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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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渡-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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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哥,我来啦!”,这是水云喊得最多的一句话,水云喊着这话时,脚下便象生了风驾了云,或者干脆变做了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鸟,一路欢呼着往山脚下飞了过去。 



有时水云来得实在太晚,小龙等得不耐烦了,便用从教室里拣来的老师扔下的小粉笔头,在路边石头上写道:臭水云,小赖(懒)虫,哥不等你了,哥先去学校啦! 



水云来了看见这些字,便没命地发足狂奔,去追赶该死的小龙。追了一程又一程,连个人影也没追着。路边的大石头上,倒是不时冒出句话来:水云,等你到这里,哥哥已经到学堂了,哈哈。 



水云一边大骂“死小龙”“臭小龙”,一边继续追赶。前方离学校已经不远,可是却必须从一个大村子中间穿过,而那个村子里恶狗成群。水云实在不敢独自去那村子里冒险,只得畏缩在村边的树林子里。 



去不了学堂,回家准会被母亲骂一顿,说不定还会挨打;第二天去学校会给老师罚站,还可能会被打手板心。水云学习一直很好,人又听话,还从没被老师打过手板心,但别的学生被打时,“哇啦哇啦”叫得很响,想来那竹鞭落下来,手板心一定是很疼的。水云越想越怕,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先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接着竟呜呜哭开了。 



“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从路旁大树上滑了下来,水云闻声抬头,该死的小龙已站在眼前,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哈哈,小云你咋了?想哥想得哭了?” 



水云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了小龙怀里。小龙起初以为这小子撒娇,便也由了他,还张开胳膊把他搂进怀里。待到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这家伙竟然咬人啦!用力推开水云,小龙掀起衣服一看,胸口上已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子,最深的一个,甚至渗出了一颗红通通的血珠子。“龟儿子,你是狗啊?”小龙冲着水云怒吼。水云冷笑道:“活该,没咬死你,算便宜你了。下回再敢欺负我,我咬断你颈子。” 



那是水云第一次咬小龙,也是咬得最狠的一次。 




小别扭也闹过几回,但更多的时候,从天堂岩下这个三叉路口到学校的这段路,小哥俩洒下的欢笑声,想来比路旁的野花还多,比野草还密。 



水云家里有一堆故事书,是他爹离家前留下的。水云识得一些字后,就抱着那些书死啃。时间久了,水云肚子里就装了不少其他山里娃儿所没有的故事。 



上学放学路上,小龙常央求水云:“小云,给哥个摆个龙门阵吧,要带劲点的,那样走路也有趣得多啊。”有时水云会给他摆上一段,有时则会故意吊吊小龙的胃口,总要等到小龙“好小云,好弟弟”叫上个三五声,才肯开金口吐真言。 



水云记性好,故事里的人名地名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们穿的盔甲使的兵器,也毫不含糊。水云摆起龙门阵来绘声绘色从容不迫丝毫不乱,把个小龙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水云摆起龙门阵来可恶透顶,常常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恰恰是走到三叉路分手的时候。 



“好小云,给哥讲完这一段,那个岳云连挑了五辆铁滑车,接下来咋样了?他冲上山坡了没有啊?”小龙拉着水云不肯松手。 



“笨蛋,那是高宠,不是岳云。” 



“对,就是高宠,他咋样了啊?” 



“他啊,嘿嘿,天不早了,小云要回家啦。这位看官,您明天请早吧。”水云坏笑着想逃,小龙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骂道:“龟儿子,不讲完今天你别想走路。” 



水云依旧坏笑:“你又不是山大王,我也做不了你的压寨夫人,拉着我干啥?” 



“少废话,你讲不讲?” 



看看不讲真是走不了路,水云只得讲了。 



“唉,他咋就没能躲过去呢?都怪那匹该死的马……小云,你讲得哥难受极了。”小龙连连叹息。 



水云爬上半山坡,回头望去,小龙还闷闷不乐呆在三叉路口。水云突然心生一计,费力搬起路边一块石头,朝山下推了下去,同时大喊:“小龙,快接住,铁滑车来啦!” 



小龙又好气又好笑,闪过骨碌碌滚得溜溜园的石头,冲水云大喊:“龟儿子,明天饶不了你。”这么一闹,小龙心里那点郁闷就跟着那块石头轰隆隆滚进了山沟沟里,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每次放学后走到这里与水云分手,小龙都会在路口站一小会,眼看水云沿着陡峭的山坡,快要爬上天堂岩顶了,自己才转身回家。有时走上几步,回头发现水云停在山坡上不动了,小龙就冲他招手喊叫:“快点走,天要黑了。明天早点起床,迟了哥可不等你的。” 



小龙不知道,背负着自己的目光,拉扯着长长的思念,这段陡峭的山坡,让水云走得何等艰难。 



同村的小黑是小龙的好朋友,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小龙偶尔会拉上小黑一起陪水云绕这条远路。粗心的小龙一直没有注意到,每次有小黑同行,水云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打不起精神。让他摆龙门阵,死活也不肯开口。 



每次站在山坡上回望,看见小龙与小黑并肩回家,水云总会觉得自己的哥哥被人抢走了,若见到山下的两人正勾肩搭背,或是打闹追逐,水云简直就想放声大哭了。 



小龙粗枝大叶的心如一张粗陋的网,只挂住了水云零零碎碎的不快乐,却从未能理清它们的脉络,找出它们的源头。小龙偶尔也想,到底是啥原因,让小云常常如此忧伤呢?小龙将其归结为小云家庭的不幸。这样的想法,让小龙止不住想要张开自己的羽翼,不让一点点风雨打在弟弟身上。 




前些日子,目睹倔强的水云两次落泪,小龙觉得那一滴滴的泪珠,象是从高岩上坠落的水滴,将自己的心敲得叮冬作响,很疼。“小云,就算是石头,也会被滴水敲出坑坑洼洼,哥的心又不是石头,怎经得起你这样敲打呢?” 



这些话太那个了,小龙是无法对水云说出口的。 




这次从丈母娘家回来,走在天堂岩下,小龙不由再一次想起了那些与水云一道走过的旧日时光,同时也想起了最近一年来水云日甚一日的烦躁与伤感。 



“哥对小云太好,让小云想哭了。” 



“哥,你会一辈子对小云这么好么?” 



…… 



小云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近晚刚劲的山风,也无法将它带走。 



小龙隐隐觉得,小云的忧伤,与自己将要娶媳妇有着某种关系。仔细想来,自从有人给自己说了这门亲事,小云脸上似乎就再没有绽放过真正快乐的笑容了。 



真是这样的吗? 



先前隐隐约约躲藏在小龙心中的那种恐惧感觉,此刻突然在夜色里清晰了起来。 



那么自己对媳妇的退缩,还有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是否又因小云而起呢?小龙不敢再去往细处深处想,但一些念头一些感觉却如雨后溪潭里的暴涨的洪水,轰轰隆隆源源不断奔涌而来—— 



为何听老师说小云会考上名牌大学,自己会难过多于欣喜? 



为何每次等待小云归来,自己会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为何每次渡小云还家,自己会快乐得放声高唱? 



为何每次送小云离去,自己会懒洋洋打不起精神? 



为何搂抱着小云光溜溜的身子睡觉,自己会变得滚烫而且坚硬? 



为何水云摘给自己的地瓜会如此香甜,香甜会在口中多日不散? 



为何媳妇偷给自己的鸡腿,却嚼不出这样美好的滋味? 



为何…… 




小龙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小龙被自己脑壳里冒出来的东西吓坏了。 



小云,哥到底是咋啦?哥是不是中了魔了? 




顺着去水云家的山路向上望去,一轮圆月已经升起,象一张苍白的脸,孤独地悬在天堂岩顶上。突然间,小龙分明看见,在那块流言四起的危岩上,正站立着一道白裙飘飘的身影。小龙不由看得痴了,片刻之后,小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没命地朝山下狂奔而去。 




在这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假若你就是那个名叫吴月华的女知青的魂灵,假若你正穿着你心爱的白底蓝碎花连衣裙,站在天堂岩那块凌空崖嘴上俯瞰,你一定可以看到乡村少年小龙月下狂奔的身影,在他身后,一道幽灵般的影子正扇动着无声的翅膀,紧紧追逐着他。从奔跑的姿态,你可以看出这孩子真的很害怕。你知道,让他如此害怕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他自己的心。 
色 



(待续) 



5 
又是一个周末,这次水云回来得很早,抵达官渡时,日头才刚刚偏西。每次在远远的地方看见老榕树的影子,水云就止不住要加快脚步直至撒腿飞奔。这次也是如此。 
上个周末,小龙把水云送到学校,已经天黑了。小龙在学校住了一夜,两人挤的是水云的单人床,可水云没觉得它窄小。夜里,小龙依旧很快进入了梦乡,而水云迎来了再一次失眠。 



借着暗淡的走廊灯光,水云大睁着眼,注视着小龙酣睡的脸,那脸上的每一个起伏,每一道线条,每一个细节,还有那沉静安详的睡态,都是水云无比熟悉的。同样熟悉的,还有扑面而来的温热鼻息。这熟悉的一切,日后将只能远远观望脉脉凝视了,也许,连观望凝视的机会都将不会再有。意念及此,水云立即感到心里有针扎火灼般的疼痛。 



半夜里,小龙双腿踢打了几下,口中喃喃:“小云,小云。”水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却又没下文了。水云很想摇醒小龙,问问他是否梦到了什么。但小龙哥为自己累了一整天,水云又怎忍心将他摇醒? 



第二天,小龙回家时。水云坚持送了他好长一段路。小龙一再劝水云回学校去,说上课要迟到了。水云总是笑笑说,还早着呢,我晓得时间。水云笑得有些凄凉,这点连小龙也有所觉察。水云想对身前的人说:小龙哥,日后恐怕不会再有你送我、我送你的机会了,你就让小云多送一程吧。 



水云只是这么想,水云什么也没有说。 




小龙哥走了。水云觉得,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根线,自己牵着一头,而另一头被小龙哥牵着,越走越远,越拉越长。同样的一周七天,在水云的意识里却长得漫无边际,漫长得地为之老天为之荒,漫长得心为之憔悴为之凋零。 



“小龙哥就快娶回媳妇了,小龙哥以后再也不是你的小龙哥了。”对水云而言,这是一个强大的现实,这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水云身子很单薄,水云的心很无助,水云如何抵挡得住这样的现实?如何抗拒得了这样的诅咒呢? 



“你应该死心了,他已是与你无关的陌生人,你应该远远地离开他,越远越好!”水云冷冷地这样对自己说。可水云知道自己说得再狠,却终究是无力做得到的。 



周末一到,水云依旧会匆匆踏上归途。一看到老榕树的身影,水云依旧无法控制自己将脚步化为风,迅疾掠过田埂,翻过山坡,穿过树林。待抵达亲切的老榕树时,水云也还是忍不住要向对岸高呼:“小龙,我回来啦,快把船撑过来。” 



小船“咿咿呀呀”划过来了,划船的却不是小龙,而是干爹。“小云,今天咋这么早?” 



“学校放了两天农忙假,今天下午就没上课了。干爹,小龙哥呢?”(多年前,在当地学校里,因乡村学生人数众多,每到农忙时节,学校会放几天假,让学生们回家帮助家里干活。) 



“哦,他丈母娘家喊他去帮忙收拾嫁妆了。还有十来天就是婚礼了。我查了黄历,那天是星期三,小云,你得请假回来呢。” 



“到时候再说吧。” 



干爹责备道:“啥叫再说?你哥一辈子最大的一件事,你可一定得回来!你要不来,别说我和你干娘不答应,你小龙哥也会伤心哪。” 



他真的会伤心吗?不,不会的,抱着新娘子,他哪里还会在意我回来不回来?水云苦笑着回答干爹:“恩,干爹,我晓得了。” 




小龙不在,水云在干爹家稍坐一会,就起身说要回家了。因要带月辉去天堂岩看风景,干娘也就没留他。 



两人走在路上,水云老半天没说一句话,气氛与他的步子一样沉重。水云脾气虽然古怪点,但礼节还是懂的,他也不想冷落客人,可心里实在太乱,乱得让水云没精力也没心情去找出一些客套话来敷衍客人。 



换作刚来时,月辉一定无法忍受如此冷遇。刚见面时,月辉对眼前这孩子也的确很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十分讨厌。月辉时常拿小龙与水云做对比。小龙的欢笑、顽皮、健康以至于他的憨直,都会带给人温暖舒泰的感觉。如果说小龙象是春日的阳光,那么水云就是冬日里的寒风。从那清瘦的身子和冷漠的眼睛里透出的阴郁,让人望而却步。 



也许在我们灵魂深处,都有着一些阴沉、坚硬、寒冷的东西令我们心存恐惧。于是我们总想将其深埋起来,或是期望借助温暖的阳光,能将它融化令它蒸发掉。有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它,甚至以为它从未存在过,那些恐惧与孤独,全是庸人自扰的无聊之举。而这个名叫水云的孩子,却任性地将这些东西袒露了出来,令与之接触的人感到厌弃。但谁能肯定地说,我们所厌弃的,不是蛰伏于自己心灵深处幽暗角落里的东西呢? 



月辉不仅厌烦水云,并且颇为小龙不平。月辉常对小龙说,“你的脾气也好得过头了,为啥总这样惯他?我都看不过去了。”小龙总笑笑说:“小云表面上欺负我,可他心里对我比谁都好,这我是知道的。”或者说:“做哥哥的,难道不该让着弟弟么?” 



多住几日之后,月辉从小龙和林大伯、林大妈口中,渐渐了解了一些水云的身世。 




听林大伯讲,多年前,山沟沟里莫名其妙来了一帮城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小龙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人说,他们来这儿是要“上山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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