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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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华之歌-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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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孩子,可是当一个活生生的婴儿,被搂在她的怀抱里的时候,这个孩子却变成了她的生命,她的至高无上的钟情者。啊,啊,原来母亲的幸福,原来无穷尽的欢乐,就蕴蓄在这小小的像个毛毛虫一般蠕动的肉体上……这深挚的母爱是造物主特地给女人制造出来的吗?母亲澎湃的激情,像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它可以烧尽一切卑微、自私、丑恶。为了孩子,连最最庸俗的母亲也会变得慈祥、高大起来……
  北方严冬的农舍里,除了白天烧烧热炕,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夜半,屋里脸盆中的水都结了冰,披衣坐在炕上,一般人会冷彻骨髓,冻得难耐。然而,道静却不觉得冷,也忘了白天为孩子忙这忙那的整日劳碌。小冯也是劳累的,可是,夜间只要道静一坐起来,一抱起孩子,她也急忙下地,先点起小豆油灯,然后,给孩子换尿布,从房东用棉絮缝包着的瓷壶里,倒出温热的开水,给孩子喝、给孩子冲奶粉……道静忙,小冯也忙。两个年轻的女人为了一个不满两个月的婴儿弄得心力交瘁。
  然而,这是道静从未经历过的幸福--世上最纯洁、最炽热的幸福。小冯因为爱道静,同样也分享了一个母亲的欢乐与辛苦。
  奶母终于找到了,小方方就要被抱走了。
  幸福么?欢乐么?不,她们的幸福和欢乐就要被夺去,就要消逝了。为了抗战事业的需要,道静一生下方方,就决定给他找奶母,托别的母亲去喂养自己的孩子。每当想到就要离开孩子--偎在身边的孩子将难于见面时,道静曾几次偷偷落泪。初生的婴儿不同于长大成人的孩子,母亲和他有一种如胶似漆紧紧粘连在一起的炽烈情感。离开婴儿真像摘掉母亲的心肝。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白天,道静和小冯忙着给方方缝了几条新棉裤。眼看孩子一天天长大,出生时穿的小棉袄已经小了,她们又给他赶做了两件小棉袄,小衬衣,整整忙了一白天。夜里,道静紧紧把方方搂在怀里。合盖着一条棉被。黑暗中,她那两只闪光的大眼睛,几乎一动不动地盯在孩子的头上、脸上,不停地喃喃自语:
  〃方方,我的小方方!你就要离开妈妈了……也许永远地离开--永远地离开……战争,无情的战争,随时会夺去妈妈的生命,也会夺去我的小方方的……方方,你能够长大成人么?能够看到战胜了日寇,看见在中国的大地上,红旗到处飘扬的日子么……〃
  道静的泪水悄悄流在孩子毛发稀疏的头顶上。她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只感到一种要失掉最心爱的东西的沉痛狠狠地刺着她的心。可是,有另一种情感比这沉痛感更有力、更鲜明地浸润在心头--这就是,为了千千万万孩子的幸福,必须暂时丢掉自己的孩子,必须暂时抛弃这难于抛弃的情感。
  天大亮了,清晨的喜鹊在窗外枝头跳跃着欢唱。小冯早早起身,帮助道静把方方的衣物、食品,包括一大叠洗烤得干干净净的尿布,都收拾在一个花包袱里。道静也早早起来,她不动身,也不下地洗脸漱口,只是把方方搂抱在怀里喂奶。不一会儿,孩子吃不饱妈妈的奶,吐出奶头哇哇哭叫起来,习惯地要吃奶粉。可是,今天妈妈的脾气变了,她固执地非叫孩子吃她的奶不可。孩子刚吐出奶头,她又把湿润的奶头硬塞到孩子的嘴里。不一会儿,孩子又哭了。道静心痛地望着孩子蠕动的小嘴巴,心里幽幽地想:方方,我的儿子,你现在不吃妈妈的奶,以后--你永远吃不到了--一辈子也吃不到了……道静的眼睛又模糊起来。
  约莫上午九点多钟,奶母和他的丈夫葛有福来接孩子。奶母,只有二十四五岁,生了三胎都没有活,最近一个孩子又死了。听说林道静的儿子要找奶母,这对夫妇非常高兴。他们总立不了〃子〃,希望别人的儿子能带头活下,以后自己也好养活成儿子。道静先到奶母家看过,虽然在安定县的边沿,离中心根据地远一些,但这两口子为人热情,思想进步,奶母干净利索。道静和小冯一商议,决定把孩子寄养在葛家。
  人奶确是比牛奶好。方方吃饱了奶母的奶,小脸立刻泛出淡淡的红晕,身上透出一股只有婴儿才有的奶香气。道静又把孩子从奶母怀里抱过来,痴痴地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微微张开的小嘴,更用力地嗅着那种沁人心脾的奶香气。她陶醉又心碎。孩子就要走了,要到别人家里去生活,以后她夜里醒来,再也看不见那迷人的襁褓。白天一整天,再也不能把孩子拥在怀中,轻轻把奶头送到孩子的嘴里……
  吃过午饭,把方方用小棉被包严实,终于抱在奶母的怀里,奶爹替他拿着大小包裹上路了。道静和小冯还有房东家的老太太、小媳妇都送出村来。看见奶母抱着方方走起路来有些吃力,小冯噘着嘴对道静小声说:
  〃瞧你--江书记的马你不叫去送方方,倒借给别人家去娶亲……瞧奶妈抱着孩子要走三十多里路,多累呀!〃
  一句话提醒林道静,她推着小冯说:
  〃正好,你舍不得方方,你跟着送他走。奶妈抱累了,你抱着……马可不能要回来。老谭家好容易娶个媳妇,没有轿坐,要马骑,借给人家是正经。〃
  小冯笑了。摆着手,又扶扶她片刻不离的小马枪,说:
  〃正好,我武装保卫方方上路。那马呀,连那个马(亻夫)我看是回不来了。今儿个这家借去娶亲迎亲;明儿个那家借去接姑奶奶,送外甥媳妇。你这个县长呀,就凭你的两条腿走路吧。江书记算白送了你一匹马。〃
  提到江华,道静心里一格登,她不知是啥滋味。看着方方出了村,小冯也跟着他们渐渐走远了,午后的阳光照着村野一片金光灿灿。忽然道静听见一声熟悉的婴儿啼哭声,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在胸口上划了一道伤口,猛地蹿起身,飞似地朝着方方一行人追去。她喘着粗气、扬起满身尘土追上了。奶母夫妇和小冯都惊奇地站住脚望着她,不知出了什么事。道静不出声、把头紧挨到方方的额头上,似乎试试孩子是否在发烧,还是--睡熟了。一看见孩子睡得甜甜的,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像笑又像哭。小冯知道道静的心理,伏在她耳边悄悄说:
  〃姐,你可不能叫孩子迷住了!这年头,抗日第一,把想孩子、爱孩子的心挪个窝儿吧!〃
  道静一把攥住小冯的手,笑了笑:
  〃丫头,谢谢你!把方方送到了,快赶回来。今天半夜咱们要转移到一区去呢。〃
  道静送走了方方,一个人回到住室。看着孩子剩下的半杯奶粉,扔在炕上的两个小尿垫子,蓦地像抱着孩子似的抱着枕头哭了--这是她搂着孩子睡觉时的枕头,如今,人去物在,她的心又被苦苦思恋孩子、惦记孩子的感情撕裂着……
  〃小林,孩子已经送走啦?〃江华的声音把道静猛地惊醒过来。一见江华,她仿佛忘掉了孩子,坐起身来,擦干泪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陌生的人。
  〃你来啦,坐下吧。孩子刚刚叫奶母家抱走了。不然,你还可以看见他……〃
  〃小林,请你原谅!最近平原形势变化很快,战争形势更加紧张,总是开会,没有顾得来看你和孩子……方方挺结实吧?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叫你带活了,真不容易。〃
  道静的心又追踪方方去了--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幸亏今天天气暖和,不然,刚满月不久的孩子,走在野地里会受凉感冒的……
  〃小林,怎么不说话?你在想孩子?这几个月你瘦多了,我很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多原谅……〃江华的声音越说越低,后来,低下头来沉默了。
  道静心里空落落的。她从来没有承受过离开吃奶婴儿这般巨大的痛苦。离开好朋友,离开爱人,她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正当这时,又来了江华。她内心的矛盾、凄楚更加沉重。她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儿子的父亲,似乎已经死掉了,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这个人了,可是,他又明明站在眼前。
  〃江书记,你找我有什么工作指示么?关于孩子,你完全可以不必负担。我既生了他,就要养活他。至于县长的工作,我今夜就转移到一区去开始执行任务。〃道静神情漠然,好像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
  江华面容严峻,冷冷看了道静一眼,忽然来了一句:
  〃小林,想不到你对我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了?我们还是不是夫妇关系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具体意见。这要看事情的发展--一句话,我认为我们间的问题不是个人问题。请你仔细考虑我的这句话。〃
  江华怏怏地走了。
  剩下道静一个人又在不停地思念着她的方方。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一区尤庄距离县城不过十七八里,但这个村庄的群众已充分发动起来,虽在敌人经常骚扰、盘查中,各种群众组织仍然暗中进行着抗日工作。审查结束后,柳明被派到分区卫生部当了医务主任,她在这个村庄秘密建立了一所地下医院。一些重伤员行动不便,便在这个村庄的地下堡垒里坚壁起来。这里还建立了手术室,柳明经常留在这里,必要时,可以随时给伤员做手术。
  这天午后,苗虹忽然找到柳明。她俩已经三个多月不见面了。柳明被审查,又被隔离,文工团的领导就警告苗虹,不许她再去看柳明。
  〃明姐,想死你了!〃苗虹一见柳明,用力抱住她的脖颈,眼泪汪汪地喊了一声,接着,伏肩抽泣不出声了。
  〃苗苗,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伤心--小高好么?好久都听不到你们的消息了。〃柳明也抱住苗苗,声音低沉,像个木偶。
  〃还提他呢,他跑了--偷偷地一个人跑回北平去了。〃小苗说着,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跑了?他逃跑了?〃柳明重复着小苗的话,眼神呆滞,似无感觉。
  忽然,苗虹松了双手,扳起柳明的脸端详起来。她左看看,右看看,脸上挂着泪珠,嘴里喃喃地说着:
  〃明姐,你变了!你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又黑又瘦,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是把你这个'托匪'折磨的吧?听说,你和林道静还一起陪绑,差点儿死了。听说罗大方也被处死了……这是真的么?我不相信!〃
  柳明拉着小苗一起并坐在炕上,转头对跟进来的房东大娘,指着苗虹说:
  〃大娘,这是我的好朋友,比亲姐妹还亲。您给'表哥'(伤号的代号)烧水的时候,也给我们舀一壶来。〃
  五十多岁的大娘,一把拉住苗虹的手笑吟吟地:
  〃你姐姐这个大夫可好哩!俺家孙子病了,发高烧,她整整守了一夜。治好了俺孙子的病,又去给伤号治疗……哎呀,看把话说到哪儿去了,我这就点火烧水去。闺女,看你一身的尘土,准走了不少的道儿。这不,这儿有笤帚疙瘩,叫你姐姐给你掸干净身上的土,我就去烧水做饭。〃
  大娘一出屋门,柳明怔怔地望着苗虹那张圆圆的仍然像熟苹果一般的脸,好像不认识似的,半晌不出声。苗虹急了,推着柳明说:
  〃明姐,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啦?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告诉我,你这些日子的情况;你不知道我多惦记你,多想念你呀!小高这家伙,自从赵士聪--他原是县青救会的,后来调到部队--那天去看小高,当着小高的面被抓走以后,高雍雅吓坏了,便连夜逃跑。跑到火车站附近时,才托个老乡给我捎来一封信,说他实在害怕也遭到曹鸿远、罗大方、赵士聪的命运,他只好逃回北平去。希望我也去……他说他永远爱我,永远等着我……明姐,他真的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明姐,我,我怎么办呀?〃说着,姑娘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本来小苗是要问柳明的情况的,结果,她倒滔滔不绝地把她和高雍雅的情况叨咕个没完。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明姐,我心里矛盾:他当了逃兵,抗日的工作半途而废,我恨他,我瞧不起他。可是我们俩好了三年多了,他为了我,毅然抛开大少爷的优裕生活,和我一同到根据地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他虽然有些毛病,可是,他还是做了一些抗日工作的。只是怕共产党也审查他,抓他,他才跑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原谅了他,想他……明姐,你说,你说,我怎么办好呀?〃
  〃你到北平找他去。〃柳明脸色冷漠,一点儿不像在说玩笑话,这使苗虹大吃一惊。她用力摇晃着柳明的肩膀,瞪圆眼睛,说:
  〃你,你疯啦?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是想他,忘不了他,可是我认为共产党的抗日大方向是对的,我已经入了党,还当了党小组长,我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怎么能够为了一个落后的--就说是爱人吧,也逃到敌人统治下的地方去呢?叫敌人发现了,说不定还要逼迫你当汉奸--像白士吾那样,我可不干!〃
  柳明望着小苗的嘴巴,脆脆地像炒爆豆般响着,她侧着头像听见,又像没有听见。沉了一阵,才悄悄在小苗的耳边,又说出叫她的好友十分吃惊的话:
  〃苗苗,我也想逃走--我后悔当初你劝我俩和小高一同逃走时,我不同意,没有走。现在,我想走了--可是,我还没有最后决定。〃
  〃你要逃到哪里去?〃苗虹吃惊地问。
  〃我想到山里去寻找曹鸿远的尸骨--最后看他一眼也好。〃
  〃什么?〃小苗吃了一惊,〃曹鸿远也叫他们处死了?我不信!他还参加过红军呢,那么坚强的同志,怎么会和什么托派联结在一起!真是海外奇谈。咱们党是怎么搞的呀?这样做法,把许多优秀干部都糟踏了,咱们的抗日根据地还怎么坚持呀?怨不得近一时期敌人扫荡、侵略频繁加紧,我们文工团都要化整为零。所以,我才能跑来找你--唉,真是,真是……〃
  苗虹和柳明一同躺在炕上,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高雍雅的逃跑和曹鸿远的死讯,给她俩的震动尤其大。苗虹变化不大,她虽然怨恨、伤心高雍雅的逃跑,可是,当想到他还活在世上,还有可能见面时,她宽慰,有希冀。每当月圆时,苗苗常独自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欣赏那神秘的月亮--啊,高雍雅,你忘掉我了么?如果没有,这圆圆的月亮就是我的脸,你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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