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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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渡-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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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林大伯讲,多年前,山沟沟里莫名其妙来了一帮城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小龙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人说,他们来这儿是要“上山下乡”,是要和农民兄弟打成一片。他们说这话时,一个个神采飞扬激情澎湃。 



几年过后,当青春的神采被时光与泥土一点点湮灭之时,这些城市的孩子才发现,“与农民兄弟打成一片”这句话,不知何时竟化作了辛辣的讽刺和恶毒的诅咒。原本细皮嫩肉如今皮粗肉糙的城市孩子。日夜都在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返回城市。但没有人能够预知何时可以回城,今生还能否回城。 



生命里开花结果的时节,却在此时循着它既定的轨迹如期到来了。于是从下乡第二年起,有的知青便开始张罗着找对象成家,此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一行列。尽管已经脸泛土色,但知青们多半还是选择自己的同伴为伍。不过也有个别人找了当地小伙或妹子,来作为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比如水云的父亲。 



以体格、容貌、学识而论,水云的父亲并不比别人差,但因父母都是被扣过帽子的“臭老九”,所以即便流落到穷山沟,他仍旧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这样的角色,别人避之惟恐不及,又如何能奢望爱情垂青呢? 



水云父母走到一起,说起来很大程度上是水云的干爹、干娘一手促成的。也许是因为撑船见识人多的缘故,干爹对那些有才学的人格外敬重。别人对水云父亲如避瘟神,他却坚持认为这小伙子人品才貌都不赖,几顿酒喝过,几次知心话说过之后,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眼看别的知青一个个有了归宿,而水云父亲仍旧孤孤单单好不凄凉,干爹、干娘便忙着为他张罗婚事,知青找不成就找农家妹子,河坝里找不到就朝深山里找。在一次次失败之后,终于找到了水云母亲头上。那是个错生在深山里的百灵,且扛着顶地主子女的沉重帽子。 



其时水云的外婆,也就是那位老地主婆已病逝多年,水云的老地主外公隔些日子便要在批斗会上低头认罪。其实也不能太怪村里人无情,在这荒僻的山沟沟里,要找野兔子容易,山林子转一遭,随处都可以逮两只,只要你跑得够快;要找贫下中农也容易,到村子里转一遭,一大把一大把都是。但是想抓“反动学术权威”一类高级反动派,却实在难于上青天,因为根本就没有。然而革命形势不跟总是不行的,于是作为村子里曾经最富有,有过十余亩薄地的老地主一家,就勉强凑数被树为了黑典型。一场场批斗会下来,老地主阴阳头剃过了,“喷气式”坐过了,碎砖头跪过了,以至于到了后来,一听大队要开大会,老家伙就浑身哆嗦惶惶不可终日。 



最令老地主揪心的,还不是自己所承受的肉体折磨,而是自己的女儿。这死丫头咋就不看看形势是何等的险恶呢,只管一天天出落得山杜鹃一般俏丽,这可怎么得了? 



附近村子里,听说就有地主家的女儿因为容貌太招摇,惹祸上身含冤受屈,老地主相信那不是谣言。事实上,自己村子里那几个二流子,也不是没有拿一双双邪眼死盯过女儿,可人家成分好,你又能拿他咋样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水云的干爹、干娘一来提亲,老地主立马应承了下来。未来女婿尽管出生也不好,但女儿有了归宿,想必麻烦会稍微减少一些。而一对年轻人见过面之后,也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没过多久,水云父亲就悄悄从靠近官渡渡口的河坝搬上了山险水恶的郑家坪,与地主家女儿成了亲。两人的婚礼简直算不上婚礼,除了一对新人,余者就只有水云的外公和干爹、干娘了。水云的爷爷、奶奶身陷牛棚,是不可能来这山沟里参加儿子的婚礼的。 




有时候,人的幸福或不幸并不是比出来的,而是靠自己活出来的。就象水云的父母,本是一棵藤上的两只苦瓜,但因了这苦,两人都加倍珍惜得来不易的情感。尽管身份卑微,但彼此相亲相爱,有苦争着吃,有难抢着担,一缸苦酒,竟给他们酿出了甜蜜的滋味。 



身边那些根红苗正的知青乃至粗鄙的农人,在这样一个黑白难辨的时代,却难免有着种种野心和奢求,随梦想与野心的险峰爬得越高,摔下来跌得也就越狠。水云父母对生活没有过高的希望,因此也就谈不上会有太大的失望。这对患难夫妻将所有的精力,只用于苦心经营自己破陋的家。日子久了,两人出双入对秀丽挺拔的身影,竟成了郑家坪的一道风景,越来越引人注目。 



待到水云呱呱坠地,从满地乱爬到站立到行走直至活蹦乱跳之后,那一声声甜甜的“爹”“娘”“外公”的呼唤,又给这个穷家陋户带来了暖融融的天伦之乐。 



水云长到三、四岁时,小脑袋里已装了好多首古诗,那是父亲教给他的;同时装着的还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果”等一些简朴道理,那是没多少文化的母亲灌输给他的。 



某日清晨,小家伙与父母经过苦竹沟时,遥遥望见那一挂大瀑布,竟脱口念出了“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句子。父母不禁抱头痛哭,心中的喜悦与辛酸,实在难以言表。多年后,母亲还对水云说,那天你真把爹娘高兴坏了。而干爹则干脆说,咱们小云肯定是文曲星下凡了! 



母亲和干爹、干娘所讲的自己儿时的事,水云多半没有印象。水云甚至恍惚觉得,那个以朗朗童声念着古诗,在时光另一端摇摇摆摆走来的孩子,虽然与自己叫着一样的名字,却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 



水云自己的童年记忆,与母亲所说的有着很大出入,甚至完全背道而驰。水云记忆中的童年时光,天空中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雨水,那是母亲绵绵不绝的眼泪;童年的自己也不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而是个成天瑟缩在角落里,以一双冷眼打量着世界和众人的小可怜虫。除了寥寥可数的三五亲人,水云不记得有谁喜欢过自己。 



母亲和儿子的记忆都没有错。只是一个为了应对生活的艰难和内心的荒芜,在一遍遍咀嚼温暖的往事时,不自觉将那团温暖的火光一点点放大了。而另一个在渴求未来的温暖时,每每触摸旧日时光,摸到的只是彻骨的冰凉,于是只想加速逃离。 



而当时的实情是,水云以全然不同于一般山里娃儿的姿态,震住了远近乡邻,“神童”的名声不胫而走。这样的情形,令老地主外公喜出望外自不必说,就是其他农人和知青,也难免看在眼里,赞在嘴上,妒在心头。 



水云的干爹、干娘作为月老和知交,欣然认下了这个“神童”做干儿子。夫妻俩高兴之余还不免得意,私下里常常说:“这个媒做得硬是要得,救了一对苦命鸳鸯啊。”这样说着,两人又祈求上苍保佑这善良的一家,莫要让他们再吃苦受罪了。 




世间的事,若真有上天的手在拨弄。那么这上天是注定要和水云家作对的,至于理由,恐怕就只有天晓得了。 



从水云记事时起,父母就时常争吵。那个酒气冲天的男人,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那个成天对母亲恶毒咒骂拳脚相加的男人,是水云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 



长大后,水云渐渐明白,这一切只因为那个从城里跌进这山沟沟的男人,想要摆脱母亲与自己,重归属于他的城市。为此,水云永远也不可能原谅那个男人,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连他的样子也不愿意想起。还有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水云也是一生也不想看见他们一眼。正是他们的一再催促,并且一手策划了一桩交易式的婚姻,将自己的儿子从穷山沟里拔了出来,却毁了水云的家,毁了水云母亲一辈子的幸福。同时被毁的还有可怜的外公,就在那个男人抛妻别子离开后不久,老人家吐着鲜血,活活给气死了。 




干爹对水云的感情,复杂得自己也说不清。 



在干爹心中,有着对水云母子无尽的愧疚,毕竟这个家是由他一手撮合起来的,然而它却以这样的方式破败了。对这个没有爹的干儿子,干爹恨不能把自己的满腔怜悯与温情倾注到他小小的心中,让他感觉自己的爹从未离开,自己有个全世界最好的最疼自己的爹。 



于是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自己的儿子小龙有的,水云一定有,小龙没有的,水云也有。小哥俩闹别扭了,挨父母斥责打骂的必是小龙。 



记得有一次,小龙与水云打了唯一的一场架,原本是水云无理取闹惹急了小龙。干爹没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对小龙一顿猛抽,吓坏了一旁的水云——他还从未见慈祥的干爹如此凶恶过。 



那天小龙痛哭着冲出家门扎进了夜色里,边哭边喊:“你们只喜欢他,你们一点也不喜欢我,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干爹、干娘叫水云在家里乖乖呆着,忧心忡忡出去找儿子,最后在渡船上找到了正在伤心抽泣的小龙。 



在那个无月无风的春日夜晚,这对父子在寒冷的溪潭边呆了很久。父亲将发生在水云家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儿子,最后说:“小龙,你比水云大了三、四岁,你要怎样对这个小弟弟,你自己决定吧。爹娘以后不再打你骂你了,现在跟爹回家。” 



儿子哭泣道:“爹,小龙听你的话,今后我再也不欺负小云了。” 



那天晚上,小龙郑重地对水云说:“小云,哥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信不信哥?”水云说相信。小龙高兴得搂着水云,在那张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小龙不知道,在水云对哥哥的记忆里,这一口是个甜蜜的起点,这一口是个深深的烙印。 




干爹对水云的感情,不仅止于疼爱、怜悯,甚至有隐隐的敬意。 



就在水云父亲绝然离去的那一天,伤心欲绝的母亲拖着水云一路追到官渡渡口。然而母亲的泪水,干爹、干娘的苦劝,终未能挽留住逝去的温情,水云父亲那颗曾经善良、热烈的心,已经在岁月与世事的变迁里冷却得铁石一般僵硬了。 



看着大人们哭哭闹闹,五岁的水云未流一滴泪。眼看父亲已上了渡船,母亲哭叫着责怪水云:“你这孩子,你爹要走了啊,你爹他再也不回来了,你咋不去留住他啊?呜呜……”干娘也说:“小云,快去,快去让你爹别走啊。” 



水云跑到水边时,父亲已经到了对岸,水云高喊:“爹,你等等,小云要你再抱一抱。”先前在众人轮番苦劝下面色不改的父亲,听到这一声呼唤,眼泪“唰”地淌了下来,哽咽道:“小云,乖儿,你等等,让你干爹渡你过来。” 



水云随干爹抵达对岸时,父亲身边却已多了个女人——那个将父亲抢走的女人。女人在老榕下等了一上午,早已不耐烦,见到水云父亲过来,马上要拉他走。这一次,一直仰她鼻息的父亲强硬了起来:“今天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抱抱我的儿子。” 



父亲张开双臂来抱水云,水云却躲到了干爹身后,父亲叫道:“小云,你这是干啥?你不是要爹抱么?来,让爹好好抱抱你。” 



“我不要你抱了,你不是好人,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一起来欺负我娘——爹,你是个陈世美。”水云冷冷地望着父亲说。 



父亲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灰败成一片,颓然道:“唉,罢了罢了。”说完转身拉着那女人仓皇离去。 



直到那两人的影子从老榕树下彻底消失了,水云终于泪雨滂沱,号啕大哭起来。 



事后干爹问他:“小云,当时你为啥不哭?” 



水云说:“爹和那女人都是坏人,我不哭给他们看。” 



正是这件事,让干爹将水云看得很高,说这孩子有志气,将来一定会大成材,让他那个没良心的老子失悔一辈子。 



也正是这件事,让原本对水云心存芥蒂的月辉感到了震撼。再回过头想想水云那些乖张的举动,喜怒无常的性情,月辉不再感到厌恶,充溢心中的是怜悯与同情。月辉不相信有什么文曲星下凡,但与林老伯一样,月辉对水云感到了凛然和敬意——这个穷山沟里长大的孩子,真的很不简单。 



色 
(待续) 



6 
水云与月辉爬上天堂岩顶时,红彤彤的太阳已经滑到西边的山顶了。水云没有直接带月辉回家,而是拉着他去了天堂岩最高处的那片松林。月辉咋舌道:“老天,咋这么多坟包?” 
水云说:“现在晓得这地方为啥叫天堂岩了吧?怕吗?” 



“想吓我啊?我可是个无神论者。” 



水云笑道:“呵呵,那就好。要是小龙在,他就会怕。” 



此时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月辉忙着架相机拍照,又问坐在岩嘴上的水云:“我看小龙胆子大得很嘛,他怎么会怕几个坟包?” 



水云扭头笑道:“他胆子是不小,可他怕鬼。假如他在这里,你喊一声‘吴月华’,他保准吓得屁滚尿流。” 



“吴月华是谁?这么恐怖?” 



“是个女知青,听说从这里跳岩了,就从我现在坐的这个岩嘴上跳下去的。”水云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月辉不怕鬼,却给这语气弄得有点头皮发麻了。他实在搞不清,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坐在岩嘴上,水云有种奇怪的错觉,自己似乎变成了那个女知青吴月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刮风下雨,每当夜幕低垂时,自己都会来到这岩石上向远方眺望。在遥远的天地尽头,心爱的人正一步步走远。在他消失的一刻,残阳在天边淌着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山下蜿蜒的河溪被这血染出了成片成片凄艳的红。 



月辉拍了一串夕阳落山的照片,转过头发现,独坐岩嘴的水云以他的逆光剪影,勾画出了一个极富张力的生命符号,这符号传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怦然心动的意象。月辉顾不上思考,赶紧调好相机,赶在头脑里瞬间的感觉还未消失前,将这幅画面留在了胶片上。 



月辉拍完照才发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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