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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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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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扑去,于是展开短刀搏斗。决斗的波折紧密配合着音乐的铺展,其实都是一些假风波,掩盖不了人世间既定的秩序。最后一刀正好落在最后一个和弦上,皆大欢喜!我兴奋至极,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世界,达到了极乐的境地。但灯光一旦复明,我感到扫兴透了,因为我已经完全进入这些角色,跟他们休戚与共,他们消失了,他们的世界也随之覆灭。我从骨子里感到他们确实胜利了,但这是他们的胜利,不是我的胜利。走到街上,我又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人。    
    我决定发表己见,并且生活在音乐的旋律中。每天傍晚五点左右机会就来了。外祖父到语言专科学校教课,外祖母躲进她的房间读吉普吉普(1849—1932),法国女作家。的书,母亲让我吃完点心,把晚饭做上,吩咐完女佣人之后,到钢琴旁坐下,演奏肖邦的叙事曲,舒曼的奏鸣曲,弗兰克弗兰克(1822—1890),法国作曲家。的交响变奏曲,有时在我的请求下,她也演奏《芬格尔洞》序曲。我溜进工作室,室内已经昏暗,两枝蜡烛在钢琴上点着,半明半暗,对我非常合适。我一手抓着外祖父的尺当做我的长剑,一手拿着他的裁纸刀当做我的匕首,我立刻变成一个火枪手的平面形象。有时灵感一时上不来,为了争取时间,我决定,尽管我好斗成性,剑术高超,但因肩负一项重要的使命,还得隐姓埋名。我必须挨打而不还手,竭力装出怯懦的样子。我在屋子里团团转,恶狠狠地斜着眼睛,低垂着头,脚拖着地面走路,时不时惊跳一下,不是别人刮我一记耳光,便是在我屁股上踢一脚,但我切记不作反抗,只是暗暗记下侮辱我的人的姓名。等到一定的火候,音乐终于大作,如同伏都教伏都教,安的列斯群岛黑人的一种宗教。的仪鼓,钢琴的节奏加快,迫使我行动起来。即兴幻想曲渗入我的心田,在我的脑海里萦回,使我忘记自己的过去,给我展现未来的艰难险阻。我着魔了,魔鬼附着我的身心,摇李树似的震撼着我。上马!我既是良种牝马又是骑士,既是骑马人又是被骑者,我飞快地奔驰在荒原和田野上,就是说在工作室的门窗之间来回乱跑。“你太闹了,邻居要埋怨的。”母亲说着,但没有停止演奏,我不理会她,因为我是不说话的。我发现了公爵,从马上跳将下来,不出声地向他撇嘴,示意他是狗杂种,他勃然大怒,一声呼出他的大兵。我用剑光护身,筑成一道钢铁堤防,时不时刺穿一个士兵的胸膛。紧接着,我一转身,又变成了被砍的大兵,我倒下来,死在地毯上。然后,我又悄悄从尸体中抽身出来,站起来重新担任游侠骑士的角色。我同时扮演所有的角色,演骑士时给公爵一记耳光,然后转过身来扮公爵吃一记耳光。但我演坏蛋演不久,总是急于回到第一个重要角色:我自己。我是不可战胜的,打败了所有的人。但像我夜间编的故事一样,我总是迟迟不让自己凯旋,因为害怕随之而来的消沉。


第五部分:文字生涯保护伯爵夫人

    我保护着一位年轻的伯爵夫人,不让她受国王的弟弟的欺凌。一场大残杀啊!我母亲已经翻过一页乐谱,快板变成了柔板,我赶紧结束屠杀,向受我保护的夫人微笑。她爱上了我,这是由音乐一语道破的,而我,也爱上了她,也许是一颗钟情的心在我身上萌发。恋爱了,该做些什么呢?我挽着她的手臂,陪着她在一块草地上散步。但这不够呀。于是被急忙召来的流氓和大兵帮了我的忙:他们向我们扑过来,一百个人对付我一个;我杀死了九十个,但另外十个人抢走伯爵夫人,扬长而去。    
    我忧郁的岁月开始了。爱我的女人被掳走,王国的全部警察在追捕我,我成了不法之徒,走投无路。我可怜至极:孤独一人,以剑为伴。我垂头丧气地在工作室里踱来踱去,整个身心沉浸在肖邦如泣如诉的乐曲之中。间或我回顾自己的经历,或向前跳越两三年,心想那时一切将变得好起来,人们将还我爵位封号,还我土地,还我几乎未受损伤的未婚妻,国王最终将宽恕我。但我随即又向后蹦,蹦回两三年,重新处在不幸之中。这样的时刻真叫我陶醉:假想与现实融为一体。我是懊丧的流浪者,寻求着正义,活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孩子,茫然无所适从,寻思着生活的意义,在音乐的旋律中徘徊于外祖父的工作室里。我一面扮演戏中的角色,一面利用我们的相像之处,把我们的命运搅和在一起:我确信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我透过自己遇到的艰难险阻看到了通向目的地的捷径。眼下虽然卑贱,但正是通过这个卑贱的地位,我瞥见了光辉灿烂的前程。舒曼的奏鸣曲更使我深信不疑:我既是绝望的人,又是从创世那天起就拯救了那个人的上帝。能够空伤心是多么让人高兴啊!我有资格对天地万物表示不满。我领略着伤感的乐趣和怨恨的刺激,终于对胜利来得太容易而厌烦了。平日我是备受关怀的玩物,不管我想吃不想吃,总是被填得饱饱的。所以我急于过一贫如洗的假想生活,八年的极乐生活,其结果使我产生了想当殉难者的志趣。我把平日偏袒我的审判官统统换掉,换成讨厌我的审判官,他们准备不听我辩护就定我的罪,但我决意改变他们的做法,迫使他们宣告我无罪,向我庆贺道喜,给我表彰性的奖赏。我满怀激情读了二十遍格里塞利迪斯格里塞利迪斯,又名格丽雪达,相传是十一世纪时的一位侯爵夫人,贤妻的典范。薄伽丘(1313—1375)最早讲述她的故事。萨路卓侯爵为了考验妻子的贤德,对她百般虐待,但她始终百依百顺,最后侯爵对她恩情弥笃,爱宠有加,尊她为侯爵夫人。萨特在下文中多次提到她。的故事。然而,我毕竟是不爱吃苦的,不过爱让别人受苦,而且很残忍。譬如,我是无数公主小姐的保护者,但毫不拘束地想像着痛打那个与我同楼的邻居小女孩一顿屁股。这篇不值得推荐的故事有一点使我十分中意:不幸的侯爵夫人受虐待,但她以百折不挠的贤德最后使残暴的丈夫折服。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迫使审判官屈服,迫使他们崇敬我,以惩罚他们的偏见。但我日复一日地推迟宣告我无罪,因此我始终是未来的英雄,一方面我如饥似渴地想成为一尊圣体,另一方面又不断推迟这个愿望的实现。    
    我感受到了双重的忧伤,既是体验到的,也是假装出来的。我想这种忧伤反映了我的失望情绪:我一连串的功绩只不过是一连串偶然事件罢了。当我母亲用力弹奏《即兴幻想曲》最后几个和弦的时候,我已经迷离恍惚了,不记得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孤儿,还是没有孤儿可供保护的游侠骑士。英雄完成一项功绩又去完成另一项功绩,小学生做完一个听写又去做另一个听写,英雄也罢,小学生也罢,同样地重复自己的事,我始终被关在“重复”这座监狱里。但未来确是存在的,电影向我揭示了这一点,我一心想有一个前途。格里塞利迪斯受的气使我厌倦了。我无止无休地推迟享天福的历史性时刻是徒劳无益的,反正我创造不出真正的前途,所谓前途,只不过是推迟了的今天而已。    
    接近这个时期——一九一二年或一九一三年——我阅读了《米歇尔·斯特罗戈夫》《米歇尔·斯特罗戈夫》,儒勒·凡尔纳于一八七六年发表的惊险小说。主人公米歇尔·斯特罗戈夫是沙皇的信使队长,他奉命送一份重要信件到遥远的伊尔库次克去。该城受到鞑靼人叛乱分子的严重威胁,这次叛乱是由原皇家军官伊凡·奥加雷夫煽动的。米歇尔·斯特罗戈夫不幸被伊凡手下的人抓住,受尽严刑拷打,险些被挖去双眼。小说从始至终贯穿了斯特罗戈夫大无畏的精神和绝对忠诚的品质。。我高兴得哭了:真是楷模的一生!这位军官,为了显示他的价值,不需要等到强盗来挑战,上面一道命令就把他从黑暗的虚无中唤了出来,他生活的目的就是服从上面的意志,并为上面的胜利而献身,因为这种献身是无上光荣的:小说最后一页被翻过以后,米歇尔活活地被禁锢在他那烫金边的小棺材里了。没有一点忧虑,因为他一出现就负有正当使命;没有任何偶然性,他转战南北,始终兴头十足:他的勇气,敌人的警觉,地形的自然条件,通讯的手段,其他二十名信使,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预先布置好的,米歇尔每时每刻都在地图上留下足迹。没有重复,一切都在变化,当然他也必须不断变化。他的前途在向他召唤,照亮着他的道路;他向着一颗明星勇往直前。三个月之后,我怀着同样的激情重读了这本小说。我并不喜欢米歇尔,觉得他太听话了,但妒忌他的前途。我爱慕他身上潜藏的基督教徒的气概,而大人们一直不允许我成为基督教徒。俄国的沙皇是上帝老子天皇爷,米歇尔被一道奇怪的命令从虚空中召唤出来,他像一切圣者,肩负罕见的重大使命,战胜诱惑,排除障碍,阅尽尘世,饱尝殉道者的苦难;在得到天助被一滴眼泪的奇迹所救。——作者原注后,对他的上帝歌功颂德,在他完成任务之际,进入了不朽的行列。我认为这本书有毒,难道存在上帝的意中人吗?上帝难道事先给他们指定了道路吗?我讨厌圣洁,但米歇尔·斯特罗戈夫身上的圣洁迷住了我,因为它披着英雄主义的外衣。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对我的哑剧改动分毫,肩负使命的想法只是想入非非,犹如飘忽不定的幽魂,落实不到行动上,可是我摆脱不了它。诚然,我的哑剧中的配角们——法国各代的国王——很听我的指挥,而且只要我打一个手势,他们便向我下达命令:我是不向他们请求命令的。如果出于服从而冒生命危险,那么慷慨施予将成什么了呢?马塞尔·杜诺,这个铁掌拳击家,每星期都使我惊讶不已,他的表演姿态优雅,超过了应尽的义务。而米歇尔·斯特罗戈夫尽管眼睛被打坏,满身是光荣的斑斑伤痕,却很难说是否做到了这一点。我欣赏他的英勇善战,却不赞成他的卑躬屈膝,这位好汉头顶一片青天,为何要向沙皇弯腰躬身呢?沙皇吻他的脚才对呢!然而,如果不卑躬屈膝,何处能找到生存的理由呢?这个矛盾使我深深陷入困境。有时我企图回避困难: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孩子,听说有一个危险的使命,便上前跪倒在国王的脚下,恳求交给我这个使命。他拒绝了,因为我太年轻,事关重大,我不行。于是乎我忽地站起来,向他挑战,干净利索地打败他所有的侍卫。君主明白过来了:“行吧,既然你乐意,那你就去完成使命吧!”但我没有上自己计谋的当,心里明白这是硬要别人接受的。再说,所有这些王孙贵族丑八怪,早就使我烦透了:我是长裤汉长裤汉是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对广大群众的称呼。因当时贵族都穿短套裤,平民百姓却只穿长裤。和弑君者,我外祖父早就让我对君主抱成见,无论他们叫路易十六,还是叫巴丹盖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一八四六年化装从阿姆古堡逃跑,穿的是泥瓦匠巴丹盖的衣服,后来他的政敌给他取绰号称他巴丹盖。。尤其因为我每天阅读《晨报》上米歇尔·泽瓦科的连载小说,这位受雨果影响的天才作家发明了共和主义的武侠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全部代表人民,他们推翻帝国,又建立帝国,然后再推翻帝国,自十四世纪就预言法国大革命。他们出于侠义心肠,保护年幼的国王或呆傻的国王不受大臣们要挟,他们还打坏国王的耳光。其中最伟大的侠客是帕达扬,他是我的师父,我无数次学他的模样,高傲地做出两条细腿站得很稳的样子,打亨利三世和路易十八的耳光。在此以后,我怎么会听命于国王呢?总而言之,我既不能给自己发委任状,以证实我在这个地球上的意义,也不能承认任何人有权向我颁发这种委任状。我继续骑马巡视,懒洋洋的,已经厌倦混战了。由于自己头上没有沙皇,没有上帝,或没有父亲,我当刽子手时漫不经心,当殉道者时无精打采,因而只能当格里塞利迪斯喽。


第五部分:文字生涯我的双重生活

    我过着双重生活,全是骗人的把戏:在公开场合,我是一个小骗子,即著名的夏尔·施韦泽那个有名的外孙;私下自个儿时,我深深陷入假想的愤慨。我假装隐姓埋名,以此来纠正虚假的荣耀。我毫不费劲地从一个角色跳入另一个角色。正当我一剑刺倒假想敌人时,门锁发出钥匙的转动声,母亲的双手突然僵住,在琴键上空一动不动。我把尺子放进书柜里,跑向外祖父,投入他的怀抱。我给他搬椅子,给他拿毛皮便鞋,对他一天的工作问长问短,不时提到他学生们的名字。不管先前我陷入多么深沉的遐想,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迷途的危险,我自如地对付着外祖父。不过我面前有一种潜在危险:我的现实生活很可能永远是双重的虚假,只是不断互相交替罢了。    
    我还有一种现实生活。卢森堡公园的平台上,孩子们在玩,我走近他们,他们在我身边擦过,却对我视而不见。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他们是多么壮实,多么敏捷,多么健美啊!在这些活生生的英雄面前,我失去了神童的智慧,失去了渊博的知识,失去了强健的体魄,失去了舞剑的灵巧。我靠在一棵树上,期待着。只要这帮顽童的首领吼一声:“出来,帕达扬,你来扮演俘虏。”我将抛弃我的种种天赋,哪怕跑龙套也甘心情愿,哪怕扮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甚至装死人也乐意呀!可惜我没有得到这种机会。面前这帮孩子是我真正的审判者,我的同代人,我的同辈人。他们的冷淡把我打入冷宫,我再也不求他们来发现我了,我既非奇迹,也非怪物,一个引不起任何人兴趣的矮小瘦弱的人而已。可是我母亲愤愤不平,这位颀长而美丽的女子跟我这个小矮个儿在一起感到很得体,认为再自然不过了:施韦泽一家颀长,萨特一家矮小,我长得像父亲,仅此而已。她情愿在我八岁的时候还抱着我走,这样携带方便;我岁数长了,个儿仍旧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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