺祸及人间；害得百姓流离失所丢了性命；我再不收你便愧对我佛！”
一开口他便说明了来意，没有看我，只是蹙眉。日光下黑色的睫毛在眼帘下面投下一丝阴影，。
他说：“许仙，你且让开！”
他说的如此理所当然，就像一早便知道许仙在这里似的。
再联想到许仙的反应。
下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许仙在这里的理由了。哪里是他自己逃出来，分明是和尚放他出来的。我都能看明白的事，姐姐绝对不会看不明白。
和尚棋高一招，破灭了姐姐仅存的幻想。
如果和尚第一句让她有了愧色，那第二句话便让她顿失血色。
她的瞳孔收缩，如同极细的绣花针一般。
姐姐动了动唇，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她始终无法相信她坚信的夫妻恩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是她自己为自己编织出来的美梦。
现在她梦醒了，伤得遍体鳞伤……
但是只有让她彻底死心，才不会再有期盼！此时不能再心软。
她问不出口便让我替她问，我不介意做这个坏人。趁和尚还没有动作之前，我看向许仙：“许仙！你在为和尚引路？”
话中的怒意不言而喻。
他不回答我，倒退几步。似乎怕我随时冲上去给他一剑。他退到和尚身侧，没有否认，便是默认。
心火蔓延。
姐姐一双红肿的杏眸中出现了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滚落下来，最终没入泥土。说不出的悲凉。
她被伤透了心，别过头，咬唇再也不去看许仙。目光最终落到我面上。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用慈爱的目光打量我手中的孩子。
她突然平静了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从容。她说：“我可怜的孩子，才出生就没有了娘！不过你青姨会替我好好照顾你的！”
我被她的话一惊，回握她的手叫道：“姐姐！”
难道她已经不想做任何抵抗了吗？她准备被和尚收去了？
她微微牵动了下唇角，对我笑笑，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这笑比哭还难看，她说：“傻小青，这是我应得的教训。被滚滚红尘迷了眼，但是我却是不悔的……”
说道这里，她哽咽的声音无比凄凉。
她淡淡看向许仙，只是眼里再也没有之前那般爱意，只剩下平静的眸光。她说：“谁叫我欠了他，这下总算把恩情还上了。也好，以后便能安心修炼，不怕尘世羁绊了！”
随着她的话，那在眼眶翻滚的泪水终于流淌而下。我狠狠地抹着袖子，可它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泪水滴落在怀抱中孩子的脸上，我看见他颤抖了下睫毛，依旧睡得安逸，根本不知此刻他母亲的决意。
像是终于把孩子看够。
这时，姐姐眼色一变，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只有不在白皙的衣衫让她看上去十分狼狈。她凌乱了发髻，染黑了衣裳，泪痕还印在双颊。
她不再看襁褓中的孩子，强撑起身子，跪在和尚面前：“法师！我自知罪孽深重，罪责也全在我身上，甘愿被收。可小青却是无辜，她只不过是听我命行事，还望……”
她在向和尚帮我求情！
百年前开始她便为我操心，哪怕快要被收去苦修，她还在为我操心。原来不论时间如何变幻，她心里始终是想着我的，一如百年前那样。
那时她银白色的鳞片冒着淡淡的寒光，可眼中却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她会捂嘴轻笑说：小青，你爬房顶上去做什么？
她说：小青，彩虹漂亮吗？
她说：小青，小心从房顶摔下来……
以后便再也没人会对我说这些话，再也听不到她的温言软语，也没人我耐着心思教我梳那些漂亮又复杂的花式了……
我看向和尚，打断姐姐的哀求：“和尚，你不要收姐姐，她已经悔过了！”
但姐姐却回头对我呵斥道：“小青！”
眼中却充满了哀求。
她不把话说完我便知道她想说什么了，我此刻竟然有些怨恨，怨恨我如此了解她。她不想让我求情，生怕祸及到我。
到了最后一刻她还在为我着想。
***
杭州西湖，杨柳边。
柳枝飘飘，随风摇曳，若有似无的搔弄着世人的心。不知断桥上是不是又有一段姻缘即将来临。
因为这是姐姐最后的要求，所以我无法忤逆。只好咬着牙，眼睁睁看着一站一跪的两人。和尚抿唇而立，浓浓蹙眉，只有眼中淡淡闪烁的光。
而许仙只是退在后面观看我们的狼狈。或许他有不忍，但建立在自己利益基础上，他便把我们忽视了。
不知这个场面维持了有多久，一向沉默的和尚开口了。
他的声音飘渺至极仿佛来自天际：“蛇精，你的要求我应了！我上辈子欠了她的情，自会督促她修行，不再惹是生非，以偿恶果。”
这次，姐姐的表情上换做了惊讶。她不解地回头看向我。
我哽咽着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他就是我要找的幺儿。”我不想再瞒她，哪怕她怪我。
她恍然，只是投以一个讶异的神情，最后换做一丝感激，与欣慰。她至始至终没有责怪我的隐瞒。我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表情里饱含的意思。
而我也来不及去想，因为和尚手中的钵盂已经置于她的头顶。泛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就如同东方升起的第一缕金光。
她苍白的脸被染上了金黄色，闭目不做任何反抗。到了最后她都没有看许仙一眼。
此时她竟是如此美丽，再也不见她世俗的影子，放松的表情温婉柔美，就像九天上的仙子。怕是下一次见她，她便能参透红尘，得道飞升了吧。
也好，终是能完成了她千年以来的心愿，不用与许仙在这人间纠纠缠缠，终不得志。
不消片刻，她便化作原形。
许仙不是第一次看到，但还是‘啊’的叫出了声。直到我看向他，他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