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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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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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得快,我那些假想的优越感化为乌有了。由于太受宠爱,我不肯否定自己;虽然由衷地佩服同学们,但不羡慕他们,心想等到我五十岁的时候,也会露一手的。总之,我晕头转向了,但并不苦恼。突如其来的慌乱使我十分卖力,但交的作业却一塌糊涂。外祖父为此大皱眉头,母亲赶紧求见我的班主任奥利维埃先生。他在自己的独身套间里接见我们,母亲运用了她悦耳的嗓音。我靠着她坐的椅子,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瞧着穿过窗玻璃上的灰尘透入的阳光。她竭力证明我的实际水平比作业要强,说我已经学会独立看书,开始写小说。等到讲不出别的论据,她便泄露我在胎里待满十个月才出世,因此比别的孩子成熟,好似烘炉里的面包,烤的时间较长,格外金黄松脆。奥利维埃先生专心听着,心软了下来。这主要多亏她的妩媚,而不是我的长处。他是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儿,秃头脑袋光得十分彻底,一双深凹的眼睛,蜡黄的皮肤,长长的鹰钩鼻下长着几根红棕色的毛。他拒绝给我单独授课,但答应“关照”我,我本无更多的要求。上课时我窥视他的眼色,他只针对我上课,这一点我十分肯定。我好像感到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几句好话,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不费劲地成了一个较好的学生。外祖父看到我季考成绩单咕哝了几句,但不再想把我从学校领出来。五年级的时候,换了别的老师,我失去了优待,但我对民主已经习惯了。


第五部分:文字生涯游戏使我们“过度兴奋”

    学校的功课很多,我没有时间从事写作,再说跟新朋友们交往后连写作的欲望也没有了。我终于有了伙伴。先前我一直被束缚在集体乐园之外,进去之后第一天就受到非常自然的接待,从此我不再离开。说实在的,我的新朋友们跟我比较近似,不像帕达扬那帮小伙子,尽叫我伤心,他们是走读生,宝贝儿子,用功的学生。不管怎么说,我兴高采烈。我过着两种生活:在家里我继续模仿大人;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却又讨厌孩子气,这可真是些男子汉啦。我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每天放学我们结伴回家,马拉坎三兄弟,若望,雷内,安德烈,还有保尔,诺贝·梅尔,布兰,马克斯·贝科,格雷瓜,我们在先贤祠广场又跑又叫,这是最幸福的时刻:我脱下了家庭喜剧的伪装。我丝毫没有想到出风头,只是一股劲地应声嬉笑,重复那些口令和俏皮话。我不表现自己,而是顺从别人,仿效伙伴们的神情举止。总之,我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跟他们打成一片。干脆,倔强,快活,我感到自己坚强如钢,解脱了生之多余的思想负担。我们在伟人旅馆和让—雅克·卢梭雕像之间的广场上玩球,the right man in the right place英文:各就各位。,真是各得其所,我成了不可缺少的了。不再羡慕西蒙诺先生了:我此时此刻守在我的位置上,梅尔向格雷瓜做传球的假动作时,会想到我以外的另一个人吗?这种迅如闪电的直觉使我发现了我的不可缺少性。相比之下,我以前那种奢求荣耀的梦想是多么乏味和丧气啊。    
    不幸,这种直觉来得快,去得更快。如我们的母亲们所说,我们的游戏使我们“过度兴奋”,有时把我们各组混成一个统一的小群体,把我整个吞没了。不过,我们忘记父母的时间不长,他们无形的影响使我们很快重新陷入动物群那种共同的孤独感中。我们的团体没有目的,没有终点,没有等级,在完全融合和并列之间游移不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坦诚相待,但不能抵制外界使我们产生的相互看法,毕竟各自属于某些狭窄的、强大的和原始的群体。这些群体创造出蛊惑人心的神话,以讹传讹,硬要我们接受。我们这些孩子娇生惯养,思想正统,感觉灵敏,好动脑筋,害怕混乱,厌恶暴力与非正义。在一起也罢,分散开也罢,反正我们心照不宣地确信世界是为我们服务而创造的,我们的父母皆是世界之精华,所以我们切记不冒犯任何人,甚至游戏的时候也保持彬彬有礼。冷嘲热讽是严格禁止的。如有人发火,大伙儿立即围上去劝他平静下来,迫使他道歉,让—马拉坎或者诺贝·梅尔代表他的母亲训斥他。所有这些夫人互相都认识,而且互相毫不容情:她们互相转告我们的话、我们的批评、我们每个人对其他人的看法,但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却对她们的反应闭口不谈。有一天,我母亲看望马拉坎夫人回来后非常生气,因为马拉坎夫人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安德烈觉得普卢尽找麻烦。”我对这个说法没有介意,这是母亲们之间的闲谈而已。我对安德烈没有记恨,对他只字未提。总之,我们尊重所有的人,富人和穷人,士兵和百姓,人类和畜生。我们只瞧不起包饭的走读生和寄宿生:准是他们作恶多端,他们家才对他们弃置不顾:或许他们的父母不好吧,但这个理由站不住,因为父亲是按儿子的品行区别对待的。傍晚四点,自由的走读生放学之后,公立中学便成了为非作歹之地。    
    如此小心谨慎的友谊总间隔着冷却的时期。假期我们分手时,并无遗憾。不过,我很喜欢贝科。他也是寡妇的儿子,有如我的兄弟。他漂亮、脆弱和温存。我不厌其烦地欣赏他梳成贞德式的黑色长发,但主要因为我们俩有着共同的骄傲。我们无书不读,躲在学校风雨操场指雨天可以活动的带顶棚的操场。的一角谈论文学,就是说无数次津津有味地列举我们所摸过的著作。有一天,他古怪地瞧着我,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他想写作。后来我们俩到修辞班当时法国公立中学中仅次于哲学班(即毕业班)的最高班。时又分在一起,他仍旧很漂亮,但得了肺病,十八岁上死了。    
    所有的孩子,包括文静的贝科,我们大家都非常喜欢贝纳尔。这是一个胖胖的、怕冷的男孩,活像只小鸡。他的好名声一直传到我们母亲的耳朵里。她们略有不快。由于无法使我们讨厌他,她们干脆不厌其烦地让我们以他为榜样。请看我们不公正的程度吧。他也是包饭生,我们却喜欢他,在我们看来,他是名誉走读生。傍晚在家灯下,我们惦记这位传教士,有他在丛林里教化这帮寄宿野人,我们感到宽慰。话说回来,寄宿生也十分敬重他。我现在已记不清这种一致的赞赏出自什么原因。反正他温存,和气,灵敏,除此之外,主要因为他是班上第一名。再则,为了他就学,他母亲节衣缩食。我们的母亲不跟这位女裁缝来往,但她们对我们说起她,往往为的是让我们掂量母爱的伟大,可我们想到的却是贝纳尔,他是这位不幸妇女的温暖和快乐。末了,大家对这样善良的穷人同情备至。不过,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另外一个原因是,贝纳尔跟我们若即若离,他总戴着一块羊毛大围巾,和蔼可亲地向我们微笑,但很少说话。我记得有人不许他加入我们的游戏。在我,他由于身体虚弱不能跟我们玩,更引起我的敬意。他好似被置身于玻璃柜里,隔着玻璃窗向我打招呼致意。但我们不接近他,我们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生前已像一个象征符号一样隐退了。儿童是遵守习俗的,我们看他十全十美到了无个性的程度而对他十分感激。他跟我们聊天的时候,语言浅显,很合我们的口味,让人高兴。我们从未见他发过火,也没有过度兴奋。上课的时候,他从不举手,但要是问到他,他言必有理,既不犹豫,也不卖力,恰如其分地吐出真言。他使我们这帮得天独厚的孩子惊讶不已。因为他是最优秀而不是得天独厚的。那年月,我们大家都是不同程度的丧父孤儿,这些父亲先生不是死了就是上了前线,至于留下的男人,都已精疲力衰,丧失了男子气,竭力让儿子们忘却他们。那是母亲统治的时代,而贝纳尔恰恰为我们体现了母权制消极的美德。    
    那年冬天,贝纳尔死了。孩子和士兵是不关心死人的,但我们足有四十个人聚集在他的棺材前哭泣。我们的母亲们参加了守灵,坟墓上铺满了鲜花,鲜花之多,使我们把这起死亡看成是那年颁发的超优奖。再说贝纳尔平时不声不响,好像没有真死,仍活在我们的周围,我们隐隐感到他神圣的存在,我们的品德起了一个飞跃。我们热爱自己的死者,低声谈论他,这是一种带伤感的乐事。或许我们也会像他那样过早地死去。我们设想着母亲的眼泪。感受到自己的珍贵。我在说当年的梦话吗?反正我模糊地记得这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明摆着,这个女裁缝,这个寡妇,失去了一切。想到这一层,当时我是否感到恐怖呢?是否隐约看到邪恶呢?是否觉得上帝不存在呢?是否猜到世道艰难呢?我认为是的。要知道我对自己的童年采取否定和遗忘的态度,并认为我丧失了童年,所以,我肯定上述的感受,否则为什么贝纳尔的形象会引起我如此清晰的痛苦的回忆呢?


第五部分:文字生涯新交中断了我的苦思冥想

    几个星期之后,五年级A甲班A班是拉丁文班,偏重文史哲。甲班即优秀生班。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我们正在上拉丁文课,门突然打开,贝纳尔在门房的陪同下进来向我们的老师迪里先生致敬,然后坐下听课。从他的铁架眼镜和围巾,从他略钩的鼻子和小鸡似的怕冷的样子,我们大家断定他是贝纳尔。我心想,莫非上帝把他还给了我们不成?迪里先生好像跟我们一样,不胜诧异。他停止讲课,喘着气问:“你的姓名?身份?父母职业?”他回答道,包饭生,工程师的儿子,姓尼赞,名保尔—伊夫。我最为吃惊。课间休息时,我主动接近他,他也作了反应,从此我们结下友情。一个细节使我感到这个人不是贝纳尔本人,他比贝纳尔丑陋:尼赞患斜视症。但注意到这一点为时已晚,我已经喜爱上尼赞的外貌所体现的善良,以致喜爱上他本人了。我上了圈套,崇尚美德的习性导致我喜爱丑八怪。说真的,假贝纳尔并不坏呀;他代替真贝纳尔活着;所有真贝纳尔的长处他都有,不过已衰退。贝纳尔的矜持,到他身上变成掩饰。当他被强烈而消极的冲动压倒时,他不喊叫,只是气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语不成章。这不,我们视为温存的情感只是暂时的麻醉。他嘴里吐出的不是真知灼见,而是愤世的、轻率的客观言论。我们听起来不顺耳,因为我们很不习惯。他跟我们一样,自然敬重他的父母,但惟有他,谈起父母时带讽刺的口吻。在课堂上,他不如贝纳尔那样才智横溢,但读过许多书,并渴望写作。总之,这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人,在我看来,把他跟贝纳尔相提并论不足为怪。尼赞跟贝纳尔的酷似使我着迷,我弄不清是应该赞扬他提供了美德的外表,还是责备他只有美德的外表。我总是要么盲目地信任,要么莫名地怀疑。我和尼赞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只是后来的事,中间相隔了很长的时间。    
    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和结识的新交中断了我的苦思冥想,但没有根除。其实在骨子里没有起任何变化。成人在我身上所寄托的重任,我虽不去想它了,但继续存在,并侵蚀了我的身心。九岁那年,哪怕在最放纵胡闹的时候,我还能自我检点。十岁上,我已经忘形了。我跟布兰跑跑跳跳,跟贝科、尼赞促膝谈心,在这种时刻我的假想使命自流了,自成一体躲到我的阴面,不让我看见,却操纵着我,对一切的一切施加影响,越过我,使树木低头,使墙壁让路,使天空弯腰。我视自己为大王,竟疯狂地信以为真。我的一个分析学家朋友说,这是性格性神经症。他说得对,一九一四年夏至一九一六年秋,我的使命左右了我的性格,我的妄想离开了我的大脑,注入了我的骨髓。    
    在我身上没有发生任何新的变化。我发现我原先扮演的和预言的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惟一的区别是我不知不觉地、不声不响地盲目行事。先前,我通过形象想像一生,从死亡看到我的出生,我的出生把我推向死亡,自从抛弃生死转化的看法后,我自身成了生死交替的实体,在两极之间颠簸,每一次心脏跳动就是一次死亡和再生。我未来的永存变成我具体的未来,每个瞬间跟永存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因此在我最专心致志的时候,对永恒的想念使我分心,使充实变得空虚,使现实变得轻浮。永存从遥远的将来驱散我嘴中的甜腻,消除我心头的忧和乐,但挽救了最无所作为的时刻,因为这个时刻来得最晚,使我进一步接近永存。永存给我赖以生活的耐心,我再也不想一下子跨过二十年,然后草草越过第二个二十年,再也不设想我遥远的登峰造极的日子,我等待着。我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因为每一分钟引来另一个一分钟。我泰然自若地生活在刻不容缓的时间列车上,时间推我一直向前,把我整个几卷走,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真是如释重负!以前我的日子天天一个样,有时不禁生疑,我是否注定要过千篇一律的倒退日子。现在,日子本身没有起多大的变化,还是照旧哆哆嗦嗦地消逝。但是我,日子在我身上的反映起了变化,不再是时间朝我静止的童年倒流,而是我,好似奉命射出的箭,穿破时间,直飞目的。    
    一九四八年在乌特勒支乌特勒支,荷兰历史名城。三十年战争结束后,曾在此签订《乌特勒支和约》。,冯·列纳教授让我做投射测验。一张图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画着一匹奔驰的马,一个行走的人,一只高飞的鹰,一艘前进的艇;受测验者应指出哪个画面给予他最强烈的快速感。我说:“小艇。”然后,我好奇地观察这个我突然选中的画:小艇仿佛腾空而起,霎时间凌驾在停滞的湖水之上。我很快明白了这个选择的理由:十岁的时候,我好像感到自己如艏柱似的冲破现时的束缚,腾空而起,从此我开始奔跑,现在仍在奔跑。在我看来,决定速度快慢的不是在一定时间内跑过的路程,而是起跑突破的力量。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吉亚科梅蒂吉亚科梅蒂(1901—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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