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个，在这一天，真正心连到了一起。
欧阳静姝刚一进府就放下买的东西来到奶娘的房里，她刚要进去，就愣在门口。
尉缭居然在。
而且看起来，并不排斥戥儿，还像是喜欢的样子。
欧阳静姝觉得很讶异。
她心里长久的冰晶在这一刻开始融化，那些被尉缭所伤的情感在这一刻选择原谅。小心翼翼迈出那一步，她轻声开口：“缭郎。”
尉缭怀里抱着戥儿，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眼里是温柔，他说：“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我从未离开。
欧阳静姝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尉缭把戥儿重新放回床上，朝欧阳静姝走过来。
“静姝。”他伸手轻轻抱住欧阳静姝，“谢谢你，带给我一个全新的生命。也谢谢你，为我这样一个人付出这么多。”
“缭……郎……”欧阳静姝湿了眼眶，反手抱住他，这只在梦中才能感受到的温度，今天，确确实实的，感受到了。
奶娘被动静惊醒，看到眼前这一幕，匆忙站起来离开。
大人终于同夫人和好了。
真是全府欢庆的事。
尉缭慢慢松开欧阳静姝：“方才我看戥儿的时候，才觉得血缘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曾经，我视他的存在为一种背叛，可是现在看到这个全新的生命，却觉得，他的出生，真好。”
“是啊。”欧阳静姝落下泪来，“生下他的那一刻，妾就决定，这一辈子都要好好守护他，他是属于我的，属于你的，属于我们的。就算当初你厌恶他，但我还是很爱他，这个孩子，是我全部的心血。”
“静姝。”尉缭望着她的眼睛，“从现在开始，会有我这个父亲陪他一起长大。”
“嗯。”
她终于得到了美好的结局。
真好。
国尉府是一派欢乐，但是秦宫就大大不同。
谁都知道，仅仅是几个月，惜夫人就把毓良人给扳倒了。
而陛下还是一同往常的对惜夫人好，仿佛毓良人从不存在。
现在能和陛下正常谈话的，只怕除了惜夫人，便是只有李丞相了。
谁都不知道，李斯每次进宫是冒了多大的生命危险。
因为宁洛歌重新进宫，是他安排的。这要是让惜夫人知道了，还不得灭了他。不过……
李斯忍不住回忆起当初刚遇见邓熙时，她全然就是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还敢跟刚刚及冠的陛下顶嘴反抗，可现在看来，邓熙脸上的表情、神态、动作，都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陛下也变了很多。
看来爱情会使人消瘦，会使人改变，会使人没了心智啊……
没再往下想，李斯欢快的出了宫。
爱情什么的，跟他没关系就是了。
坐在马车里，李斯托着腮闭目养神，脑海里浮现的，是他还是少年时，那张笑容明媚的女子的脸。
贾婧……
他一生中唯一无法忘记的，那个女子。
☆、第九十八章
转眼间，公元前219年就这样到了。
镜前，嬴政在给邓熙梳头。一下一下，谁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帝王会用十分认真的神情给心上人鬓头。
看着镜中的自己，邓熙抚上自己的脸：“十九年。”
“嗯？”嬴政拿过一旁的簪子，“你说什么？”
“我说十九年了。”邓熙从镜子里看他，“我认识陛下，已经十九年了。”
“这么算来，的确是了。”嬴政弯起眼睛笑，“熙儿还如从前，一点没变。我的熙儿是最好看的。”
“谁说的，我老啦。”邓熙俏皮的吐舌，“说实话，我都觉得自己变了很多，这么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这么多年，尽管分分合合，但是你仍然在我身边，真是好。”嬴政整一整她梳好的发髻，然后弯下腰，把下巴垫在邓熙肩上，“头一次没有被人抛弃，这种感觉，真是幸福。所以熙儿，谢谢你，没有离开你。”
邓熙反手*的脸：“不离开，永远不离开你，我发誓。”
“嗯。”
“熙儿，此次东巡，和我同去可好？”
“东巡是什么？”邓熙疑惑。
“当然是‘亲巡远方黎民’了。”嬴政轻笑。
邓熙也笑了，站起身，嬴政也站好，邓熙转过身，踮起脚尖弹一下他的额头：“说得好听，左不过是说你自己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这么多年，我觉得真是看透你了。”
嬴政摊手做无奈状：“哎，当真是岁月不饶人，熙儿居然变聪明了，不好玩了。”
邓熙无语。
一个月后；秦始皇东巡，首次东巡郡县。
邓熙其实很兴奋，她许久没有这样和嬴政出来玩过了。看了看身后的大批随从，邓熙嘴角抽了抽，放下帘子，在马车里老老实实的坐好。
嬴政正在看一本奏折，发现邓熙突然孩子气的坐正，忍不住笑起来：“熙儿是看到什么了？”
“呐陛下。”邓熙挪过去摇他的手臂，嬴政只得暂时放下奏折，低头看她。
“为什么带了那么多人啊？”邓熙睁着大大的眼睛，做天真状。
嬴政在她嘴角轻轻一咬，然后回答：“王贲和王离都是王翦的子孙，若不是带着你这个小淘气，我又岂会如此兴师动众，他们是专门保护你我的安全。李斯卿和五大夫赵婴我带着自是有用处。”他看一看邓熙，“至于尉缭，据说他身体抱恙，他夫人贴身服侍着呢。”
“尉缭终于肯同静姝好了呀。”邓熙靠在嬴政的肩头，“这样就是最好了，我一直觉得他们其实很般配；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现在的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嬴政搂紧了她，笑眯眯的不说话。
有时候，沉默也代表着天长地久。
只是不知道天长地久，究竟是多远……也需一生，也许，一瞬间……
一直到天色已晚，他们才停了下来，邓熙因为是宫嫔的缘故不能露面，所以只得由随行的桔梗拿了食物让她在马车上用，嬴政则下车与臣同享。坐在车里，邓熙吃着并不算美味的干粮，第一次觉得，这种感觉真好。
十九年了。
她欠了许多的债，有荆轲的，有韩安的，甚至于是尉缭的。
这十九年，宛如做了一场梦，她始终无法相信，荆轲那样妖冶的男子，韩安那样明朗的少年，都不会再出现了。
都死了。
她用了很长时间去消化这两个事实，甚至数度梦魇，而这些，都是嬴政所不知道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邓熙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捏着半块干粮，于是嬴政上车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脸泪痕的邓熙，和那块已经捏皱了的干粮。
☆、第九十九章
嬴政莫名的有些心疼，说实话，他许久不曾见邓熙哭过了。
他轻手轻脚走上前；拿掉邓熙那块干粮；然后坐下来看着邓熙；这个尽管已经年过三十却还像少女般的女人；她受过太多的苦；吃过太多的伤；而他却不能弥补她什么……
是不是离开他；她就会得到真正的幸福呢……
熙儿……
邓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她揉揉眼睛；嬴政在身旁；他没有睡；而是同昨日一般撑着下巴看奏折。见她醒了，嬴政放下奏折：“怎么样，睡得累吗？”
“不累。”邓熙把凌乱的头发整理好，“咱们什么时候到？”
“就快了。”
然而这个就快了；却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邓熙下了车，动了动又酸又涩的肩膀，嬴政上前给她披上衣：“别冻着。”说罢，还帮她揉揉肩。
“嗯。”
看到邓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场的大臣们纷纷抹汗，看来这位惜夫人是不知道皇上平日朝上的模样，居然这么不在意……
“朕今日同各位爱卿首次东巡，那么，便由廷尉李斯卿来说一下近几日的行程罢。”搂紧了邓熙，嬴政开口。
邓熙产生了一丝恍惚，时间过得多块，快得她都忘了嬴政现在是自称为“朕”，是“皇帝”。
是啊，因为嬴政在她面前，从未说过“朕”这个字眼。
李斯上前，打开了一卷长长的竹简：“奉皇上之命，就由我来说一下这几日的行程。吾等应先陪同皇上登邹泽山，再登泰山，到梁父。然后东北行，经黄县、月垂县到达渤海滨之成山、之罘。由之罘折向西南，到达琅邪。自琅邪而西南，取道彭城，行往西南渡淮河，进入衡山郡及南郡。在南郡小事停留，经由武关返回咸阳城。”
邓熙听到这么多山和县的词先是在心里晕了一晕，然后偷偷捏了一下嬴政。
嬴政：“怎么了？”
邓熙：“会不会把我累死啊？”
嬴政：“……”
于是登邹泽山的时候，嬴政才发觉，邓熙方才问的那句话，分明是废话。
此时是秋至，正是山林好风景的时候，他小瞧了邓熙出来玩一趟的心情……
那已经不是兴奋可言，而是相当兴奋可言了。
于是接下来这几天，邓熙一直处于十分精神的状态，完全无视掉了一脸疲惫的嬴政和他的臣下们……
泰山。
气喘吁吁的登上去，邓熙开口发表意见：“嗯，这泰山比那邹泽山高。”
嬴政：“……”
来到山顶，邓熙看到那有一块碑，却无任何碑文落款，她问道：“这碑好生奇怪，是你准备的吗？”
“唔，因为今天咱们要封禅。”嬴政淡淡说道。
“封禅么？”邓熙歪头表示不解。
“嗯。”嬴政唤来一旁的儒生，“你可知封禅的步骤？”
儒生怯懦懦道：“回皇上，泰山已许久没有举行过封禅大典，所以……”
邓熙看着嬴政凝眉，晌久，说出一句：“那么，便由朕亲自举行吧。”
看着嬴政，邓熙突然笑起来：“那么，皇上主持封禅大典的时候，便有由臣妾来助个阵吧。”
嬴政看了她一会：“那么，就有劳夫人了。”
许多年以后，嬴政再想起这一幕时，已经忘记了大典是如何进行下去的，他只十分清楚的记得，那年山花烂漫，穿着平服的妖艳女子扭动着她纤细的腰肢为他助力，那场景，非常美。
时间过的就是这样快，一转眼，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又要浩浩荡荡回咸阳城了。
如果，没有那起意外的话。
☆、第一百章 邓熙生死未卜
五天后，他们到达了南郡，邓熙抹了抹吃的油乎乎的嘴：“哇，吃得好饱！”
嬴政笑：“那就好，这两天一直让你啃干粮呢，现在终于能吃上点油水了。”
“和你在一起，吃干粮都是幸福的。”邓熙认真道。
嬴政一愣，眼底的笑意逐渐扩大，她学会说情话了呢，嗯，这是个进步。
“说起来，”邓熙打了个嗝，“驻琅邪台又是为何呢？减免十二年赋税倒是可以理解，但是琅邪台又有何用呢？”
“不知道，但是很早之前就想建一个了。”嬴政摸着她的脸，“很早之前。”
很早之前；他就想为她做些什么了。
“有刺客！！”马车外的尖叫打破了短暂的温馨宁静。嬴政撩开帘子，“熙儿乖乖待在马车里，我出去看看。”
“嬴政。”邓熙拉住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有很不好的感觉。
“你放心，我去去就回，此行除了王离他们二人，带点功夫的侍从很少，文官有多，再怎么样，我也要保护好自己的臣下。”说完，他跳下马车。
邓熙终是不放心的，待了一会，她掀开帘子，看见的，却是刀光剑影。
嬴政手握不知从哪里夺来的长剑，在刺客中就像是飞舞一般，可是此刻邓熙眼中无限放大的，却是对面矮山坡上，刺客射过来的箭。
“小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邓熙冲到刺客们的中间，期间后背挨了一剑，可她不在意，因为她最在意的那飞速的箭头，已经刺在她的胸口，嬴政的身前。
“熙儿！”嬴政惊慌失措的想要托住她如同落叶般的身体，但他慢了一步，其中一个刺客眼疾手快的捞起邓熙，“想要回她的尸身，就来蓬莱洲。”那刺客只留下那么一句，重新带着其他刺客杀出一条血路，逃走了。
“皇上，咱们要不要追？”王离捂着受伤的左手臂，“这次的刺客全都武功高超，而且选择在这个地方埋伏，显然是精心策划好的，臣只怕他们夺走惜夫人也是个计谋。”
嬴政没说话，他只是久久的站着，方才是熙儿救了他，他看得清楚，那箭上喂了毒，而那箭，刺中的不是他，是熙儿。
他又一次失去了她。
此行巡游损伤惨重，他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但是是去就熙儿，还是保全这些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他是帝王，得做选择。
没有熙儿，他会疯的。
静了许久，他开口，声音沙哑，如同苍老了许多：“回咸阳城。”
李斯遥遥看着他们的皇上，这个大秦的帝王，他知道，皇上的心死了，随着惜夫人去了。
嬴政拖着脚步回到马车，车里不会再有熙儿，他有些吃力地上了车，险些滑了一跤，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没见过皇上这般的面容，憔悴，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
“李斯。”嬴政在马车里开了口。
李斯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去：“皇上。”
“上来陪朕回咸阳城。”他的声音透着太多的疲惫。
但只有李斯知道，为什么皇上会让他上车。于是，他低下头：“是。”
坐在马车里，嬴政扶着头，闭着眼睛，李斯看到他这幅模样，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因为惜夫人，多半是死了……
“李斯。”嬴政冷不丁的叫他。
“是，皇上。”李斯忙坐直了身体。
“你还记得么，多少年前，咱们第一次看见熙儿的时候。”嬴政缓缓睁开眼睛，似是在回忆。
“是，臣还记得。”李斯想到当初那个明朗的少女，再想想方才已然如同陨星坠落的她，不禁也感到心酸。
“我还是第一次，觉得生命中有了那样的一抹色彩。可是现在，我又失去了。若是当初救了她之后，我就那样走开，或者不阻止她和尉缭的话，现在的她，一定是幸福的。”嬴政眼里全是漆黑，“她碧落黄泉了李斯，是我把她送进了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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