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太天真了。
她揪着嬴政前面的襟子：“对不起，对不起啊……可是，可是我实在想不到，想不到你会连王大娘都不放过。”
嬴政理了理她散乱的发：“熙儿，你要明白，我有我的无奈和苦楚，每背上一次杀戮的包袱，我也会不安，但没有办法，这是我的路。”
邓熙伏在他肩上，犹还可见的泪痕已不清晰：“所以，李斯和尉缭这次来其实是处理这些事情并且善后的？”
“嗯。”嬴政掏出绢子，细心的给她抹掉泪痕。
邓熙重新坐好：“我明白了，这些事情以后我都不会过问，只要你不受到伤害。”
嬴政拍拍她的手：“好孩子。”
因为他们回去时绕了路的，所以晚上就停了下来，让马也歇歇，一路的颠簸让邓熙累极，又哭过一场，所剩的体力本就不多，她靠着嬴政，熟睡过去。
嬴政看着怀中的女子，经过这一次，她会真正长大，并且彻底成熟，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过程，什么样的宫斗都不重要，只有见识过真正残忍的血腥，她才会明白一切。因为他是王，而她是他的妻，王的妻。所以即便天性纯真，可她也聪颖，需要见识过残酷才能变得强大，保护自己。
给她披上带着的薄毯，嬴政小心的撤回手，下了马车，李斯和尉缭生了火，正在考干粮，见到嬴政下车，他们同时站了起来：“陛下。”
“坐着吧。”嬴政裹紧了大麾，席地而坐。李斯递过来酒袋子：“以为陛下还歇着呢，我们打算着等干粮热好了再叫您和夫人来吃，要不您先尝尝，臣不知道是否烤透。”
“无妨。”嬴政拿起一根棍子挑挑火，“就让它烤着去吧，寡人现在也并非很饿，正好和你们说说话。”
“是。”
“事情都办妥了？”他问道。
“是，都已弄妥，陛下放心。”李斯叉起一块烤得干脆的饼，“陛下先将就着吃吧，吃点东西才好暖身子。”
“唔。”嬴政接过饼。李斯问：“需要叫惜夫人起来吃点吗？”
“不用。”嬴政咬着手中的饼，“她已经歇下了，这个时候硬要叫她起来吃，半夜便又要胃痛了。”
“是。”李斯连忙点头，看了尉缭一眼。
嬴政将饼吃净，掏出绢子拭手，尉缭坐在嬴政对面，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得他脸色苍白。若无其事看了他一眼，嬴政开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尉缭。”
尉缭身子一僵：“没有，臣没有想说的。”
正在啃饼的李斯噎了一下，拍拍胸口：“陛下，臣吃顶了胃口，先回车上歇息了。”
嬴政看着低头的尉缭，不语。
半晌，他开口：“准了。”
李斯抱着半块饼艰难的爬回马车。只剩下嬴政和尉缭围着火堆坐。
嬴政看着他：“这一路上，你甚是关心寡人的夫人。”
尉缭连忙坐正身子：“陛下多虑了，臣是关心陛下和惜夫人共同的安危。”
“哦？仅是这样吗？那便是寡人多心了。”嬴政摘下手中的扳指把玩，尉缭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呼吸艰难，那个扳指的玉料，和邓熙手上的镯子，分明是一块玉料所成。嬴政接着说：“也是，若国尉大人仅仅关心熙儿的话，想必她也能察觉出几分，只可惜……”他把扳指重新套上，“只可惜，熙儿竟是毫无所觉呢。”
手握成拳，尉缭说：“这足以证明臣的清白。”
“的确如此，方才熙儿调皮，看到身后滔天火光，让她惊讶不已呢。”嬴政突然换了话题。
尉缭猛地抬头：“熙，惜夫人都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
“陛下您为何，为何让惜夫人知道这些呢？她只是一介女子啊。”尉缭说的有些急。
“在宫里生存，和寡人在一起，就必须变得强大，因为她现在，还是一位母亲，是我儿的母妃。”嬴政站起身，“想想几年前她在你府中的时候吧，或许你比寡人保护得好，但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你把她保护成了藤，而寡人，把她保护成树。”说完，他往马车走，留下尉缭一人，在原地发呆。
☆、第七十一章
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尉缭望着载着嬴政和邓熙的那辆马车，此时的他们一定相拥而眠吧？就像那时的他和她一样。
其实尉缭不是没有后悔过，那时放开邓熙的手。
他忘不了当年她不敢置信的神情，决绝的背影，这些曾让他数度在梦中惊醒，胸口疼得无以复加，这些，他都没跟她说过，也没机会和她说。
车前的小厮询问道：“国尉大人？您不回车休息会儿么？”
尉缭静了静：“这就进去。”
怔了好一会而，他站起身，扑熄了火，回了马车。
他们就这样生生断了缘分。
第二天，邓熙醒得早，她转过头，身侧的嬴政还在睡，平日或紧抿或上翘的唇现在成一条直线，唇边隐隐有着淡青色的胡茬。邓熙轻轻伸出手去摩挲，有些扎手，却让她心里有股暖意，这个男人，一直在保护她，用他特有的方式。
见嬴政睡得熟，邓熙把自己身上的毯子盖在他身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下了车。
刚跳下车，她便看见正在喝水的尉缭，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尉缭也看见了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国尉大人好早。”
尉缭本是高兴的神情僵住，行了一礼：“惜夫人早。”
邓熙扫了一眼正在打盹的车夫：“既然是在外，礼数就免了吧。”
“是。”
邓熙友好的问：“不知国尉的妹妹邓熙近来如何？”
尉缭一愣，随机不确定的重复一遍：“邓熙？”
邓熙才知道他至今都无法消化换名换身份这个事实，于是低声开口：“昶箐，她怎么样了？”
尉缭苦笑：“果然，还是这样和夫人说话方便些，昶箐她现在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
邓熙疑惑：“怎么讲？”
尉缭解释：“她拥有了一切，可我看得出，她不开心，人也消瘦了一大圈，毕竟成天被人提醒自己是另一个人，想来她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但这也没办法，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既然选择了，也只能这么走下去。就像夫人现在的身份是邓姬一样。”
邓熙叹口气：“她也是个傻女子，以为换了身份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但最后还是不得圆满。”
尉缭眼里仅剩萧索：“她是傻，我也傻，应该说，我才是那个最傻的人，放弃了最重要的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邓熙暖暖的笑：“国尉大人曾经失去过什么吗？”
尉缭看着她。
邓熙玩弄着一丝头发：“我曾失去过，因此会格外珍惜，因为知道失去的东西是无法再得到的，所以只有紧紧抓住现在所拥有的，才是最有智慧的幸福。”
尉缭看着眼前微笑的女子，她真的变化很大，依旧美丽，依旧纯真，但有些东西，的确是改变了。
秦王说自己或许不如他保护得好，但现在看来，是他不如秦王保护得好。
秦王教会了她成长。
而他，只有用余生，去默默关注这个女子。
低叹一声，尉缭问：“夫人，若时光倒回，我没有放手；你是否会在原地停留？”是了，他存了幻想，这本不是他性格，但他还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邓熙抬头看他，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不存在，这种回答是不存在的。尉缭，你应该知道，我十分相信缘分使然。即便你现在问了又有何用？你毕竟放手了，我也毕竟爱上秦王了，这就是命运，回不去了。放手吧，去找一个爱你的女子，在你等候我的同时，也有别人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你啊。欧阳静姝，她是个很好的女子，你要学会珍惜。”
尉缭也看着她：“心里想着你会说出这番话来，结果还真是，是我心存奢望。”
邓熙还是笑：“时间会改变一切，尉缭，我希望你幸福。”
于是尉缭也笑，就像几年前，他刚看见坐在春风楼对面揉腿的她一样：“嗯，我会努力幸福。”
☆、第七十二章
这是他们闹翻后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的谈话，他们知道，虽然心平气和，但有些东西，就是回不去了。
天已大亮，还是要启程。各怀心事的他们就这般，回到了秦宫。
因为嬴政还有要事和李斯尉缭商谈，于是邓熙独自回了望夷宫，刚走到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里面冲了出来：“母妃！母妃！”
邓熙笑着抱起他：“呀，是扶苏呢，想没想母妃啊？”
扶苏小小的手圈着邓熙的脖子：“嗯！扶苏很想母妃！母妃听儿臣说哦，儿臣这两天又识会了好多字的！”
邓熙亲了一口他粉嫩的小脸颊：“我的扶苏真棒！栐磬姑姑没有给你些什么奖励吗？”
扶苏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有呀！栐磬姑姑给儿臣吃了她亲手做的桂花团子呢！”
邓熙抱着他进屋：“那现在和姑姑去上林苑玩会儿好吗？母妃累了，想睡一会。”
扶苏听话的下了地：“嗯！那儿臣先和栐磬姑姑去上林苑了，母妃好好休息！栐磬姑姑，咱们去玩吧！”
“是是是。”栐磬笑着，微微行礼，领着扶苏退了出去。
邓熙看着自己孩子欢快离去的小身影，心里是止不住的暖意，有嬴政，有扶苏，有家，这便够了。
命桔梗服侍着换了寝衣，她睡了过去。
就这样平静度日了一个月，一个月里，被封为良七子的紫苏始终没来看过邓熙，嬴政也没有，长夜漫漫，邓熙望着头顶上的繁复塌栏，一个月了，他没再过来，平日总不会是这样的，而且……
抿紧了唇，这嬴政惯有的动作如今也成了她的小习惯，她分明听桔梗说过，这一个月，嬴政留宿紫苏那的次数有七次。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君恩不复从前了？
躺在榻上懒懒的不动弹，邓熙刚想翻个身睡个回笼觉，桔梗跌跌撞撞冲进来：“娘娘，赵太后归天了！”
“什么？！”
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赶到甘泉宫的时候，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群人，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妃嫔统统跪在那里，小声的抽泣着，邓熙觉得着实假惺惺，她迈过众人，走到嬴政旁边，嬴政跪在赵太后的榻前，低垂着头，隐隐于一股悲伤的情绪流露。
邓熙也跪了下来，握住嬴政的手：“陛下。”
嬴政抬起头看她，眼里尽是空洞，平时那个运筹帷幄傲视天下的帝王不复存在，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有着无尽的孤独。
嬴政的手冰凉彻骨，仿佛也冷进了邓熙心里，邓熙刚要开口，身后一娇媚的声音响起：“陛下节哀。”
是了，尽管声音和以前大有不同，但邓熙也知道，那是紫苏的声音。
这便是因果报应。
邓熙面无表情的回过头看，紫苏穿着鎏金苏凤翎羽长裙，描金画眉的模样跟以前大不相同，见邓熙看她，她也只是微微笑着，一点都不像侍女出身的模样，邓熙仔细想了想，是了，很像，和韩安很像。
邓熙没有出声，只是握着嬴政的手，嬴政慢慢搂住她：“熙儿……”
邓熙回拍他的背：“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说不出“节哀”，说不出“别难过了”，因为那都不现实，唯有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别人同样理解他的心情，这才是最大的安慰。
“陛下。”紫苏再度开口。
嬴政搂着邓熙，眼里逐渐恢复了漠然：“什么事？”
“陛下节哀，太后的身后事，便交由臣妾处理吧。”紫苏提议道，邓熙忽然有种感觉，紫苏在计划着什么。
☆、第七十三章
“今年秦国大饥之事，你已主动请缨拿出首饰等开济粮仓救百姓一时之难，这点虽说做得很好，也只是你身为妃嫔做的一点建议。”嬴政开口，邓熙这才知道，这一个月里，秦国大饥，嬴政是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而去紫苏殿里，则是紫苏一计把嬴政请过去的。
“能为陛下做些什么，乃是臣妾之大幸。”紫苏行了一礼。
“但是，”嬴政看着她，“对于如何安排赵太后之事，则理应是惜夫人的分内事，这是内宫，不需要建议，只需要职责。”
邓熙明白了，嬴政是给自己正名，她抽出手，站起身，复而跪下：“臣妾定不负陛下期望。”
紫苏咬牙：“那么臣妾就帮惜夫人做一些简单的善后之事吧。”
邓熙没有看她：“不用了，这些本宫自会全部弄好，良七子还是多多保养身子为宜。”
紫苏复而看向嬴政：“那么陛下现在如何安排？”
嬴政也站起身，看了赵太后最后一眼：“各宫妃嫔都回去吧，这里交由寡人和惜夫人就可以了，三日后大丧。”
“是。”
待妃嫔走后，邓熙命桔梗去处理丧事相关事宜，回头看看嬴政，他没有再看过赵太后一眼，邓熙轻声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沧桑变化，人若是拥有了一件东西，定会失去另一件东西，我权倾天下，可以说是什么都能得到，但唯一追求一生尚不能得的，便是母爱。”嬴政开口，声音低沉。
邓熙抱住他：“我明白，我都明白，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现在想想，尽管从未得到母爱，但是你现在有我爱你，有扶苏爱你，这不就够了？”
嬴政回抱住她：“嗯。我很知足。”
邓熙又说：“话说回来，我从未处理过这等大事，你真的放心交给我吗？”
嬴政道：“不用担心，栐磬和桔梗自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在其位发号施令便可，具体怎么做她们会告诉你。方才我若不这么说，良七子便又可得一立功机会，到时候她若想扳倒你，也不是不可能。身为你的夫君，我当然要保护你。”
邓熙只觉眼睛发酸：“是我不好，不能为你做什么，倒反总是给你添麻烦。”
嬴政亲吻她的额发：“这算什么，你本也不是自小在宫里生活的人，若你变成了勾心斗角的，我倒宁愿你像现在这般。”
邓熙想了想：“我总觉得，紫苏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有预谋的。”
嬴政点头：“你也不算太笨，可到底她现在成为了良七子，也只能走一步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