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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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华之歌-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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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林,我想向你提个建议--我们离婚好么?〃
  道静大吃一惊。怎么江华忽然提出这个意见来?她坐在炕桌旁愣住了。
  怎么回事?江华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婚?政治上被伤害的是她,而不是他。是丈夫伤害了自己的妻子,是他对不起她。几个月了,他不来看她,甚至负了伤,他都不来。今天来了,除了批评她工作上的过失,还突然提出离婚。意外,太意外了!她原以为提出离婚的应当是她--她有过这个闪念,却被她意识中的种种理由打回去了。现在,他倒先提出来,道静的自尊心似乎受到强烈的损伤。她靠着泥坯墙,心悸,浑身发软,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江华--他也泥胎般呆坐在板凳上。
  〃老江,你的意见很意外。是什么理由?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可是早就想过了。你--本来就不应当属于我。一九三五年冬那个大雪的夜晚,我铸成了大错--我拿你的友情当成了爱情……〃
  寒冷的北平,深夜,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在一条寂静的小巷里,道静正在公寓的灯下写着什么,江华冒着大雪来找她。她向他滔滔地汇报着〃一二·;九〃以前,经过斗争,北大学生成立了学生自治会,并且即将参加平津学生联合会的情况。忽然,她一向崇敬的江华,说出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道静,今天找你来,不是谈工作的。我想来问问你--你说,咱俩的关系可以比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么……〃
  道静望着江华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热情激动的大脸,明白了他的意思。悲痛、欢欣、幸福么?她样样都感觉到一点,可是又都模糊不清。他就要变成自己的爱人么?可是,她深深爱着的、几年来魂牵梦绕的人并不是他呀!她含着热泪走到屋外。雪很大,晶莹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吹卷着、飘舞着,屋顶、树梢、地上一片洁白,她望着这洁白的梦幻似的世界,心中和这茫茫白雪一样茫然。这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江华,而是卢嘉川。他带着手铐脚镣站在她的面前,用明亮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她,他还用低低的充满激情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
  〃小林,小林,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这是他写给她信中的话,此时却这么清晰地响在她的耳旁。
  她的双脚埋在院里厚厚的积雪中,雪花飘洒在她的头上、脸上。天气严寒,风像刀子样刮着脸颊。可是,她什么也觉不出来。心里、口里只是重复着卢嘉川的话:〃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
  不管她心里交织着几多矛盾,几多痛苦,毕竟,她是个女人,卢嘉川不能复生,她需要爱抚,需要伴侣。最后跑回屋里,答应了江华的要求。从这个夜晚起,她决心永远属于可尊敬的战友和老师江华。
  江华向道静提出离婚,说出她本来不应当属于他,是他错把友情当成爱情的话。这像一把利刃戳在道静的心上。她的艾怨一下子变成了深深的自责--这能怨江华么?他爱自己并没有错,他当时提出和她结合也没有错,这一切都怪自己。既然对他没有深沉的炽热的爱,既然对他只是尊敬,只是友情,为什么又轻率地和他结合呢?曾经和余永泽走错了一步,造成了多少痛苦,才终于分开了,怎能又和江华再闹离婚--即使这个结合,并没有带给道静多少幸福与欢乐。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打算和江华离婚。即使再度遇见了卢嘉川,即使他们彼此还在深深相爱,可是,好像有多少道绳索捆绑着道静的心,尤其是有了方方这个儿子--是她和江华共同生下的儿子之后,由于爱方方,她不愿方方失去亲生的父亲。
  〃小林,你怎么不说话?说嘛,你的意见怎么样?〃江华在催促了。
  〃不,我不离。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道静的眼睛闪着泪光,〃老江,你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个问题来?〃
  〃很简单:为了你的幸福。很奇怪,你为什么不同意离?我以为你早就想和我分开呢。〃
  〃不对,我没有想过要和你分开。〃道静的态度冷静、坚决。
  〃为什么?你又不是笃信三从四德旧式的女流之辈。〃
  〃不三从四德,可我是共产党员,我要遵循共产主义的道德。而且,我们还有了方方。我爱方方,不想叫他缺父少母。〃
  江华坐在板凳上,双手抱住头不出声了。
  一个影子闯入道静沉痛的心灵,〃今生今世不能得到你,这是无以补偿的憾事……〃不久前,那个醉心的时刻,卢嘉川所说的这句话,像是一股滚热的溶浆,流荡在她的心上。他流着泪,她也哭。她送手绢给他擦泪,他那么珍重地收藏起她的手绢。他的话说明他无意破坏她的家庭,说明他愿意道静和江华的关系继续下去。正因此,他才那么悲伤。她也是。
  〃小林,我没有说气话,也不是一时冲动。我确实觉得你不该属于我,我不该攫取你。虽然有了孩子,但他不会妨碍你寻求幸福。咱们还是结束这段婚姻关系吧。〃江华面孔严肃,像恳求,又像命令。
  〃不,绝对不离!〃道静也是面容严肃,口气斩钉截铁,〃老江,你想想,我们现在离婚,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不否认我爱卢嘉川始终不渝。我不否认我对你的友情胜过爱情,可是,木已成舟。我们三个人都在农村抗日根据地里工作,而且又都分配在一个地区,假如,我和你离了婚,去和他结婚,还带着一个儿子,那么在封建意识还很严重的广大群众中,在众多的同志中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想过这点么?而且老卢也绝不愿意--绝不愿从你身边把我夺过去。他绝不会做这种事!你以为我离开你会幸福么?错了,也许我会更痛苦……命运已经把我们推到这种境况,我承认我软弱,顾虑重重,我现在还没有勇气改变这种命运。〃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江华低着头,好像自言自语,〃一个坚强的人,有时又很软弱。一个骄傲的人,有时又这么自卑。难道真是命运的主宰?〃
  一丝暖意流过道静的心坎。她感受到江华的离婚建议,不是自私,不是嫉妒。这里有他的歉疚,有他的悔恨。她抬起头,望望江华那双忧郁的红红的眼睛,不知怎的,一种悔恨、自责使她赶快扭过脸去,半天,才出声:
  〃老江,我确实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好母亲。只顾工作,许久都没有去看看方方,真对不起孩子。等柳明的事有了着落,我一定抽时间去看看方方。〃
  〃去那个地方有点凶险。离村三里就新安了岗楼。我已经看过了,孩子长得还算结实,能坐在炕上,也会爬了。你忙,就先不去吧。〃江华声音温和,虽然嗓子有些沙哑,〃奶娘一家对他挺好,你放心好了。〃
  听江华说起孩子,道静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簌簌地洒在衣襟上:
  〃不行,我一定要去看--他……我想孩子……这可诅咒的战争!我真恨不得马上打跑日本……〃
  〃我承认你说的是真实思想。可是,我反复考虑,咱们还是离婚好。长痛不如短痛,我忍受不了你现在加给我的痛苦。〃江华又重提起刚才的话题。
  〃不,我绝对不离。老江,请你不要再说了,难道我不痛苦么……〃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道静坚决不肯离婚,出乎江华的意外,有些使他感动。他来找道静的时候是经过反复思考,决心和道静脱离夫妻关系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好?
  〃老江,环境那么残酷,我们的生命都不知哪会儿结束。在这种时候,我绝对不同意你的想法。我和你有的地方观点不同,认识不同,你应当理解我,原谅我。至少,我们还可以做个表面夫妻,做个战友,互相帮助……〃
  道静的话还没有说完,警卫员走进屋来向江华报告:
  〃有位叫刘志远的老先生要见您和林县长。〃
  江华说声〃请他进来〃,立刻站起身迎出屋去。道静跳下炕来,要决定自己命运似的,心怦怦乱跳,急忙跑到院里去迎接刘志远。
  刘老先生身穿绸子长衫,头戴草帽,一进屋就紧握住江华的大手,急促地说:
  〃这游击环境,找个大领导,真有点儿像大海捞针。可是,还是叫我捞着了。江书记,您还好吧?〃
  江华也紧握住刘志远的手,给他让座,并叫警卫员烧水沏茶。
  〃刘先生,柳明的情况有什么变化么?〃道静不等老先生落座,就急不可待地问,〃您知道我的心情--我真对不起她。她的情况怎么样了?〃
  刘志远和江华同坐在一条板凳上,摸着八字胡端着搪瓷缸子,许久不出声。渐渐,小小的眼角浮着泪花,终于开口了:
  〃她是好样的!她--并没有被弄到北平去,她宁死不屈……〃
  一见刘志远的神情,道静就感到情况不妙,心像擂鼓般咚咚跳个不停。当听完刘志远的叙述,她一头栽倒在炕上,好像失去了知觉。
  柳明的小囚室,每天都有白士吾的足迹。每当听到门锁的响声,靠在小铺上的柳明立刻吓得浑身哆嗦。她有时勉强自己去回忆儿时和白士吾青梅竹马的往事,可是不行,想到那些,再也没有昔日温馨、纯洁的情意,反而仿佛有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使她百倍厌恶。然而,当她一想到曹鸿远--形容憔悴、骨瘦如柴,甚至出现一具血肉模糊、四肢不全的尸骸,这时涌上心来的却是一股悲伤掺合着绵绵醉人的芬芳。她在似醒似梦的幻象中,曹鸿远就坐在她的身旁,不时抚摩着她的脸颊、她的黑发,有时还在她耳旁轻声低语:
  〃小柳,最亲爱的,咱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不分离……〃
  她蓦地清醒。这里没有曹鸿远,只有白士吾时而温柔献媚的笑,时而狡黠狰狞的笑。她怕看见这张狼样的笑脸,急忙闭上了眼睛。
  一天傍晚,门锁又响了,小木门吱呀一声,白士吾又踏进了小屋。柳明仰头望着窗外,西沉的落日,那么红艳,那么逍遥。她对走进屋来的人理也不理。
  〃小柳,我在耐心等待你回心转意。有人主张对你动大刑,我不忍叫你受皮肉之苦,百般地维护着你。可是不行了,北平的梅村一再来电报、电话,叫把你押送到北平她那里。说实话,我实在舍不得把你往梅村那个魔窟里送呀!可是,你不肯跟我--结婚,我再也护不住你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走,我只好回去交差了。〃
  柳明瞪大眼睛望着白士吾蠕动着的薄嘴唇,她听清楚了他的话,但她好像一块石头,冰京、麻木。她不出声,好像没有听见白士吾的话。白士吾愣了一会儿,以为柳明没有听清,就又说了一遍,而且加了一些他如何热爱柳明,她只要和他结婚,他就可以带她远走高飞,不会被梅村津子这个大特务摆布的话。柳明还是不出声。任他怎么说,她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庄严神态。
  白士吾恼火了。
  〃把你的耳朵竖起来听着!明天就把你送到日本帝国特遣组梅村津子那儿去,有你好受的日子,等着吧!〃白士吾说罢,惊悻地走了。
  门又锁上了。天色黑下来,柳明靠着潮湿的墙壁一动不动。一个可以使她免遭污辱,可以使她解脱痛苦的、早已考虑成熟的办法,这时自然地闯入心上。她忽然回忆起她短短一生的许多事,一幕幕电影般闪了过去。尤其和曹鸿远相识的那一幕,想起来还像昨天的事,令她激动。放暑假了,她和苗虹一同到芦沟桥附近的姥姥家去。〃七·;七〃事变那天,当她儿时的朋友香兰坐在花轿上正要和她心爱的王永泰结婚时,日本帝国主义的大炮,炸碎了花轿,炸死了香兰。当时,她和苗虹去祝贺,炮弹也几乎炸碎她们。是曹鸿远天神般突然出现,用力把她俩推倒,这才免于遭难……多么勇敢、善良的人!后来她怎么爱上他,怎么被他吸引到革命的道路上来……想着,想着,她的脸上浮起温柔的笑容。接着,她又想到了妈妈、爸爸、弟弟,不自觉地在心里喃喃起来:
  〃亲爱的爸爸、妈妈、弟弟,永别了!我对不起--你们……鸿远,我终身的战友、爱人,我们相见--不远了。林姐姐、小苗苗,我想念你们,可是,残暴的日本帝国主义和那些无耻的汉奸特务,叫我们永远不能再见了……〃
  在黑暗的夜半,在冷风阵阵吹进来的小屋里,柳明的神智如此清晰,如此激动,又如此安详。她靠在墙边,把几乎所有要好的朋友,所有革命的战友都回忆了一遍,叫他们再在她的心上流连一会儿。她甚至想到了由她接生的小方方--他可不能没有母亲;林姐姐可不能在这样的残酷环境中,像我这样的遭遇……最后,停留在她心上的还是曹鸿远。她从枕头下边拿出她早两天用白衬衣和白内裤撕成的一条条的带子,又用这些短带子连缀成一条结实的长带子,她把它们团成一团紧抱在自己的怀中,好像抱着曹鸿远的头。她抱着,紧紧地抱着,低语着:
  〃等着我,鸿远,我们就要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了……〃
  清晨,卫兵进屋送水,大吃一惊:憔悴,然而仍然那么年轻俊美的女犯已经吊死在窗棂上。她歪着头,脸色惨白,却没有悲戚,没有恐惧。手里还捏着一张纸条。当白士吾像头饿狼疯狂地蹿进小屋时,他没有看那个死人,却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纸条,急急读下来:
  〃我恨死出卖祖国的汉奸特务白士吾!是他杀死了我……〃
  白士吾像个输光了家当的赌徒,还没读完就气急败坏地把纸条狠狠撕碎,向地下一扔,几个嘴巴狠狠地打在柳明的脸上。
  刘志远一边叙述,一边擦泪。他曾经认柳明为女儿,彼此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父女般的情感。此刻,不仅道静和江华都异常悲痛,这位老于世故的刘老先生,也忍不住捶胸顿足、含泪自责:
  〃林县长,江书记,我刘某有负你们的委托和希望,没有把柳明救出来,真是罪过!白士吾这家伙跟柳明哪一辈子是冤家对头,死死地缠住她,终于要了她的命。〃
  林道静对柳明的死,内疚得难以自持。她认为这种内疚远远超过失去一位优秀战友的悲痛。她的眼前时时浮现出柳明跑到敌人面前,勇敢地喊着〃我是林道静〃的画面……江华面对这样一位年轻姑娘英勇的死,想起过去对她的猜疑、审查,一种惭愧内疚的痛苦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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